龐瑞貞
傍晚了,夕陽沉向西山,樹冠、草垛、房屋、墻頭、門樓上落下的陰影塞滿胡同。炊煙被風牽著游蕩,晃得暮色中的村子似乎有些飄忽不定,更增加了它的幽靜朦朧。
我匆匆走到村頭,發(fā)現(xiàn)幾十米遠的街道上有些異樣。暗灰的光線里似乎有人站著,有人跪著,黑壓壓的一片。沒有哭聲,沒有笑聲,也沒有吵鬧聲,只有一種單調重復的怪叫聲。我以此判斷,不是死了人,不是鄰里、兄弟、父子、婆媳吵架,也不是耍雜?;蛎と诵麄麝犙莩?,更不可能是演電影。我猜不透這是個什么場景,急忙跑過去看。卻看見我二哥王奮進戴了一頂用胭脂樹枝子插成的草帽子,枝子上肥碩的葉片耷拉下來,遮去了我二哥王奮進小半個臉盤。他一只手搖動著一根留了一半葉子的棉槐條子,另一只手舉在半空中,岔開著五指前后擺動。兩條腿羅圈著上下跳躍,身子隨著跳躍不停地搖晃,嘴里發(fā)出嗚嗷嗚嗷的喊叫聲。我二哥王奮進的前面,有一枚小孩子的骷髏頭,泛著藍瑩瑩的磷光,像一個幽靈,隨著我二哥王奮進嗚嗷嗚嗷地喊叫,一跳一跳往前運動。路的兩邊有人跪著慌亂地磕頭,有人顫抖著雙手不停地作揖,有人張著黑洞洞的嘴巴忘記了合攏,也有人嘴里咕咕囔囔不知道念叨著什么。有幾個膽大的站在那里,目不轉睛,神情凝重,心里可能有著萬般的猜疑。
我從沒見過這樣恐怖詭異的場面,不由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汗毛根根豎立。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冷不丁地拱了一下我的腿彎,把我嚇得打了一個激靈。回頭一看,原來是我們家的四眼兒。四眼兒是一只黑色土狗,眉毛的頂角有兩個非常顯眼的黃色斑點,看起來像是多了一雙眼睛,我們就叫它四眼兒。我爹娘活著的時候,一般都是他們喂養(yǎng)?,F(xiàn)在都是我給它喂水喂飯有時也帶它遛彎,它知道我對它好,愿意和我親近。不過今天四眼兒親近的確實不是個時候,嚇得我的心就要從喉嚨里跳了出來。我想狠狠地踢它一腳,忽然想起來這狗向來勇猛,這時候可以一用。我趴在它的耳朵上,指著那個跳動的骷髏頭小聲說,四眼兒,看見那個家伙了嗎?四眼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兩只耳朵一下子豎得筆直,眼里放著兇猛的光芒。我知道它已經看準了作戰(zhàn)的對象,果斷地對它說,去,咬它!四眼接到我的指令,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從人縫里竄過去,一下子撲住了那個正在跳動的骷髏頭,隨著四眼兒的身子有力地一擺,那個骷髏頭轉動了一下,側歪了過來。我二哥王奮進看到四眼兒打翻了他的骷髏頭,急忙扔下棉槐條子,雙手搶過骷髏頭,從里面一把拽出一只肥碩的大蛤蟆。我二哥王奮進一手提著骷髏頭,一手攥著大蛤蟆,笑得肚皮亂顫,涕泗橫流地喊道,傻子,嗨嗨,你們,你們都是傻子!你們都是傻子!在場的人都目瞪口呆了那么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嚷嚷著說,真想不到,叫個傻子耍了。我疾步跑過去,扔掉了我二哥王奮進手中的骷髏頭和大蛤蟆,牽起他的手,一溜煙往家跑。身后傳來雜亂的罵聲。
我二哥王奮進是個先天性愚型兒。他頭型短小,面部扁平;眼球突出,眼角斜吊;眼距寬,鼻梁塌,嘴唇厚,嘴邊常掛一線清澈的唾涎。一般情況下,無論見了生人還是熟客都會嗨嗨傻笑。他雖然已是二十好幾的人了,智商頂多是一個七八歲孩子。身材矮得更沒法說,長了二十多年身高愣是沒有超過我們菜園里挖出來的一棵大蔥。當然,也不能說我二哥王奮進沒一點可取之處,他最大的貢獻就是給我們七里河村人提供了一些茶余飯后的笑料。
大凡傻子,都好湊熱鬧,好到一些人群集聚的地方逛蕩。我二哥王奮進也不例外。他每天的生活軌跡都十分清晰。
早飯后從家里出來沿著大街往北走,走到十字路口左拐,便到了黃三炮的紅玉蘭飯店。黃三炮是黃發(fā)財?shù)耐馓?,該人生活作風不大地道。一個夏天的深夜,他和本店里的女服務員在院子里洗鴛鴦澡,那女服務員說,經理你使勁。黃三炮說,你不用急啊,后面還有三炮呢。后來在村子里傳了開來,人們背后里就叫他黃三炮。我不懂什么是鴛鴦澡,也不明白怎么洗鴛鴦澡還敢放炮。放炮是件多危險的事啊,傷著胳膊傷著腿的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這黃三炮可真敢瞎胡鬧。
我二哥王奮進到了紅玉蘭飯店,黃三炮就會站在門口里笑著高聲說,呀呵,奮進來了,昨天晚上,你們家的四眼兒又舔盆子了吧?弄得吧唧吧唧的,鬧得你睡不好覺。站在一邊的兩個女服務員大張和小趙都羞得紅著臉,在一邊捂著嘴吃吃地笑。我二哥王奮進就說,嗨嗨,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搬出哥哥和嫂子的屋,就再也沒聽見過。黃三炮說,這幾天村干部沒有到你們家在你嫂子的肚皮上打撲克吧?聽說誰贏了,就摸一把宋大鳳的胸膛。我二哥王奮進知道這是黃三炮在胡說八道,就拉下臉來說,黃三炮你個壞蛋,你放狗臭屁!黃三炮守著大張和小趙跟我二哥王奮進說這些下流話,一來是聊著我二哥王奮進玩,二來是說給大張和小趙聽,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盡管挨了我二哥王奮進的罵,他也不惱。反而看著大張和小趙十分放浪地哈哈大笑。兩個女服務員就說,老黃,你真壞!老黃,你真壞!黃三炮看一眼大張和小趙,不懷好意地和我二哥王奮進說,王奮進,你給大張和小趙打個價吧。打個價我把她倆賣了換酒喝。我哥哥王奮進就信以為真,嗨嗨嗨嗨笑著十分認真地走到大張面前看看,再走到小趙面前瞅瞅。因為小趙比大張長得好看,就說,大張一毛,小趙一塊。黃三炮說,王奮進,都說你傻,你還真傻。大張和小趙比,還是大張口感好!大張看黃三炮越說越沒個把門的,就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地說,死老黃,你壞死了,快給他根煙讓他走吧。老黃看看玩笑開得也差不多了,就說,王奮進,你學個公雞打鳴吧,學好了,就給你根紅塔山。我二哥王奮進就伸長脖子憋氣,直到把臉憋得紫青,然后猛一仰頭,一聲激越高亢的勾勾呦便噴薄而出,尾音閃著冰清的光亮,在紅玉蘭飯店的房梁間繚繞不散。黃三炮一邊笑,一邊從褲兜里掏出盒紅塔山,抽出一根遞給我二哥王奮進,并親自點上火。
從紅玉蘭飯店出來,我二哥王奮進會走到村委大院。村委大院里不管是工作片里駐村干部還是村兩委干部,都對我二哥很熟。我二哥王奮進不管見了誰,就嗨嗨傻笑著向人家要煙抽。他們就會讓他學嬰兒啼哭,老驢嚎叫,公雞打鳴,野狗狂叫。他們覺得玩得可以了,就給他一根煙抽。
我二哥王奮進從村委大院屁顛屁顛地走出來,他會在村內的各個小胡同里溜達。如果遇上喜事,他也會嗨嗨傻笑著纏著喜主要煙抽。如果遇到女人出軌、男人外遇、兄弟反目等驚動了干部調解的事,我二哥王奮進就會盤桓于院內院外,混跡于看熱鬧的人群,直看到意興闌珊,煙消云散。如果遇到喪葬出殯,我二哥王奮進也會跟著擠出幾滴渾濁的淚水,那些在場的女人見了,會說這傻子不傻,菩薩心腸,嘖嘖!
如果是夏天,我二哥王奮進除了湊這些熱鬧,他還會到我們村后的葦子灣,找個水泡子,脫得一絲不掛,美美地泡上一半天。但是,每當遇上村里的壞孩子正好也到同一個水泡子里洗澡,那他可就遭了血霉了。那些個壞孩子往往把我二哥王奮進耍笑一番,然后把他的短褲襯衫找個地方藏掉,相互間使個眼色,不聲不響地偷偷溜掉。我二哥王奮進泡得滋潤了,找衣服穿,卻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光著屁股哭著回家。
我沒有顧得上聽街上那些人罵了些什么,拖著我二哥王奮進頭也沒回地跑到家門口,正碰見我大哥王躍進出來找我們吃飯??匆娢覀儦獯跤醯臉幼樱坪跤行C怒地說,你們怎么才回來?二哥當然是說不清楚的。我便把值日打掃衛(wèi)生和骷髏頭的事全交代了一遍。大哥王躍進就擰著二哥王奮進的耳朵厲聲說,以后不準鼓搗這些稀奇古怪的破事了,聽見沒有?再弄我就把你的耳朵擰下來,給四眼兒吃。四眼兒聽了大哥的話,高興地汪汪了兩聲,它可能真的以為我大哥會把我二哥的耳朵擰下來給它吃。二哥王奮進是個膽小的家伙,大哥一擰耳朵,就向大哥哀告說,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嫂子宋大鳳在屋里說,快過來吃飯吧,教訓兩句也就中了。我向大哥討好地說,就是就是,差不多就中了。大哥對我說,王前進,那骷髏頭的事,你沒摻和吧?我說,絕對沒有啊,不信你問問他。大哥說,你就給我安然老實些,光你二哥就夠操心的了。聽見了嗎?我說,明白。
吃過晚飯,我就拽著我二哥王奮進到我們住的西屋,問他怎么就搞出個會跑的骷髏頭來。他連比劃帶說,費了老半天時間,我終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我們村后有一片河沙灘,里面有一個水泡子叫胭脂灣。有人說胭脂灣是因為周圍長著很大一片胭脂樹而得名。胭脂灣這個地方在很早以前,是村里扔死孩子的地方,我們都叫它死孩子壙。不知道哪年哪月哪一天,也不知道誰家的一個女孩子夭折了,就往死孩子壙扔。可能是這戶人家生了一串男孩,好不容易就生了這么一個女孩,偏偏就不好養(yǎng)。父親在扔下后仍舍不得離開,忽然看見胭脂樹上結了一串串紫紅紫紅的果子,就采了幾個擠出漿來,給孩子的額頭點了一個好看的胭脂點,又在兩腮和小嘴上輕輕地抹了幾下,孩子就一下子顯得十分安詳,這位父親也就放心地回了家。但是孩子在父親的心目中就留下了一個美好的印象。這件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村子里傳了開來,以后不管是誰家的孩子不好養(yǎng),扔到死孩子壙的時候,都摘幾枚胭脂樹的果子給孩子化化妝,讓他們漂漂亮亮地走。因為胭脂灣是個死孩子壙,村里膽小的人都繞著走。只有我二哥王奮進因為大腦缺根筋,不知道害怕。也因為他去別的水泡子洗澡,往往會遭到大人或者孩子的取笑欺負。因此,胭脂灣這個村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地方,卻成了他的天堂。
我二哥王奮進經常在胭脂灣的水泡子里洗澡。今天下午,我二哥王奮進溜達了一圈覺得渾身燥熱,就獨自走到了胭脂灣。他脫得赤條條仰面躺到水里,溫涼的水使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開始活躍,我二哥王奮進躺了一會兒便爬起來,開始捕捉水泡子里一種叫做雨生的半透明的小魚。他追了一陣子,一條也沒有捉到。他就把手伸到水草里面摸一種全身透明、只有背部隱約顯現(xiàn)一線暗黑的小蝦。這種小蝦捉到,可以直接扔到嘴里吃,鮮美無比。我二哥王奮進摸到一個吃一個,摸到一個吃一個,摸著摸著就摸到了一個小孩子的骷髏頭。他用清水洗了洗粘在骷髏頭上的淤泥,左端詳右端詳,摳摳眼睛的兩個黑窟窿,再摳摳鼻子的黑窟窿。玩耍了一陣子覺得也沒什么意思,就放到了水泡子的邊上,又回去摸小蝦。摸著摸著卻摸到了一只大癩蛤蟆。我二哥不知道怎的竟腦洞大開,奇思妙想地就把大蛤蟆放到了骷髏頭里面,然后抱著到村子里玩。我二哥王奮進正玩得兀自高興,號稱白半仙的神婆子老白毛不知道干什么正打那里經過,見了如此場面,以為神鬼顯靈,被唬得當場跪地禱告。隨后聚集來的人們,也加入或跪或站的隊伍,就這樣上演了一曲不大不小的鬧劇。
這件事過后,村里人圍繞著我二哥王奮進傳出了好多說道。有的人說我二哥王奮進看上去傻,實際上一點也不傻。他知道想我嫂子宋大鳳的好事。有一次我哥哥王躍進出發(fā)沒在家,晚上我嫂子去茅廁方便,我二哥王奮進竟然站在墻后聽聲音。這確實有那么回事,不過我問過我二哥王奮進,他說他覺得大哥沒在家,怕有人害我嫂子,就跟了去保護她。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還有的人說,傻子王奮進心里明鏡似的,什么事也分得清。有人跟他開玩笑,問他看中了村子里的哪個女孩做媳婦。他說村子里的哪個女人也沒看中,就看中了紅玉蘭飯店里的小趙。說小趙白,大豆腐一樣白。也有人說,那天傍晚,我二哥王奮進搞了那么一出,純屬報復平日里村人對他的戲弄和耍笑。聰明人都想不出來呢,怎么能說他傻呢?不過這事神婆子老白毛卻另有一些說道。她放出風說,那次的骷髏頭到處奔走,根本不關傻子的事。那是白骨顯靈,主兇。有人問她會有什么兇事,老白毛說,天機不可泄露。
大約又過了半個多月,我二哥王奮進又弄出了一件事情,進一步證明了村人對他的說法,也似乎驗證了老白毛的預言。
那是一個周日的上午,天上飄飄灑灑地淋著細雨,院內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上汪了密密麻麻不規(guī)則的鏡片兒。我嫂子一早去了村委辦公室,二哥王奮進又出去溜達了,我趴在飯桌上寫作文。四眼兒渾身濕漉漉地從外面跑回來,走到我的跟前抖了抖身子,甩得雨水四濺。我的臉感到一陣細碎的涼意,同時嗅到了撲面而來的狗腥氣。我用手背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站起來給了四眼兒一腳。四眼兒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很不地道,哼了一聲跑到了窩里趴著反省去了。我大哥王躍進感冒了,躺在東屋炕上休息。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后,“吭吭吭”一通咳嗽,我感到房子在瑟瑟發(fā)抖。我想這山搖地動的,還讓人怎么寫作業(yè)?這時候我看到我嫂子宋大鳳從外面回來,她沒有打傘也沒有穿雨衣,雨水在她的頭上身上澆得精透,衣服貼在身上顯出了好看的輪廓。她徑直進到里屋,一下子趴在床上嗚嗚地哭。我大哥王躍進跟到里屋問哭什么?我站在門口怯怯地看到我嫂子宋大鳳趴在床上,身上的雨水將床單洇濕了一大片。她沒有回答我大哥王躍進的話,埋著頭一直哭。
我大哥王躍進在床前走了幾個來回,似乎有些不耐煩,但他還是很擔心地問,大鳳你說啊,遇到什么事了還是咋的?你別光哭啊,被人欺負了?誰,你說出來,我去宰了他。
我嫂子搖了搖頭,坐起來擦了擦眼淚說,還能是誰啊,都是那個傻子,你說他怎么就干出了那樣的事情呢?
我大哥王躍進說,他又做了什么傻事?
我嫂子宋大鳳說,昨天縣里暗訪小組暗訪了我們村,奮進領著他們一個也沒漏地查了個底朝天。全村五個“黑”孩子,三個大肚子,一個也沒落。你說這個傻子干什么不好,怎么就閑得難受領著干這個呢?剛才,工作片長老于找我談了,說撤掉我的婦女主任。撤掉就撤掉了,我也干夠了??墒侨思夷切┍徊槌鰜淼膽粼趺磿胚^我們呢?你說這可咋辦?。课疑┳铀未篪P說著說著,就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大哥鐵青著臉又是一陣山搖地動地咳嗽,似乎就要咳出一截一截腸子來。待到鎮(zhèn)靜下來,他忽然恨恨地對我說,老三你去,去把王奮進找回來。我問問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實這事,從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我二哥王奮進拿著兩盒藍八喜向我炫耀。因為他活到這么大,腰里從來沒有裝過一整盒的煙。我問他哪里來的?他比比劃劃跟我說,有兩個男人一個女人,讓他領著看看誰家生了孩子。他問給煙抽嗎?兩個男人馬上說,給!給!你只要一個不落地領我們看,我們每人給你一盒煙。我二哥覺得上面讓做的事肯定是正事,就領他們看,看完了那兩個男人沒有食言。我聽了沒當一回事,沒想到會搞出這么多狗屁亂子。
最后,我是在街西頭的小超市里找到我二哥王奮進的。我拉起他的一只手說,你闖下大禍了,還顧得在這里抽煙?哥哥找你呢。然后就拽著他快速地往家走。當我把我二哥王奮進領到大門口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我們家的院子里站了好多人,原來十分干凈的水泥地面,已被人們腳上帶過來的泥漿涂成了一個大花臉。盡管剛下了一場雨,院里院外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空氣也因為雨水的過濾變得清涼舒適,我卻聞到了柴草曬裂的氣味,陽光干燥的氣味和火藥就要爆炸的氣味。我看到我大哥王躍進跪在布滿黏稠泥漿的水泥地面上,一圈人圍著正在兇神惡煞地向他問話。屋子里隱約傳出我嫂子宋大鳳的哭聲。殺豬的白老三指著跪在地上的我大哥氣哼哼地說,要不是那個傻子,我怎么會繳這么多的罰款啊?你說說,這么多的罰款,我到哪里弄??!我哥哥低著頭一聲不吭。孫來智的老婆湊到我哥哥王躍進跟前,尖著嗓子吼道,王躍進你說說,王奮進領著縣里的人挨戶查,是不是你老婆宋大鳳成心指使的?她明著不好意思,就來這一招,高手??!這回宋大鳳可是趁心如意了吧?你們養(yǎng)不出孩子來,別人養(yǎng)了你們是不是眼紅?。克难蹆号吭陂T后的窩里,伸著鮮紅的舌頭哈嗒哈嗒喘著粗氣,偶爾在嗓子眼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它似乎在替大哥鳴不平。三代單傳的郭花臉臉上流著淚水,猛竄到我大哥王躍進跟前,大花貓嚇得咪了一聲,一撅尾巴爬上了墻邊的大梧桐樹上。郭花臉彎下腰給了我大哥左腮幫子一個耳刮子,咬著牙根說,五個月了啊,流下來小雞雞都跟麥粒一般大了。然后又給了我大哥右腮幫子一個耳刮子說,我可是三代單傳啊,這根斷就斷在王奮進這個傻子手里了。你說說,這筆賬怎么算?我大哥兩個腮幫子布滿著血印子,一個勁地賠不是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二哥王奮進看到我大哥被打,嚇得身子一個勁兒地篩糠,眼里流下兩行淚水。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領著我二哥王奮進走到院子中央說,你們憑什么打我大哥?讓我大哥起來,不關他的事。我把我二哥找回來了,一人做事一人當,大家有什么事就問他好了。圍著我大哥的人們一齊把臉轉上了我和我二哥王奮進,眼里都射出劍一樣鋒利的目光。郭花臉像一條瘋狗一樣看著我和我二哥王奮進,齜著牙冷笑了兩聲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一個傻子能當什么呢?你說的倒輕快,耍誰?。客跚斑M,你去給我當兒子吧,中不中?。空驹谠鹤永锏娜藗兏胶椭f,就是,就是。我說,我去給你當?shù)€差不多,我給你當兒子,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我大哥王躍進猛地從地上躍起來,幾步竄到我和我二哥面前,先給了我一個非常響亮的耳刮子,緊接著給了我二哥一個排山倒海的飛腳。我透過我冒著金星的眼睛看到我二哥王奮進像一只裝滿了麥糠的口袋,飄飄悠悠地向著大門口飛去。在離大門口大約三米遠的地方重重地落下。我二哥王奮進那不會拐彎的哭聲,伴隨著肉體和粘了泥漿的水泥地面的清脆的撞擊聲,一齊肆無忌憚地飛了起來。我捂著火辣辣的腮幫子,舔了舔從嘴角掛下來的一線帶著甜腥的血水,強忍著疼痛咽下了就要炸裂的哭聲。我大哥王躍進似乎怒氣正盛,他緊跟幾步躥到趴在水泥地上的我二哥王奮進跟前,用兩腳來回地踢著,我二哥王奮進在地上翻滾著渾身沾滿泥漿,仿佛一件被拋棄了很久的破爛不堪的棉衣服。我二哥王奮進不會拐彎的哭聲,在我大哥王躍進兇猛的大腳作用下,終于有了曲里拐彎的驚人變化。我大哥一邊用力踢著,一遍痛罵著,好人都一個個的死了,你怎么不死呢?我踢死你!我踢死你!我踢死你!
這時,我看見我嫂子宋大鳳從屋里發(fā)瘋般地跑出來,一把推開我大哥,歇斯底里地喊道,王躍進!你就是打死他,他也還是一個傻子。你就這份子能耐?
我大哥瞪著眼看了看我嫂子鐵青的臉,猛地蹲在地上,號哭了起來。我二哥王奮進趁著我大哥王躍進蹲在地上哭的時候,爬起來像一只受驚的兔子,飛快地跑出了門外,胡同里留下他一串直直的哭聲在黏稠的街面上艱難地飄動。我嫂子宋大鳳用仇恨的目光看了一圈站在院子里的人們,憤怒地說,他就是一個傻子,聰靈人誰會干這樣的傻事呢?你們還是違反了條條杠杠,要不能被上邊暗訪著嗎?他一個傻子,能知道什么呢?滾!你們都滾出去,都滾出去!站在院子里剛才還幸災樂禍的人們,看看我嫂子宋大鳳氣得變了形的臉,都灰溜溜地走了。
午飯的時候,我二哥一直沒有回來。我嫂子宋大鳳說,去找找他吧。我大哥氣哼哼地說,找什么找?闖下這么大的禍還有功勞了?
傍晚的時候,郭花臉的鄰居白玉蓮到我們家說,今下午三點多,她到郭花臉家借鉗子用,郭花臉的老婆正在給她找的時候,我二哥王奮進從外面進到郭花臉的家里,一下子跪在正在院子里擦洗摩托車的郭花臉跟前,滿臉鼻涕眼淚地說,老郭,老郭,我給你當兒子好不好?我,我三弟不愿意給你當兒子,我愿意。郭花臉盯著我二哥王奮進看了一會兒說,你來腌臜誰啊?我老郭就是斷了根,也不會要你這樣一個傻子!滾!我二哥王奮進還是跪在那里哀求。郭花臉一把脫下腳上的拖鞋,沒頭沒臉地向著王奮進拍去。白玉蓮看到我二哥王奮進抱著頭老老實實的也不躲閃,任郭花臉噼噼啪啪的就像抽打著一條裝滿了糧食的布袋。最后郭花臉打夠了,提著王奮進的衣領像扔一條死狗一樣扔出了門外。王奮進哀哭著好像是去了村子的北邊。白玉蓮說,覺得不放心,過來看看。我嫂子說沒回家??!白玉蓮說,你們快去找找吧,怪可憐的。
我們全家人一齊出動,一直找到深夜,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連我二哥王奮進的影子也沒找到。
第二天清晨,黃三炮敲開我家的門對我大哥說,他去鎮(zhèn)上買菜路過郭花臉家門口,遠遠看見,好像是大門上掛著一件破爛的衣服。走近細看,原來是王奮進。他穿著沾滿泥漿的衣服,眉宇間點著胭脂紅點,兩腮涂著胭脂紅斑,用一根繩子,吊死在郭花臉家大門打關的鐵環(huán)上。你們快去看看吧。
嫂子從屋里出來哭著對大哥說,還傻站在那里咋?快去看看?。?/p>
我從門后抄起那把砍柴刀說,你們等等我,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