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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有可能

        2022-10-29 18:48:21
        山東文學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那小子果兒小子

        但 及

        1

        太陽還藏著,他就進了公司的大門。

        空氣濕漉漉的,大地像是穿了件薄紗衣。保安從傳達室探出半個身,朝他招手,“董事長早?!笨帐幨幍膹S區(qū)只有他和保安。老別克緩緩駛進車位,紫藤花正開,藤蔓纏繞在車位上方。車左側(cè)一塊油漆擦掉了,傷疤很顯眼。

        沿著幽深的走廊,踩著自己的腳步聲,他打開了辦公室的門。換上運動衣、運動鞋,他又出了公司的門。他喜歡這里,嘉興的市郊,農(nóng)田、空氣和大片綠色的景色。濕漉漉的田野好像還未醒來,時不時會有薄霧彌漫。他一個人奔跑在田間地頭。他喜歡太陽升起的那一刻,那時他會駐足,讓道道霞光包圍自己。

        蟬兒在地里低吟,看不見身。斑鳩會從落葉堆里驚起,留下一團攪亂的空氣。泥地里也會有蚯蚓冒出來,緩慢地挪動身子,貪婪地吮吸早晨的清新。河邊水草里,偶爾會有魚兒躥起來,旋出道道波紋,像要在他面前擺弄身姿。

        跑完步回辦公室,洗漱后換正裝。去食堂吃兩個包子、一杯豆奶,然后上班。日子單調(diào)又簡樸,最近大半年來,他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度過的。

        這天,他主持每周例會,聽部門匯報工作。他身旁放了一箱套娃,這是他從俄羅斯帶回來的,每人一個,作為禮物。“董事長真是太客氣了,不遠萬里,給我們送來溫暖?!薄岸麻L自己不沾煙酒,每次給我們禮物?!贝蠹易h論紛紛。有人還把套娃取出來,一個個排在面前,像在列隊歡迎。這是他的習慣,每次外出,總記得給部下帶禮物。他喜歡這樣的氛圍,喜歡眾人收到禮物的那份欣喜。手下人說他大氣,他自己明白,更多的是一種籠絡(luò)。

        銷售部門說,上個月銷售業(yè)績令人鼓舞。他們是做醫(yī)療器材的,部門說西部市場已經(jīng)打開。他聽著,簽字筆輕擊著桌面,這時手機卻突兀地響了起來。電話是筠花來的。妻子很少給電話,更多的是微信留言,冷冰冰地三言兩語。他示意會議繼續(xù),自己來到走廊上。“有個事不得不說,這事挺大的,你聽了肯定難過?!斌藁贝掖业卣f。

        “什么事?”他問。

        “一點準備也沒有。你沒有,我也沒有,可這事就這樣發(fā)生了。真是天崩地裂。”

        “快說呀,我在開會。”

        “那好,我就說,你可能受不了。就在剛才,女兒說,就是她親口說的,不是我編的。她親口說,我說不出來,真的說不出來。”

        心在緊縮,擠壓,他努力讓自己平靜。想著果兒會怎么樣,腦海里閃過女兒一張臉,自小到大,一路成長。你要問這個世界對他而言什么最重要,那就是果兒。她是他的支撐,是他的未來。當筠花說出“懷孕”二字時,頓覺空白,頭暈像海嘯一般向他涌來。他茫然失措,如同闖進一片荒原。

        會議繼續(xù),自己則先退出了?!坝悬c事?!彼M可能輕描淡寫。

        開車回家。街景一一往后退去,像潮水一樣。一輛紅色轎車從右側(cè)快速插上,變道,露出一個肥大的車屁股。他開得慢,慢得離譜,以致那些車輛都超過他,還不耐煩地留下一片喇叭聲。灑水車經(jīng)過,他停下,任水噴涌過來覆蓋車身。自果兒從英國回來,一直沒工作。不是沒工作,而是她不想工作。她就喜歡宅,宅在屋子里很少外出,睡覺,上網(wǎng),網(wǎng)購,玩木偶,還有幾個男男女女的朋友。剛開始,他擔心她是否有憂郁癥,因為少語,且呆在房間時間久,但看到她與朋友們一起歡樂的樣子,擔心才消除。留學后思維應(yīng)開闊了,怎么會越來越與這個世界保持距離了呢?他想不通,他自己只有初中畢業(yè),滿腦子羨慕那些高學歷高學問的人。

        院里的小鐵門開著,鮮艷的月季花上兩只蝴蝶在翻飛,翅膀搖得像扇子。昨天剛修剪過院子,他新培了土,還在東北角植了兩棵芭蕉。他喜歡芭蕉,葉片翠綠。尤其是雨天,雨打芭蕉,他喜歡這樣的回味。走過院子,驚動了錦鯉,它們翻卷起來,露出白白的肚皮。他沒有進屋,而是坐了下來。露天椅子的手柄涼涼的,視線越過那撐開的太陽傘,落進錦鯉池里。

        時間在慢慢過去,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坐下來。錦鯉們在舒緩地游著,他的身子緊張又干澀。他不知道對方是誰,那顆可惡的小精子竟鉆進了女兒的身子里。手按在椅背上,那些青筋正在突起,扭曲著。

        猛地抬起手,他沉沉地敲了一下扶手。

        筠花在客廳。空蕩蕩的客廳里所有的燈都亮著,她像甲殼蟲一樣蜷縮在沙發(fā)里,露出白晃晃一截腿肚子。聽到他進屋的聲音,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眼神里有委屈也有不屑?!八??”他問。筠花不吱聲。又問了一聲,她干脆連眼睛都閉上了。

        上樓梯,她跟來了,猛地拉了他一下。“慢一點,這事煩著呢。”

        他停在轉(zhuǎn)角樓梯上。他在上,能看到她頭頂中間那塊花白的頭發(fā)。她一直染發(fā),想掩飾年齡。

        “是誰?那人是誰?”他問。

        “賣奶茶的,說是在八佰伴里賣奶茶?!?/p>

        他朝著筠花,這樣的凝視已經(jīng)許久沒發(fā)生了。他們生活在一起,又很少交集。他忙他的公司,她忙著穿衣、打扮和美食。歲月正在重新塑造她的身材,圓而豐滿的腰圍在快速撐開,臉上偶爾涌起的斑點也被醫(yī)院的激光殺掉。脖子上有一串粗大的項鏈,閃著金光,世俗這些歡樂正在滋潤著她的日常。

        “不行,這個事不管怎樣也要阻止?!彼Z速極快,態(tài)度堅決。近三十年的婚姻,他一直覺得她在變,每天都在變。有時上午一個想法,到了下午又是另外一個想法。要捉摸到她的思想是困難的。但這回他看到了她不變的決心。

        他們一起推開果兒的房門。

        果兒趴在桌上,正對電腦屏?!斑M來要敲門?!迸畠旱目跉饫锊刂粷M。

        房間沒有整理,有點零亂。棉被在床上散著,一只襪子還掛在凳沿上。有成排的木偶陳列在柜子里。

        他走近,把手放到了她的頭上,一陣溫暖從發(fā)叢里傳遞出來。

        往下一瞄,竟看到果兒在哭,眼睛里夾著大顆眼淚,一動,就噼里啪啦落了下來。他的心一收,一陣酸楚從鼻腔里涌出。

        2

        “堅決不能要,去打掉?!斌藁ǖ脑拵е詈蛷娖取K灿羞@樣的想法,但沒有說出來。還得聽聽果兒自己的意見。

        “不,我要,我偏要?!辈寥I水,果兒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冷凝般的堅定。

        “多久了?”他問。

        果兒不答。氣氛古怪,窗簾緊閉,只露出一條小縫連結(jié)外面??諝庖矞啙?,這里像個密閉的空間,與外界失去聯(lián)系。

        “老大不小了,居然這樣。懷孕了還不知道,你說糊涂不糊涂?”筠花道。

        開始沉默了,誰也沒有說話。兩人站著,一人坐著,坐的那個還不時拉扯著衣角。他走到窗口,拉簾,開窗,院子的一個角展現(xiàn)在眼前。月季花星星點點,開得正旺,芬芳的氣息也跟著一起涌進來。遠處還能看到石臼漾濕地公園的西北角,那里有成片的樹、與風一起飄揚的蘆葦和半干半潮彌漫開來的野草。有時還有白鷺,他喜歡它們的身材,單薄又靈巧,長長的腿,優(yōu)雅的脖子,會三五成群往濕地方向飛。

        果兒剛出生時,一頭卷發(fā),像只小毛狗?,F(xiàn)在大了,成人了,留學回來了,原本以為她會像他那樣敬業(yè)。然而,她成了一個宅女,屋子里到處都是木偶。她收集世界各地的木偶,現(xiàn)在房間就是一個木偶博物館了。置身其中,他有一種欲言又止的無奈與落寞。去留學,最后收了一堆木偶風塵仆仆回來。

        “也不小了,想想清楚?!彼M可能把語調(diào)放緩。畢竟她這樣子,他看著還是心痛。

        “不能要,這是底線?!斌藁ú遄?。

        “這是我的孩子,為什么不要?我不想成殺人犯,我不,我不會殺人的?!彼砬槔淠?,但聲音響亮。

        “就是沒腦子,魂都丟了。怎么會弄成這樣?至少也要有個計劃。”筠花臉色通紅,像剛喝了好多酒要吐出來。

        “出去,你們出去。讓我冷靜一會。”突然,果兒下了逐客令。

        不知從何時起,她變成了這樣。與父母之間變得冷漠,距離在拉大,話也變少。小時候她與他很親,常常黏著他,就像個小跟屁蟲一般。然而后來,她變了,變得沉默、寡言,還時不時地流露出傷感。他很擔心這種傷感。他看到它在成形,在壯大,在一點點變成一個堅硬的陌生的東西,古怪地長在他們的屋檐底下。

        “我偏不走,這是我們的家。你沒別的選擇,一定要聽我們的?!斌藁ㄅe起手,怒拍了一下桌子,氣氛驟然緊張。

        “出去,我讓你們出去。”

        “真是笑話,你有資格讓我們走?”筠花轉(zhuǎn)向了他?!澳阏f啊,怎么不吭聲,你是爸呀?!?/p>

        “你們不出去,我就走。我說話算話。”

        她站起,碰翻了話梅盒,話梅在房間里亂跳,滾落到了床底下。她提起包,把東西胡亂地往里面塞??吹竭@一幕,他的心酸加劇了。眼前這個人動作粗暴,表情夸張,每個舉動里蘊藏著一股蠻勁。他退了一步,無意間朝她的肚皮瞄了一下。他一直以為她是發(fā)胖,運動少,進食又多。他為自己如此粗心感到痛惜,作為家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敗。

        當果兒真的提著包要跨出房門時,他們退讓了。

        “好,我們先走。你先冷靜一下?!彼呁诉呇谏狭四巧乳T。他覺得這道門從未這樣重過。

        “都是你寵的。你把她寵壞了,她本來不是這樣的?!斌藁ㄞD(zhuǎn)而把氣撒到他身上。

        “怎么能怪我呢?我一點不知情?!?/p>

        “女兒的肚皮被人家搞大了,你還蒙在鼓里,你說這個做爹的是不是稱職?”原本他想頂回去,但想到女兒會聽到,又收了回去。他忍了。他的確沒有管。他整天忙公司里的事。他一直覺得她還小,像只小鳥,其實她也二十六了。

        “冷靜點行不行。”他道。

        “那小子根本不配我們家,不配。明天就去打胎,非這樣不可?!?/p>

        從內(nèi)心講,他也認同妻子的觀點。這事最好這樣處理,越快越好。他甚至不想見到那個小子,那個什么賣奶茶的。

        3

        那小子倒是出現(xiàn)了,瘦得像根竹竿。臉上長痘,頭發(fā)梢染了圈紫色,左邊的耳朵上還掛了個小耳環(huán)。他一看,心就像石塊一樣下沉。我的祖宗啊,怎么會是這樣,他的家怎么會和這樣的小阿飛聯(lián)系到一起。他的內(nèi)心在捶胸頓足、唉聲嘆氣,在漫無邊際地叫叫嚷嚷。

        此人走路還發(fā)飄,腳上好像上了彈簧。見到他們叫了一聲叔叔阿姨,表情顯示還有些不情愿。果兒坐在沙發(fā)那頭,穿了件肥大的睡衣,后背印了個骷髏。小子也坐了下來,貼著果兒,還把兩腿交叉,一只手放在膝蓋頂上拍著。

        “情況你都知道了吧?”董事長端出架子,這樣詢問道,仿佛是在他的公司里。

        “不要這樣跟他說話,他是藝術(shù)家。”果兒猛地插了一句。

        藝術(shù)家?董事長心里咯噔了一下。

        “什么情況?我一切好好的?!毙∽鱼额^愣腦。

        “孩子的事,總知道吧?我問你,這孩子是你的嗎?”筠花問。

        “孩子是不是我的,要問果兒。這不應(yīng)該問我,她最清楚。她說是我的,我想那就是我的了?!毙∽拥膽B(tài)度冷淡,甚至還有一種抗拒。

        “你怎么會不知道呢?”火氣上來了。平時他從不發(fā)火,可這讓他惱怒。他想一個耳光扇上去。

        “這是實話。不過,我相信果兒,果兒說是我的,那應(yīng)該就是我的。我信任她?!?/p>

        “有完沒完啦!”果兒尖叫起來。

        “輪不到你說話?!斌藁ㄅ瓕麅骸?/p>

        筠花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了。她走到小子面前,小子在抖雙腿,她伸出手,指了指他的胸口。“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一查就能查出來。你要賴也賴不了。叫什么來著,對,親子鑒定?!?/p>

        董事長拉了她一下,卻被她的手憤怒地拍了回來?!澳憷裁蠢??”

        “是我的也沒關(guān)系。就算是我的吧,我也這樣想。”小子抬了下眼皮,面對果兒這樣輕松地說。

        客廳此刻一片寂靜。客廳很大,有五十多平,真皮沙發(fā)后面有一圈架子,上面堆著景德鎮(zhèn)花瓶、龍泉寶劍和若干古碗古瓶古鼎。水晶燈高高地從上面伸下來,像要垂釣他們。燈都亮著,白天的光又降臨了一大半,光線混合,就有些刺眼。他想起果兒剛出生那會,他們住在甪里街一間低矮的平房里,隔了條馬路就是條臭河,收購站的車載著廢舊物品進進出出。她的小床上掛了個鈴鐺,臭水溝那邊的風一吹,鈴鐺會發(fā)出聲音?,F(xiàn)在不知鈴鐺到哪里去了,但他總記著那個清脆的聲音。

        “你們說說,打算怎么辦?這是個嚴肅的問題。”董事長問。

        果兒咳了一聲?,F(xiàn)在她真的是肥碩,這些年一直在茁壯成長。問她重量一直不肯說,估計有一百三十斤了?!拔覀兘Y(jié)婚好了?!?/p>

        盡管他心理有點準備,但果兒當著他們的面真的這樣宣布時,還是難以接受。他的女兒、唯一的血肉,事業(yè)的接班人就這樣嫁了,嫁到一個對他來說如此陌生甚至不可思議的人手里。內(nèi)心在爆裂,他渾身像是爬滿了蟲子。

        “這是不可能的。結(jié)婚不是請客吃飯,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斌藁ㄕf。

        “結(jié),就是要結(jié)。我想過了,馬上結(jié)婚,省得你們整天沒完沒了。”果兒厲聲道。

        他覺得他要插話了。他不能不說話,要亮出他的態(tài)度。“這是人生大事,果兒你要想清楚。還有你,你的態(tài)度呢?”他把目光又移向小子。

        小子的雙腿抖得更厲害了。這不是害怕在發(fā)抖,在董事長看來是一種傲慢,一種輕佻。那小子從進門那一刻起,一直像在夢游,好像在說別人的事,與他自己無關(guān)。小子兩手搓了搓道:“我沒想過,這事還真沒想過。”

        “什么?你都沒想過?”果兒轉(zhuǎn)而目視著他。

        “當然,真要結(jié)的話,我也愿意?!?/p>

        “這是什么態(tài)度?都成人了。好像還在做游戲?!斌藁ㄅ豢啥?。

        場面陷入了難堪。

        果兒就從沙發(fā)上起來,頭一揚,朝樓梯上跑。旋轉(zhuǎn)樓梯被果兒轉(zhuǎn)得更旋了,坐在下面的人都頭昏腦漲?!盎貋?,給我回來?!彼龐尩穆曇粼诤竺娓F追。女兒上樓后,那小子站起來,茫然地看了看她倆,也上樓了。

        “我就知道遲早要出問題。出去留學,我就反對,可你不聽,給大把大把的錢。在國外讀個屁書,吃喝玩樂,有人還吸毒什么的。這是把女兒往火坑里推,偏偏你不聽?,F(xiàn)在你看,成什么樣了?”

        每次她都責怪他,怪這怪那,好像女兒變成這樣,都是他一手策劃的。

        董事長滿腹委屈,低頭不語。果兒就像一面帆,小時候順風順水,都聽他這個舵手的,但現(xiàn)在他這個舵手不靈了。這面帆再也展不開了,展開來也是逆風。他不能逆風行舟。

        “阻止,一定要阻止他們?!彼麩o奈而又堅決地說。

        4

        八佰伴在嘉興市中心,里面都是人。

        人擠人,他從擁擠的電梯里出來,來到六層??諝庵酗h來一陣茶香,他看到了“142857奶吧”幾個字。他是難得去一趟商場,一年也沒有幾次。他不喜歡東逛西逛,有空還是讀報看雜志。到商場就覺得氣悶,都是人的味道,連空氣也是渾濁的。他不喜歡購物,覺得這些都是身外之物,平時不免聽到一些嘲諷,說他這個老板摳門。其實也不是,他就是舍不得扔掉那些舊東西。舊物是有感情的。

        他看到了那小子,在店里,在機器前忙碌,穿花襯衣,底下是雙鮮艷的運動鞋。他只當沒看見,走開了,朝著另一個方向。他不明白142857是什么意思,其他的店都沒編號,偏偏他這個店有。這幾天他被這事折騰著,就想來這里看看。果兒像是換了一個人,愛理不理,有時干脆不見人影。他想打探一下那小子的情況,哪里人?做過什么?有什么愛好?脾氣如何?他都一無所知。

        逛了一圈后,他發(fā)現(xiàn)那小子不在了。店里只有一個女生,頭發(fā)上扎了一把,嘴上還戴著口罩。店前有一排扎眼的射燈,從上面直逼而來。一靠近,女生就問喝什么?!澳銈兝习迥兀俊彼麊?。

        “老板?我們老板有兩個,你問哪一個?”

        “剛才那個,穿花襯衫的。”

        “出去了,打架子鼓去了。成天像個蟲一樣忙,店也不管,不知在忙什么?!?/p>

        一對情侶來買奶茶,女生與他們說著話。抬頭看著上面的廣告牌,寫著“天然紫薯奶茶”“牛迪果奶鮮”“滴滴草莓鮮奶”等字樣。他站到一邊,想買上一杯,并不是想喝。待人走后,他還是買了一杯?!按蚣茏庸??他是藝術(shù)家?”他問。

        “什么藝術(shù)家,就喜歡泡吧?!?/p>

        “是不是很有才氣?”

        “這個不要來問我,我只關(guān)心店里的事。我也不想做了,剛才我就在跟他說這個?!彼涯滩柽f到他面前,他用吸管吸了一口。茶有點燙。他對自己喝這個感到不可思議。

        “為什么?他不好嗎?”

        “整天不見個鬼影,還動不動打架。前幾天還被派出所拘留過?!?/p>

        “是嗎?”他表現(xiàn)出很大的驚愕。

        她的表情告訴他,她后悔這樣說了。對方用一種不信任的目光注視著他?!澳愦蚵犓墒裁矗磕闶撬裁慈??”

        他得趕緊走了?!安皇鞘裁慈耍也徽J識他?!?/p>

        “不認識打聽他干嗎?這不是很奇怪嗎?”

        他倉皇出逃,像做了壞事被人逮了個正著,以至奶茶都晃到了地上?,F(xiàn)在他對那小子總算有點了解,盡管不多,但也足夠嚇人。拘留,拘留,這小子被拘留過?;蛟S,這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誰知道這家伙有多少前科呢?或許有一大筐呢,一想到這,后背一片冰涼。

        回到家,急速推開果兒的房門,竟忘了敲門。里面?zhèn)鱽硪宦暭饨?,像被開水燙著了。原來她在直播,面對手機,手拎木偶,做著各種動作。她最近迷上了網(wǎng)絡(luò)直播,動不動把她的木偶拿出來,做動作,做擺設(shè),還對別人夸口說粉絲有六千?!案陕锬?,這不給你毀了?!彼瓪鉀_沖。

        他道歉。站在一旁,待她關(guān)了直播,就說了那事。

        “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她平靜地道。

        “冤枉?你怎么知道?”

        “他是為了朋友。他很仗義?!?/p>

        她手里還提著木偶,下面纏著一串的線。這是個緬甸木偶,那木偶正面對著他,表情嬉戲,好像在跟他說著什么。其他的木偶散在房間的各處,有的站著,有的躺著,有的睜著一雙雙迷茫的眼睛。

        “你的終生大事,你想清楚。再說,我們家從來都是規(guī)矩做人,從來不惹什么麻煩?!彼麘B(tài)度嚴肅,這預(yù)防針必須要打。

        果兒把木偶一扔。

        “別煩了。你都說過多少次了,煩不煩啊?”她瞪著眼,把木偶胡亂地捏成了一團。

        5

        周末的一個下午,結(jié)婚證出現(xiàn)了。就放在茶幾上。

        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真實的,紅色絨面皮,燙金的字,長方形的本子。“我們結(jié)婚了?!惫麅狠p松地說。那小子也來了,穿了件緊繃的風衣坐在一旁,一副沉默的樣子。

        董事長朝筠花看,筠花也朝他看,都不作聲。最后,筠花竟嗚咽起來,跑進了房間。

        “我們大喜的日子,怎么是這樣呢?”那小子說。

        “閉嘴!”果兒道。

        他讓筠花保管好戶口簿,原本以為萬無一失,沒想到他們還是辦成了。他欲哭無淚,所有的努力都化為了泡影?,F(xiàn)在他不斷地問自己,怎么辦?怎么辦?但木已成舟,他們再反對也屬徒勞。這一瞬間,腦子里轉(zhuǎn)著的都是果兒,她出生,走路,游戲,吃飯,上學,哭泣,歡笑,考試,出國,美容……一系列的情形都在晃悠?,F(xiàn)在,這個最親密的人,這個與他有著血緣聯(lián)系的人,竟成了一個陌生人。他不想打開這個紅本本,一看,準保血壓飆升。

        他站起來,撇下客廳里的兩個人,來到院子里。

        天邊有一圈醒目的光,紅云與灰云交疊著?!八麄儾粴g迎我,這就是他們的態(tài)度?!彼犚娔切∽拥穆曇?,很響,好像故意要讓他聽見。他的確是聽見了。女婿,女婿,他念念有詞地說著,又不時在搖頭。他開始整理花園,用大剪子剪去多余的枝頭,然而這剪子怎么也不順手。在泥地里,他還看到了一只金龜子,在蠕動,動作緩慢,像一個殘疾的老人。突然,他覺得自己就是這金龜子。

        剪不動了。在一張石凳上坐下,讓秋風過來一點點吞沒他。陣陣寒冷的風從濕地那邊刮來,帶著潮氣和混沌鉆進他的身子。他縮緊被風吹涼的身子。

        回屋。屋里呈現(xiàn)出陌生的面容,沙發(fā)橫臥著,好像在嘲笑他。兩個人已到果兒的房里,那里有說話聲、拖動椅子的聲音,還有零星的笑聲。筠花關(guān)在主臥里,他推門進去,只看到床上那個影子。影子不像是人,倒像是一堆雜物。他吸了口涼氣。此刻,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多余的。

        果兒他們一整天都呆在房里,連吃飯都叫了外賣。

        外賣小哥在門外高聲嚷嚷,小子匆匆跑下樓梯,提著飯菜搖晃不已,又消失了。

        到晚上九點,不吃不喝的筠花從房里出來,到客廳。董事長在沙發(fā)上干坐,電視開著,卻沒看。她瞄了一眼,狠狠地摁滅電視機。她找了塊巧克力塞到嘴里,他能聽到她的嚼動聲。她來來回回,不吭聲,但動作很響。

        不久她上樓。敲門聲隔空傳來,聲音生猛,像要把門打穿。吵吵鬧鬧的聲音登場了,像是茶館里有人鬧場?!熬劈c了,好回去了。別賴在這里,聽到了嗎?”筠花的聲音響亮又渾濁,像含了一口痰。

        “我不回去了,憑什么我要回去?老婆在這里,我就住這里了?!?/p>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斌藁◣缀跏窃谂叵?/p>

        董事長忍不住,也上了樓。那小子正探著頭在門外,一臉的痘更明顯了?!澳阏f她是不是我老婆?”

        事到如今,女兒已成那小子的老婆,這是被法律承認的,現(xiàn)在他與筠花想要否定也無計可施。從法律上說,他們完全可以同居一室。

        “你先回去,等辦完了酒席,你們可以住到一起?!倍麻L來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什么辦酒席?胡扯,難道你同意把女兒給他了?”筠花又不滿了。

        “辦不辦酒席無所謂。反正,我就是她老公,老天也承認這一點?!毙∽拥目跉飧鼜娪擦恕?/p>

        門拉開了,果兒從門后出現(xiàn)。

        “爸,媽,如果你們到現(xiàn)在還不承認他的話,我們就去外面租房?!彼哪樝褚聛硭频模瑤е淠筒粷M。

        6

        夕陽落在零亂的院子里,樹葉斑駁的影子隨風起舞。

        好幾天沒打理院子了。幾次他都起興,但一進去又沒了念頭。墻上有一只蚰蜒,挪動著身子,一歪一扭的。大剪子躺在地上。剪子是網(wǎng)上買的,張開時像老鷹的嘴。有時他會爬上梯子,像個園林工人一樣修剪樹枝。他還喜歡松土、施肥、除蟲、種植新品種的花卉,他不做心里會難受。但現(xiàn)在他不想做,連提剪子的欲望也沒有。

        一群白鷺從暮色里飛過,拉出一條白線。這些年,白鷺多了,還會搗亂,吃他院內(nèi)水池里的魚。現(xiàn)在水池里只剩下大錦鯉了,小金魚都被吃光了。他無處去告。誰能管天上飛著的鳥呢。

        決定去濕地散步,以前他不去,因為人多。一到晚上那里簡直成了跑者的天堂。但他現(xiàn)在想去,有一種要逃出去的欲望。家里正被一種異象籠罩,令他壓抑。當夕陽被遮黑,月亮一點點盤旋而上時,他悄悄地走出了家門。關(guān)上小鐵門時,他聽到鄰家的狗叫聲,聲音從不遠的黑暗處傳出來,悶滋滋的。

        如他估計的那樣,濕地里都是人。黑乎乎的人影子,就在邊上游蕩,散發(fā)出怪模怪樣的氣味。他邁開腳,步子挺大,插入人群里,又快速閃開。他就像條魚,但游得不暢。沒多久,他就被人撞了一下。那是個年輕人,不道歉,氣呼呼地走開了。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一看,是家里的座機。停下腳步,猶豫了一會,還是接了。

        他聽到了筠花的喘氣聲?!笆裁词拢俊彼麊?。

        對方不答,電話一直沉默。

        他覺得蹊蹺,一個勁地問什么事什么事。

        他聽到了哭聲。筠花在那頭哭,聲音凄凄,好像風刮在蘆葦上。

        “發(fā)生了什么?到底怎么啦?”他問。

        “嗚……嗚……嗚,我難受,我真難受。”筠花像在哀嚎。與她結(jié)婚近三十年,從來沒聽到過她如此可怕又可怨的聲音。

        “冷靜點,行不行?”

        “沖我叫什么?有本事沖你女兒叫,沖你那個混蛋女婿叫。”聲音變響亮了。

        “別這樣,會好的?!彼卣f。

        “好個屁,你的財產(chǎn),你的家,都快要完了,你還假裝鎮(zhèn)定。他們就是沖著你的財產(chǎn)來的?!彼S刺起他來。他忍著,繼續(xù)聽?!澳阈列量嗫鄴陙?,現(xiàn)在變空心蛋了,變笑話了……哈哈,哈哈……”

        夜無邊無際地從荒僻處涌來。他想,筠花或許是對的,事情就是這個樣。但也可能不是這樣,她夸大了事實,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切不會是無緣無故的。但有一點他是不能抵賴的,那就是他的那些價值觀正在垮塌,原先那些在腦中堅固的東西,正變得脆弱,一碰就要掉落下來。

        站在堤岸上。邊上都是蘆葦?shù)?,密不透氣,他看過去就是一團黑。

        7

        這次跑步時間晚了一些。

        秋天的陽光少了點殺氣。路上到處是落葉,風一吹,在地上旋轉(zhuǎn)并升騰。他邁開腳步跑動時,周圍的田野開始后撤,冷空氣鉆向鼻孔往他身上擠。他提不起精神,一想到家,身子就像散了架。三天前,那小子堂而皇之搬了進來,一起進來的還有他的兩個箱子。他與果兒住到了一起。令他意外的還有,那小子說又開了一家“142857奶吧”,在少年路的步行街。

        “我知道你行。憑你取142857這個名稱,我就知道?!惫麅哼@樣說。

        “為什么?”小子問。

        “這是印第安的神秘數(shù)字,就憑這個名稱,我就知道你有多藝術(shù)?!?/p>

        回味著果兒那些肉麻的話,他越想越覺得腳步變沉,連邁胯也變得無力。今天跑步的線路換了一條。他沿著村莊跑,以前他都是躲著村莊的,怕撞著人。

        一條小河劈開村莊,分出幾條小涇來。河岸邊修了石幫岸,農(nóng)家的外墻也能見到白粉剛刷過的痕跡,陽光躺在河面上,泛著疲憊的光。從村莊穿過時,路邊草叢里不時有黃色的花朵挺立著。黃花很多,有處稀疏,有處稠密,有的地塊里居然滿滿地長了一大片,蔚為壯觀。他不認識這種花。

        有個中年人正在屋邊松土,嘴里叼著煙。他停下步伐,上前詢問?!罢垎枎煾?,這么好看的花叫什么名?”

        中年人把煙蒂吐了?!澳悴恢腊。@是毒花,叫加拿大一枝黃花。村里經(jīng)常發(fā)動人來除,就是除不了。它可壞了,一來,其他的草啊樹啊,只能乖乖地等死?!?/p>

        他怔了一下?!斑@么嚴重?”

        “為什么叫它毒花,就是這個道理。加什么拿大的,害人呢?!?/p>

        他有點不信,掏出手機,輸入“加拿大一枝黃花”,竟跳出這樣一行字:“1935年作為觀賞植物引入中國,是外來生物。引種后逸生成雜草,并且是惡性雜草。根狀莖發(fā)達,繁殖力極強,傳播速度快,與周圍植物爭陽光、爭肥料,直至其他植物死亡,從而對生物多樣性構(gòu)成嚴重威脅??芍^是黃花過處寸草不生,故被稱為生態(tài)殺手、霸王花?!?/p>

        仔細看這片花,他想到了自己的處境,不禁倒吸口涼氣,于是連跑步的欲望也沒了?;氐睫k公室,后背已濕。他沒換衣服,推開窗,眼皮下就是這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廠房。“加拿大一枝黃花,加拿大一枝黃花?!弊炖镆恢蹦钸吨@幾個字。

        辦公室主任推門進來,探進那已禿了頂?shù)哪X袋?!岸麻L,開會了?!敝魅问莵硖嵝训模瑫r間已是八點三十五分。“我不參加了,你們討論吧。有事再說?!彼@樣冷冷地回復。主任顯然沒準備,露出為難的神情。

        “董事長,有些事要你作主?!?/p>

        “沒有我,天塌不下來!”聲調(diào)有點高,隨后覺得不妥,又降了調(diào)門。

        “我正在想是不是要辭了這個董事長的職位?!彼麅?nèi)心真的涌起這樣的想法,這些天一直在圍剿他。他覺得恍惚又無助,就像一部機器缺少了潤滑,卻還要使勁地發(fā)動。二十多年來,對公司投入的感情正在一點點潰塌。他看到了這條長堤上存在的那個蟻穴。

        “這不會是真的吧?”

        “一切都有可能。”

        辦公室主任對他的話充滿了驚愕,最后悻悻地走了。

        門開著,他去關(guān)上,然后又站到了窗前。他久久地凝視著廠區(qū)。一片陰影長長地投在遠處的地上。

        或許果兒有她的道理,小子也有小子的生存邏輯。或許年輕人本身就是這個樣子,他們有他們的審美與價值。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衰老,覺得踏不準時代的節(jié)律。他們這些面孔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就在周圍打著轉(zhuǎn)。這些面孔仿佛果兒房里的木偶,每一張都充滿了詭異與神秘,他覺得到了該重新審視和重新出發(fā)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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