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璨
沙漠寂靜。只我們四個人,老陳、老楊和他的女人、我,像懸壁上的幾只禿鷹。
有風吹來,如簫聲由遠及近。
我看見一棵樹,圓形輪廓,在天與地的交匯處,顯得異常孤單。然而它看起來竟不像是缺水的樣子,遠遠地顯出圓潤,像枝葉葳蕤。
但也許那只是遠遠看到的樣子,因為遠遠看時,沙漠的地平線像浮動著一層柔軟的膜,浪一般起伏不定。是這層浪的線條太柔軟,使那棵樹即便粗糲的枝葉也漫漶出一種圓潤。
事實上,它看起來更像一個孤獨的旅者,走得累了,在那兒稍稍休頓一會兒,擦一把汗,然后接著往前走。
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無邊的沙漠啊,風來時有人幫它擋嗎,雨來時有人替它遮嗎?它愛過嗎,它恨過嗎?哭的時候有人安慰它嗎,笑的時候有人替它開心嗎?白天被太陽炙烤時它會不會覺得枯乏,夜晚天黑了它會不會感到害怕?
我有些心疼起這棵樹,它讓人想起那個在深夜縱聲大哭的中年人,想起一個人海中茫然無助的老年人,想起身體里時常感到孤獨的另一個自己,想起……算了,不去想他了,再想我就要忍不住哭了。
在這個世界上,人比沙漠里的一棵樹更孤獨。那是置身于眾聲喧囂的孤獨,如穿山甲身上厚重的鱗,一輩子都擺脫不得。這些在塵世荒漠奔波的人啊,風或雨,愛或恨,歡喜或憂傷,光亮或黑暗,只能一點一點地自渡。
我低下頭。我看到了一段朽木,就在我的腳邊。不如說它是一段微型的盆景,干枯卻順從的紋理,像有梳子為它細細梳理過,像泉水迂回繞過一處低矮的石坎。
寂靜、柔美的紋理,在時空的凝視下低頭整理滿腹的心事。在曾經鮮活的日子,它們被沙漠特有的枯綠緊緊地裹藏,連偶爾經過的一只飛蟲都不敢去驚動。而此時,作為枯枝的形象,它默無聲息地躺在沙漠中,更像一個睡去再也不會醒來的人,一個被無邊的寂寞吸空了靈魂的人,一個再也不可能舞蹈的空殼的人。
但這有什么呢?在枯燥無際的沙漠,除了處心積慮爭得一點偶爾的雨水努力活著,誰會有閑情去關注一個事物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的模樣呢。就連我錯眼看到的另一株直立著的、主干似朽木但枝梢卻努力地想要綠起來的不知名的沙生植物,亦在時空的虛無中靜然獨立,全然不顧主干表層的皮已被風揭去,裸露出向上扭動著的豎條紋的筋骨和肉。它頂部那些隨心所欲的似有似無的沒有水分的綠,更像一個小孩子用枯筆隨隨便便涂抹上去的,夾雜著蒼白卻尖利的刺,讓人搞不懂它何以如此固執(zhí),終究它也會一筆一畫將自己結束,像公園那位弓著身子的老人持筆蘸水在硬石板上寫下的一行行漸漸消失的字。
沒有什么能抗拒消亡,沙漠抑或綠洲,以及人世的真情、欲望、掙扎,還有孤獨。
寂靜是如此浩大,像一塊空心的琥珀,看不到時間行走的軌跡。老陳、老楊還有那女人四散著更遠了。在更遠中,老楊和一個時隱時現的黑色人影相遇了,他們在說著什么。
我看到沙坡上有一個斜向上的小洞。確切地說,是半個小洞。因為它只是在往沙丘鉆進去一小截、陽光剛剛照不進的地方便意外結束了,像一個急于想說話的人突然把話停在了那里。洞口另有一些被掏出來的沙子,夾雜著卷曲的枯草葉,看起來比洞的本身要多。
我站在那里一直看那半個洞。我不明白它的始作俑者何以不將它深挖下去,周圍并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它不可以繼續(xù)。是那個極想說話的人說著說著,突然發(fā)覺并沒有人愿意聽下去,便停下來了嗎?是這半個小洞的創(chuàng)造者挖著挖著,兀自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暫時離開了嗎?或者,是那個太想說話的人終覺出語言的軟弱和乏力,決然截斷在那里;是那半個洞的始作俑者了然這一切原本毫無意義,轉身便走了。亦如這繁復又虛空的塵世,很多的人,很多的事,說著說著便不說了,走著走著便遺忘了。
是的,有很多。因為當我往前走了幾步時,又看到好幾個這樣的半個洞,它們有的比我剛看到的那個淺,有的更深,但無一例外都是未曾完成的半個洞。也有兩個洞的確是完成了,但因為它們是在一條直線上相向而行,結果每個洞的結尾卻成了另一個洞的開頭,俯身從洞的這邊往那邊看,有光穿過,恰似一座小小的橋。想象一下,兩個洞的創(chuàng)造者,彼此毫無感知,一個在這邊挖,一個在那邊挖,挖著挖著,突然看到了光,看到了對方的眼睛……
當然,有趣的事不止于此,也不止于這渺渺沙海。世間的大,原是大于這無數個沙海,可以開始,可以結束;可以不開始,亦可以不結束?;蛘?,讓一切就這樣相遇并固守吧。有了相遇,世界才豐富,萬物共生,搖曳多姿;有了固守,愛才會永恒,包括那些戛然而止卻又滿懷期待的。
就像遠處那一株孤獨的樹,它一定是在期待著什么,所以極盡它的圓潤。再寂寞的海,有了期待,也會泛起波瀾。
老陳老楊他們的身影更遠了,幾乎看不清,像沙漠還是剛剛那個了無人跡的沙漠。偶爾,或者突然,腳邊會射線一樣竄出一只柳葉大小的蜥蜴,并停在不遠處一直盯著我。
除了蜥蜴,我再沒遇到任何行動自如、可以有力量挖出一個洞或者半個洞的生命——沙漠可享受的生活實在太簡單了,沒有這些惡作劇,它們會感到寂寞難耐。對,一定是那些蜥蜴干的。這些冷血的動物,它們對生活所求不多,吃很少的食物,走最簡捷的路。它們不去思考現實以外的事,懂得調節(jié)自己的體溫以及顏色應對幸與不幸。它們對周遭充滿猶疑,卻從來都是一副傲慢姿態(tài)。我甚至覺得,它們是故意這樣的半途而廢,好讓日子留些缺憾不至于因圓滿而廢止。這個貧窮而富有的沙漠的占有者,見它輕巧地、快速地轉動著那扁的、棱角分明的頭,用鼓鼓的發(fā)著光的眼睛謹慎又滿不在乎地注視著我,全不在意自己那皺皮皺臉活了億萬年的樣子早已嚇得人心驚肉跳。
我一動不動站在那里,轉過頭不去看那只蜥蜴,如同我慣常看到蜘蛛、甲蟲之后的假裝鎮(zhèn)定和無視。它的樣子太兇太丑,我怕自己一有動靜,會驚怒它向我竄過來,它的發(fā)著磷光的速度隨時都可以將我穿透。我更無法同它做哪怕多一秒的注視,生命的彼此注視往往蘊含著很多神秘的暗示,貓在夜間就是一種靈魂的附體,它躲在陰暗角落里的默然注視,實則是一種犀利的考量甚至審判。面對這無聲的考量和審判,以及一切的未知,唯一的辦法便是保持距離,無知無畏終將導致災難。
那只蜥蜴最終還是自己離開了,也許它懂得了我真誠的畏懼,并由此憐憫且歡喜。它能有什么惡意呢,在這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環(huán)境里,任何心靈都變不了復雜和陰暗。它不過像一個好奇的陌生人遇見了另一個陌生人,不經意間多看了一眼。帶著沙面上一根輕淺的線,它迅疾地竄向了不知何處。
我將視線轉向老陳所在的方向。我看到他模糊的身影在遠處晃動,還聽到他被時空拉得斷斷續(xù)續(xù)的喊聲。我知道他在喊我,他一定是發(fā)現了什么,并欣喜不已。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像個孩子一樣歡喜,任什么都覺得津津有味。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如果我是百無聊賴的沙漠,那他定然是嘈嘈切切的喧囂世界;我的現實簡單甚而荒蕪,而他每時每刻都是繁復。然而很多時候,他看起來比我孤獨,酒后更是形影落寞。他嚴謹、固執(zhí),時而冷漠,并以此作為喧囂世界里的必備武器。他真誠、善意,不乏激越,卻只能將它們牢牢護在盾牌的身后。
我沒有走向老陳,沙漠他所在的地方和我所在的地方,除了大而空,以及灼熱的太陽,沒什么區(qū)別。他又離得那么遠,等我走過去,也許他的歡喜早就結束了。距離和時間是最能消耗熱情的東西,現實那樣的急就章,感覺什么都來不及。我想我應該保存體力和興致,像腳邊這株直立著的、主干似朽木但枝梢卻努力地想要綠起來的不知名的沙生植物,用等待來對抗一切難以抵御的消耗,雖然這會顯得消極。
老陳見到了兩根鎖陽,他是今天我們當中唯一幸運的、與鎖陽有緣的人,雖然我不確定這緣分之說是否可靠,生命原有那么多的不可知。但他看著它們冒出沙面的褐紅色的頭好一會兒,最終卻什么也沒做。這種極具藥用價值的寄生植物將自己深深埋起,并牢牢攀附著其他植物,無非是不想被人發(fā)現,不想被所攀附的其他植物乃至沙漠遭受戕害。要知道,挖它們出來會在沙漠留一個很深的疤,風會揚起疤周圍那些松散的沙子,撲向人居住的地方。
老楊也回來了,手里什么都沒有。他只是懶怠動手,反正總會有收獲,那女人很勤奮。他在遠處和那個陌生人影聊了很久。那是一個專門挖鎖陽的無業(yè)單身漢,天不亮就從家里出來,帶著一個破編織袋,里面一個水壺幾個餅,據說還有一早挖到的兩根鎖陽。
在老楊高聲的描述中,我看到那單身漢戰(zhàn)戰(zhàn)兢兢佇立在沙漠邊緣枯瘦而羸弱的家,院子里堆滿了不舍丟棄的各種雜物,上面覆滿塵土。
老楊說,有經驗的人挖鎖陽,一般都會將挖開的沙坑原樣填好,以免破壞生態(tài)。他說得認真又滿不在乎,而我已然看見,那單身漢所經之處,沙漠裸露出新鮮的肌肉以及清晰的血脈,那些剛剛被挖開的沙坑赤裸裸地躺在那里,一陣微風都會騰起細細的浪。
能有什么辦法,人之與沙漠的共存更像是一個悖論。
我說我們的午餐垃圾包括塑料袋得帶回去丟小區(qū)垃圾箱里,老楊女人說,來,我挖個坑將它們埋起來。我說塑料這種東西很難自行消融,會使沙漠結腸,就像海洋垃圾殺死一只巨大的抹香鯨,老楊女人說,沒事的,埋在沙里就沒事了,說著她伸手過來幾乎要搶我手中的塑料袋。我知道她是好意,想盡快幫我處理掉那些垃圾,這使得她更顯真誠和善良。但我還是將那袋垃圾放進了車的后備箱,把對女人的歉意藏于無聲。車啟動了,老楊順手將一個空啤酒瓶扔出了窗外,聽得老陳大喊了一聲,但尚未來得及做什么,車已經走遠了。
后來很多天,我常想起在我們終于找到的幾棵看起來像枯死的沙棗樹下就餐時,地上蠕動著的一只蟲子。那是一條令人意外的蟲子,它柔軟而肥胖的身子在干枯的沙地上扭來扭去,像從地底下一節(jié)一節(jié)扭出來的。這樣一個豐盈的身體,讓人總覺得滋養(yǎng)它需要極其充沛的水分,就像沙漠邊緣豐滿而虛空的人的世界,在一次又一次的沙塵天氣里,抬頭盼一滴從天而降的雨,事實上,沙漠的脆弱連一次小小的結腸都經受不起。
當然,雨也是有的,上天不會讓那些焦渴的沙生植物一點活路都沒有。老楊他們上次去拔沙蔥,便是雨后的第二天。
“那個沙蔥就多的呀,你只要蹲下就沒有起來的機會?!痹谌ネf的那地方途中,老楊又回味起當天的情形,并響當當用了那個“呀”字。但他們同時遇到了沙塵暴,且是近些年少有的強風力,周邊的城市黃沙漫天,一張嘴便是吃土。記得風停的那個下午,我曾用手指在樓下一輛陌生的車上寫下“沙塵暴”幾個字,竟有浮雕般的藝術效果。老楊他們所處的沙漠則更不可想象,整個世界像要淪陷,他們用圍巾外衣把自己緊緊地裹住逃回車里,將全身的沙子抖落在城市潔凈的客廳地板上。
很難想象沙漠那么干燥一些沙生植物的莖葉卻肉質飽滿,像一個儲水器甚而可以掐得出水來。比如這沙蔥,它真是天大的本事讓偶遇的不多一點雨水在體內存到最多,并在干涸的沙地上郁郁蔥蔥像雨后森林。老楊女人那個塑料桶里便是典型的森林代表,她有經驗拔到更好的沙蔥,且比我們拔的都多。這是不是也講究緣分?但也許她只是心無旁騖,整個拔的過程她都一聲不響只朝一個方向走,蹲下了,起來了,又蹲下了。大概她知道沙蔥這東西不喜歡喧鬧,即便默無聲息也終會有人找得到它。
其實,整個沙漠都不喜歡喧鬧,那棵樹,那朽木,半個洞,蜥蜴,冒出頭的鎖陽,以及那些我尚未見到的生命,它們在沙漠的浩大里顯得那樣寂靜和虛無,好像被千年的魔咒封印了。但它們又是那樣真實具體,像一個執(zhí)著于希望的人,默守生命在世間該有的正確姿態(tài),哪怕風,哪怕雨,哪怕孤獨無所依。這浩瀚的沙漠啊,如此沉靜又豐富,需要多大的力量才可以抵達。
包括這遍地的沙蔥,用手輕輕攏住一叢,往旁邊輕輕一扯,“嚓”,齊叢到手了。但它們的根卻依然牢牢地攀附著地面,用力守護著它心底的沙,待下一次雨時繼續(xù)竄出它的翠綠,以溫潤這世間無處可逃的荒蕪。
此時,天地僅我們幾個人,好像遠古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