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京春
二十五歲生日這天,張思慧一早就來了我家。她熟練地從消防栓柱子后面找出鑰匙,輕而易舉就打開了我家的門,然后撲通一聲跳到了我的床上。
我嚇了一跳,問:“你怎么進來的?”張思慧說:“你怎么不把鑰匙換個地方藏,我一摸就摸到了?!蔽艺f:“你怎么不提前說一聲?!睆埶蓟蹚拇采吓蚕聛?,站在地上說:“我給你帶了禮物?!敝灰娝龔陌锫统鰜?,是一套手動剃須刀。我穿上毛衣從被窩里坐起來,說:“我有剃須刀?!睆埶蓟壅f:“這個是手動的,現(xiàn)在都用手動的。”我說:“好用嗎?”張思慧說:“你試試看?!?/p>
我蒙著被子把內褲和牛仔褲套上,張思慧站在一邊看得饒有興致。從被子里再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滿頭大汗。我一邊往洗手間走一邊說:“以后來這你得提前跟我說一聲。”張思慧寸步不離地跟在后邊,說:“那你把鑰匙換個地方,別讓我找著?!蔽艺f:“你太不講理了,這是我家。”正說著,我把須泡擠到手里,揉開,涂在下巴上。包裝瓶上寫的是清新檸檬味,其實是苦的。新長出的胡茬又黑又硬,剃須刀十分鋒利我能感覺出來。
張思慧在我身后嘰嘰咕咕發(fā)牢騷。前一陣子,她突然回來找我,說跟楊萬民離婚了,沒地方住,想搬回來。我沒同意。那次走了以后,直到今天我才又重新見到她。張思慧舊事重提,讓我有點不耐煩。
“當初可是你說的,我想回來就回來?!睆埶蓟蹧_著我大聲喊。我說:“不一樣了,現(xiàn)在我有女朋友,我也得考慮一下人家的感受?!睆埶蓟壅f:“那你改天把你女朋友叫來,我跟她說?!蔽艺f:“你別想著我再介紹新朋友給你,到時候再從我這里挖墻腳,這事你干得出來?!睆埶蓟蹥獾弥倍迥_:“馬甸你個狗東西,當初要不是你拉著楊萬民來找我,我能吃這么多苦嗎?”
張思慧得理不饒人,把之前的雞毛蒜皮都扒拉出來。我忍不住回頭沖著她罵了一句。與此同時,剃須刀不慎在我的嘴巴上劃了一道,速度極快,一股冰涼的觸覺直達我的大腦皮膚。我看見張思慧瞳孔里的恐懼逐漸放大,以至于臉部變形。我感到大事不妙,抓緊回頭去照鏡子。
雪白的須泡由內而外逐漸變紅,像質地極軟的宣紙上滴上紅墨水。我的嘴唇被剃須刀割掉了一塊?,F(xiàn)在,那里正汩汩地往外涌出鮮血。須泡很快就完全變成了血水,我的臉上一片狼藉。張思慧“啊”的一聲喊出來,嚇得原地團團轉。我快速地沖了一把臉,沖著鏡子里的張思慧說:“閉嘴吧,媽的?!?/p>
被割掉的半塊嘴唇此刻耷拉下來,很慶幸它還沒有丟。如果借助外部力量讓它重新附著到我的嘴唇上,相信不用多久就能重新長好。張思慧不停地解釋,我不想說話,嘴巴一動血就會流得更多。我點點頭,意思是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張思慧完全沒理解我的意思,覺得我應該會怪罪于她。她索性蹲到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聲音逐漸變小,到最后幾乎要哭出來。
我們倆在洗手間里待了將近一個小時,張思慧不停地道歉,跟我解釋買手動剃須刀的前因。這一些我全不在乎,我只想快點結束這個糟糕的場面。首當其沖的就是止血。
在原地停留的一個小時,我的手指堅持按住那半塊被割掉的嘴唇。血已經止住了。我找到一塊毛巾,打濕,然后小心翼翼地清理著嘴巴周邊的血跡。下巴上的胡子還沒有刮干凈,但我已對此失去了興趣。張思慧只顧著害怕和自責,她完全沒有要幫我一把的意思。
初步的清理之后,血被成功止住。張思慧從地上站起來開始打掃衛(wèi)生間。我發(fā)現(xiàn)這半塊嘴唇的位置稍微有些歪,于是試圖挪動一下。但是血重新流了出來。張思慧不知所措。好在那半塊嘴唇的位置終于恢復如初。
又忙活了半個多小時,我們倆人才走出洗手間。
我知道自己此刻一句話也不能說,任何一個嘴部的輕微動作都可能讓我血流不止。手機響起來,是王林林打來的電話。昨天我跟她說好了九點鐘在人防商場門口碰面。
她問:“馬甸,你到了嗎?”我沒法跟她解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能“嗯嗯啊啊”做出回應。掛掉電話,我準備立刻出門。
張思慧著急大喊:“你干什么去?”我急忙穿上鞋子,“嘭”的一聲關上門,把張思慧一個人留在了屋里。
我騎著電瓶車往人防商場趕,路程不遠,不出意外的話大概十五分鐘就能到。到青年北路的時候,路口發(fā)生了車禍,一輛藍色電瓶車和一輛白色小汽車撞到了一起。交警和醫(yī)生忙得不可開交。兩側的車輛停在原地一動不動。我有點著急,覺得對不住王林林。
停下車子,我想擠進人群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最靠前的位置給大家做講解,他是親眼目睹整場車禍的人,此刻他掌握了話語權,行為舉止間透露著自信與激動。
看見他我就忽然想起我爸爸?;钪臅r候他是一家紡織工廠的車間主任。有一次他領我去玩,正趕上給員工開會,爸爸立馬把我扔到地上,自己站上了一個小板凳,繼而手臂一揮開始了激情澎湃的講話。我爸爸偉岸的形象此后很久一直占據(jù)在我的記憶中,直到后來有一天警察到了我家,爸爸痛哭流涕,跪在客廳的地板上求饒,我才徹底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事后我想,那一年爸爸帶我去紡織廠,給員工開會的熱鬧場面可能是他有意為之。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中年男人站在人群中間喋喋不休。我大概了解到,事發(fā)當時,電瓶車的女主人正戴著耳機,闖紅燈未果,釀成慘禍。男人大聲警告:“剛來的時候我也戴著耳機,交警看見了,還批評了我,說發(fā)生這種事,讓我們以后騎車的時候都不準戴耳機!”
尸體很快被抬上了救護車,道路疏通,人群一哄而散。中年男人騎著自行車,我輕輕松松就超過了他。我回頭看見他不停地跟其他人揮手告別,他們面帶微笑、點頭示意,好像剛剛完成了一項光榮的任務。
第二個路口又遇見了紅燈,要在平時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沖過去,可是今天不行,我把車停下來,眼盯著指示燈,認真讀秒,等待通過。
我的手機又響起來,不用看就知道是王林林。我掏出電話大聲喊道:“我馬上就到了!”聽到我的回答,王林林氣沖沖地掛了電話,我的嘴唇也重新汩汩往外流血。這一切可真糟糕,我想。
王林林上身穿一件棕色的毛呢大衣,腳上一雙黑色高跟鞋。站在人來人往的商場門口,王林林兩手掐腰相貌十分出眾。
看見我過來,她扭頭就走,我趕緊跑過去拉住她。王林林問:“你怎么才來,你不是最討厭遲到嗎?”我不敢說話,嘴巴疼痛難忍。
看著我狼狽不堪的樣子,王林林似乎心軟了,她從包里找出紙巾給我擦嘴。我知道是剛才打電話時流出的血。王林林又問:“怎么回事?你應該先去醫(yī)院?!蔽覜_著她搖搖頭。
王林林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按照計劃,我會先領她去商場,讓她幫我挑一身好看的西裝。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我就想買一身西裝,那時候我骨瘦如柴,大家都勸我不要買。這幾年我在家躺的時間多了,身材已經微微發(fā)福,我覺得自己應該擁有一套合適的西裝。之后,我們得去蛋糕店取蛋糕。本來我想隨便買一個便宜的,早上張思慧來的時候,說昨晚在網(wǎng)上幫我預定了。還說方圓百里之內,那家店的蛋糕最好吃。
在人防商場門口等了兩個多小時的王林林此刻已經力不從心。她說:“馬甸,你真沒事嗎?”我點點頭。王林林甩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鉆進了一輛出租車。我心里非常難過。但是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怪她。
人防商場只在地面上開了一個小的入口,順著樓梯走下去就像進了地鐵站。我想找面鏡子看一下自己的傷口。銀色的金屬圍墻質地光滑,比鏡子還要好用??拷笪矣^察了一下,上嘴唇已經明顯紅腫,好在王林林剛才把血擦干凈了。我想,今天不能去買西裝了,但是張思慧預定的蛋糕應該抓緊去拿。我這樣想著,就重新走出了人防商場。
蛋糕店在人民醫(yī)院往西。路過醫(yī)院的時候有三輛救護車從里面開出來。其中一輛我剛剛見過,車牌號是2315,在青年北路的車禍現(xiàn)場它帶走了那具新鮮的尸體?,F(xiàn)在它又要出去。我猜測,十分鐘以后就會有另外一具尸體被重新搬進去,不過也有可能是一位臨盆的孕婦。救護車司機沒有選擇乘客的余地,無論發(fā)生什么他都得接受,這可不是個好差事。我其實不該想這些,今天是我的生日,這太掃興了。
往前走了好一會兒,蛋糕店的招牌終于出現(xiàn)了。生意很忙,店員穿著黑白相間的圍裙跑來跑去,奶油和巧克力的味道撲面而來。一想到有很多人跟我在同一天過生日,我的心情變得好了很多。
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跑過來:“先生您好,是來取蛋糕的嗎?”我點點頭,聽她接著說:“請說一下您的手機號碼,我去幫您拿?!眮碇皬埶蓟蹧]說要手機號,我翻開通訊錄,里邊只有十幾個人。通訊錄里還存著蘇菲的電話,我已經很久沒打開通訊錄了。比起拿蛋糕,刪掉蘇菲的聯(lián)系方式在此刻似乎顯得更為重要。我站在原地忙活了一陣子,小姑娘有點不耐煩,我能看得出來。通訊錄里沒有張思慧的手機號碼,只好用微信給她打過去。接通電話,張思慧哇的一聲哭出來,問我去了哪里。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我有點不好意思,只好給小姑娘連鞠了幾個躬,然后走出門口,掛掉了張思慧的電話。
我給張思慧打字過去:我在取蛋糕,你的手機號碼是多少?張思慧回復:你沒事吧?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又問:手機號碼是多少?張思慧才回復:1559161XXXX,你沒事吧,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guī)е奶煊涗浿匦禄氐降昀铮」媚锱苓^來,我拿出手機給她看,用手比畫示意。張思慧還在不停地發(fā)消息,我使勁往上翻了翻,小姑娘終于看見了手機號碼。
在安心等待著生日蛋糕的時候我決定把手機關機。我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張思慧陪我過生日,蛋糕也是她買的。我們兩個人在一家火鍋店里吃飯,張思慧讓我對著蠟燭許愿,我覺得有點難為情,但還是閉上眼做了做樣子。吹完蠟燭,張思慧問我:“你許的什么愿,是不是想跟我結婚!”我說:“你怎么知道的?但是說出來就不靈了?!惫贿^了沒幾個月,張思慧就跑去跟楊萬民結了婚。
十幾分鐘后,小姑娘提著蛋糕過來了。她的臉上笑容洋溢,態(tài)度很好。蛋糕遞到我手里,小姑娘又塞了一把糖果給我。正要推門出去的時候,里邊一個男人喊道:“那是給小孩子準備的!”小姑娘回應:“可他是個啞巴,他太可憐了。”我氣沖沖地轉過身去,把糖果摔到地上,對著小姑娘說: “媽的,你才是啞巴!”小姑娘不明就里,受了羞辱,她的臉一下子漲紅,眼淚頓時流出來。我氣勢洶洶地走出蛋糕店。一股甜蜜的汁液流進我的嘴里,我知道是傷口再次流血。我應該抓緊時間回家。
青年北路人車稀少,我連闖了兩個紅燈,不到十分鐘就到了小區(qū)樓下。
張思慧蜷縮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聽見開門聲,她一下子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我知道自己此刻一定狼狽不堪,毛衣和牛仔褲已經沾滿血跡。我把蛋糕遞給張思慧,走進洗手間,脫光了所有衣服。打開淋浴開關,洗澡水冰涼刺骨,溫度閥無論往左擰還是往右擰,噴出來的水都是同樣的溫度。
我沖著外邊喊:“怎么回事,熱水呢?”張思慧光著腳咚咚地跑過來,站在洗手間門外說:“我剛才用洗衣機給你洗衣服,把熱水器的插頭拔了。”我真想說句臟話??墒窍肫鹕衔绲臅r候已經罵過張思慧一次,我不想讓她太難受。不得已,我用涼水快速沖洗了身體,全身的肌肉因為受涼而變得堅硬,毛孔收縮,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我裹上浴巾站在鏡子前面,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半塊被割掉的嘴唇竟然不翼而飛。我真后悔洗澡。
后來,張思慧陪我跪在洗手間的地上尋找那半塊丟失的嘴唇。張思慧找得很仔細,我卻漸漸失去了耐心。我說:“算了,不找了,不要了?!睆埶蓟壅f:“再找找看,應該不會丟。”我說:“肯定被沖進下水道了。”張思慧說:“你去沙發(fā)上躺著吧,你的嘴巴還在流血。”我低頭看見嘴巴里的血正不緊不慢地滴到地板上。確實不能再折騰了。
我在沙發(fā)上睡了一覺,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張思慧還沒有走,看見我睡醒,她過來說,那半塊嘴唇找到了。我從張思慧手里接過來自己的半塊嘴唇,就像從醫(yī)生手里接過自己新出生的孩子。我問她:“我的嘴巴還流血嗎?”張思慧說:“別說話,血已經止住了?!庇谑俏翼樖职涯前雺K嘴唇扔進了垃圾桶。
睡醒一覺,我的心情有所平復。從口袋里找出手機,發(fā)現(xiàn)已經關機了,想起來是中午在蛋糕店的時候親手關掉的。王林林給我發(fā)了好幾條微信,她在生我的氣,但我能看出來,她并非對我毫不在意。張思慧問我晚上的生日怎么辦,我還沒有想好。本來要跟王林林去吃火鍋的,西城新開了一家火鍋店,過生日打八折?,F(xiàn)在原計劃泡湯,屋里只剩下我、張思慧還有那個大蛋糕。
我去廚房里搬出一箱啤酒,打算跟張思慧一醉方休。張思慧說:“你的傷口會發(fā)炎的?!蔽艺f:“你喝不喝?不喝你就先回家?!睆埶蓟壅f:“你讓我回哪?楊萬民早把我從家里趕出來了?!蔽艺f:“早跟你說過,楊萬民不是什么好東西?!睆埶蓟壅f:“那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說:“你別怨我,當初是你自己愿意。有錢的男人才不是好東西。我沒錢?!睆埶蓟壅f:“那你連男人都算不上。你之前還說在我面前什么秘密都沒有,什么都跟我說,可事實呢,你心里的鬼點子比誰都多!”我說:“我就是因為什么都跟你說了才讓你這么看不起我?!睆埶蓟鬯闪艘豢跉?,躺在沙發(fā)上用溫柔的眼睛看著我:“馬甸,你這么年輕,你好好賺錢,一定比楊萬民混得好?!蔽艺f:“你喝不喝?不喝就回家?!睆埶蓟劢舆^啤酒,嘭的一聲打開,咕咚咕咚地幾口就喝完了一整罐。
殘破不堪的嘴喝起酒來實在不方便,張思慧把酸奶盒上的吸管扯下來讓我用,果然一下子喝酒效果顯著。我說:“張思慧,你是我認識的所有女人里最聰明的一個?!睆埶蓟壅f:“你是夸我嗎?女人要那么聰明干什么?”我說:“你不僅聰明,你長得也很好看?!睆埶蓟壅f:“我結婚前更好看,但那時候你從來沒夸過我。倒是楊萬民那個狗東西,他說的比誰都好聽?!?/p>
我跟張思慧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越喝越有興致,喝到后來身體越來越熱,我就脫了上衣,光著膀子繼續(xù)喝,張思慧只穿一件白色的小背心,身材豐滿勻稱。張思慧看見我胳膊上的藍色紋身,那是一串復雜的文字,這引起了她很大的好奇心。她問我:“你這是紋的什么?”我說:“我不知道。”張思慧說:“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之前從來沒給我看過?!蹦莻€時候我已經神志不清,張思慧不停地追問,讓我覺得非??鄲?。
我盯著自己胳膊上的藍色紋身,試圖回憶起當初走進紋身店的那一刻。當時,年輕的紋身師手里舉著紋身筆,就像舉著一把剛剛熄火的沖鋒槍,我在他的面前躺下,槍口調轉朝我,一切看起來那么自然。我當時好像什么也沒說,只記著很放心地閉上了眼睛。等待紋身的時刻就像小和尚等待著被方丈燙戒疤,激動與神圣的感覺遠遠勝過恐懼。
張思慧不依不饒,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藍色紋身她似乎越來越清醒。我偷偷加快了吸管從杯子里獲取啤酒的速度,小腹膨脹幾欲爆裂,嘴巴再度疼痛難忍。張思慧問:“你什么時候紋的?”我說:“差不多一年前吧?”張思慧說:“你從來沒跟我說過,到現(xiàn)在都不告訴我這些字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誰的名字?你忘不了她。你到現(xiàn)在還騙我?!?/p>
我知道情況不妙,趕緊跟她解釋:“張思慧,你喝多了,你仔細看這里,對,可我真的忘了這是什么。你聽我說,咱們真的喝了不少了,之前我打算給你看的,真的,這不是誰的名字。我不該去紋身。對不起,張思慧?!?/p>
張思慧失望地看著我說:“你的嘴巴又開始流血了,馬甸,你真該好好休息一下。”張思慧把衣服從地上撿起來一件一件穿好,動作有條不紊,跟之前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我說:“張思慧,你要走嗎?你是要走了對嗎?”張思慧點點頭。
我當時難過極了,過去拉著她的胳膊求她不要走。嘴巴又開始滴答滴答流血,張思慧從桌子上抽出幾張紙幫我按住了傷口。張思慧說:“真對不起你,馬甸,本來今天是你的生日,可是全被我搞砸了。”啤酒在我的肚子里不斷發(fā)酵,我感覺到泡沫越來越多,肚子越來越脹。我說:“等一會兒,張思慧,我先去趟廁所,等我一會兒,你不要走。”
我往廁所踉踉蹌蹌地跑過去,腰帶的按鈕因為年久失修并不很靈活,這讓我非常著急。我聽見張思慧的腳步聲和開門的聲音。我沖著外邊喊:“別走,張思慧,等我一會兒!”張思慧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我扶著廁所的墻痛痛快快地將肚子里的啤酒排出來,不出所料,泡沫異常之多。
第二天一早,我從床上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枕頭上沾滿了血跡。嘴巴依然隱隱作痛,尤其失去那半塊嘴唇之后,我知道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痊愈。王林林給我發(fā)了很多條微信,她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消息,知道昨天是我的生日。她說很抱歉昨天沒有陪我,我說沒關系,來日方長。她問我嘴巴的傷口好了沒有,我說已經好了,請她不用擔心。王林林還說給我買了生日禮物,快遞過兩天就到。
過了幾天,我去紋身店里找老板。我很想知道自己胳膊上的藍色紋身究竟是什么意思,這樣我就能去告訴張思慧,跟她解釋清楚。紋身店里生意很忙,進去以后沒人過來跟我打招呼。幾個年輕的女人躺在工作臺上,上衣脫了一半,露出潔白的后背。紋身師手握工具一言不發(fā),面對女人的后背就像面對一塊光滑的大理石。我站在旁邊一句話也沒敢說。
幾個小時以后,一個紋身師停下來了,我認出來,當時就是他幫我紋的身。躺在他面前的女人正出聲抽泣,眼淚接連不斷地掉到地上。
我把袖子撩起來走到紋身師旁邊,想讓他辨認一下胳膊上這幾個字。紋身師說:“我也不認識?!蔽艺f:“這怎么可能,當時是你給我紋的?!彼f:“是我紋的,我記得。你叫馬甸是吧?”我說:“對。”紋身師接著說:“圖案是你自己找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只負責紋?!蔽艺f:“這不是我選的,我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奔y身師說:“看起來像是一串梵文,是不是哪個女生的名字?你忘不了她?你好好想一想?!蔽艺f:“不是,是一本書,應該是一本書的名字,我想起來一點?!奔y身師說:“我想起來了,當時那幾個字太丑了,我就給修改了一下,你看,這樣子多好看,多對稱。”紋身師不停撫摸著我的紋身,我也低下頭仔細看了一會兒。我覺得他的話沒有錯,現(xiàn)在的圖案看上去非常好看。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張思慧,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她。談戀愛的時候,我說過永遠也不會騙她,事實上仍對她有所隱瞞??晌也⒎怯幸鉃橹拖裎业淖彀褪軅粯?,有些事情仿佛永遠也解釋不通。
走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門衛(wèi)叫住我,說有快遞。我想起來,應該是王林林買給我的禮物?;丶也痖_盒子,里邊也是一套手動剃須刀。我脫光了衣服走進浴室想洗個澡,熱水器的插頭還沒有插上,水如之前一樣冰冷。站在噴頭底下,我瑟瑟發(fā)抖。
我想起蘇菲,她是我的初戀。我記得很久之前的一天晚上,她突然打來電話。她聲音洪亮、情緒激動地跟我說:馬甸,你真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