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永
事隔兩年想起,吳愛梅仍心有余悸。開始聽到疫情的消息,大家都不敢亂跑。還沒等到收假,吳愛梅就接到緊急通知,說形勢嚴峻,市里需要安排幾個隔離點,讓她負責其中的夜郎大酒店。男人知她領受任務,埋怨說,娃娃只有幾歲,你為啥不推辭?吳愛梅臉上光彩全無,委屈說這是死命令,我能怎么辦?男人嘆氣說這次危險,你要有事,全家都完了。
晚上吃飯,氛圍依舊沉重。雙方都不講話,只埋頭往嘴里送飯。孩子察覺異樣,竟也不敢哭鬧。飯后吳愛梅到廚房刷鍋洗碗,忙碌完畢,見男人給她找噴壺和酒精。男人邋遢,總是亂扔臭襪子。吳愛梅磨破嘴皮,就希望男人改掉懶散的毛病。但男人并未遵循她的意愿,她經(jīng)常順著死老鼠一樣的氣味,找到塞在沙發(fā)縫里的臭襪子。這讓她覺得,自己在撫養(yǎng)兩個孩子。沒想到的是,這次男人竟主動幫忙收拾行李。吳愛梅咬著嘴唇,默默洗漱去了。事后吳愛梅和閨蜜湯妹談起,說他疊的衣服,沒有一件不是皺的。這話講得輕,沒法顯出男人的惶恐和擔擾。
事實上,當晚家里始終未能擺脫異樣。男人神經(jīng)衰弱,吳愛梅總是帶著孩子另睡一間。那晚上,她把娃娃哄睡著,自己卻在床上滾蛆。半夜的時候,男人幾次跑去衛(wèi)生間。每次都跑到她的床邊,站在黑暗里,并不出聲。起初兩回,吳愛梅沒理睬,后來探起身說,你發(fā)啥神經(jīng)?男人說既然沒睡著,就起來聊幾句。吳愛梅摸起衣裳裹在身上,跟著往客廳走。剛從臥室出來,男人猛然轉過身,將她緊緊抱住。吳愛梅感到吃驚,自從結婚后,就再沒這樣過。她鼻眼酸澀,說如果這次回不來,娃娃就交給你了。
次日清早,吳愛梅背著行囊來到隔離點。酒店處在鬧市,卻不顯得嘈雜。只有清楚底細的,才曉得這里暗藏驚悚。偶有專用車輛駛來,打破周圍的寧靜,卸下隔離對象,便匆匆離開了。于是動靜再度消失,重新陷于沉寂。所有的隔離人員,如同尚未破繭的蜂蛹,各自潛伏在房間,只待著解除隔離,就鉆出巢穴,四散而去。吳愛梅家離這不遠,卻不曉得自己啥時候才能回去了。
她在機關事務局任一把手,來到隔離酒店,卻新得一個“點長”的稱呼。信息尚不確定,她所知道的是,疫病在瘋狂蔓延。酒店隔出不同的區(qū)域,還有兩條互不交叉的通道。吳愛梅忙得終日不得空閑,似乎要以此擺脫莫名的恐懼。走廊、電梯、過道、墻面、扶手……所有角落都仔細消毒了。吳愛梅依然覺得病毒就潛伏在周圍,隨時可能讓自己喪命。也就是在隔離酒店,她遇到了無家可歸的牛水冷。
那天晌午,酒店送走第一批隔離人員。吳愛梅剛坐到清潔區(qū)休息,屁股還沒坐熱,就發(fā)現(xiàn)一人拖著破舊的行李箱,孤零零站在門口,透過酒店的玻璃門,見他在酒店臺階上跺腳。吳愛梅詫異地尋思,大家害怕隔離酒店,全都不敢靠近,哪里冒出來的小伙?她隨即猜測,也許這家伙不曉得底細,準備跑來住店。
小伙穿得單薄,抵不住氣候寒冷,他縮著脖頸,顯得無比瘦削。奇怪的是他在門口冷得哆嗦,卻不推門進來。自從來到隔離點,吳愛梅就變得不太有耐性。她帶隊對房間徹底消殺,清理垃圾,跟著收拾床位,疲憊得不想動彈,但見小伙在門口徘徊,并無離開的跡象。吳愛梅終于忍不住了,推門出去,問他在這里做啥?小伙轉過頭,卻沒理睬。吳愛梅問他是不是想來住店?小伙悶不吭聲,卻把行李箱放開,把雙手揣進褲兜里。
院里的十幾棵銀杏樹,此時光禿禿的,枝椏尖銳地刺向天空。
吳愛梅說這里危險,你去別的地方住。小伙仍沒講話,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那是一雙運動鞋,邊沿已經(jīng)磨損。吳愛梅揮手說,這是疫情防控的隔離酒店,最好離遠點!小伙終于抬起頭,稱自己是來隔離的。吳愛梅驚訝道,就算要來隔離,自己來也不行。小伙問,主動隔離也不行?吳愛梅告訴他,屬于哪個地方的,要找相關社區(qū)送來。小伙眼神沉郁,說自己剛隔離過,今天早上才從酒店出去。
第一批解除隔離的,總有三十多個。雖在酒店共同生活七天,但都戴著口罩。而且為了避免交叉感染,盡量減少接觸,大家有事都用電話溝通。吳愛梅并不記得見過這張陌生的面孔,她說今天早上出去的,用不著繼續(xù)隔離,自己回去居家隔離就行了。大家都愿回家,沒哪個愿意住酒店隔離,獨自封閉在房間,比坐牢還煎熬。她沒想到,小伙竟堅持申請來這里隔離。
吳愛梅無奈:“你申請也沒辦法,政府只要求隔離七天,你已經(jīng)可以回家,收你進來,這筆開銷我們沒法處理?!?/p>
“我就在這個酒店,哪里都不去?!毙』锖谏目谡?,繃在兩邊突起的顴骨上,讓他顯得有些固執(zhí)。
“你家是哪里的?”
“天河路的?!?/p>
“你叫啥名字?”
“我叫牛水冷?!?/p>
“那你就回天河路?!眳菒勖范嗌儆行┎荒蜔┝?。
“我今天不走,就住這里?!?/p>
“你為啥非在酒店隔離?”
牛水冷按住胸口:“我懷疑自己感染了,喘不過氣來。”
寒意陡然透過地面,順著兩腿蔓延上來。吳愛梅退后半步,恐懼從體內慢慢滋生。她盯著眼前的牛水冷,左面頭發(fā)剪短,右面卻留得較長,差不多連耳朵也擋住了??雌饋硭窠稚夏切┎环芙痰那嗌倌?,但這種時刻,再搗蛋也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吳愛梅強作鎮(zhèn)定,問還有啥癥狀?
“我的額頭滾燙,好像在發(fā)高燒,還有點咳嗽?!迸K淙鋭又斫Y,似乎很不舒服。
吳愛梅盯著牛水冷,他眨著兩粒眼睛,并不像說謊,而且他露出的半張臉,確實紅得不太正常。吳愛梅按捺住慌亂,讓牛水冷呆在原地不要動,自己返回酒店,安排醫(yī)務組馬上將人帶到觀察區(qū)檢測。大家接到通知,全都緊張起來了。只要測出體溫異常,必須立刻上報,并安排救護車,把目標轉送到定點醫(yī)院。
原來的服務臺后面,掛著幾座掛鐘,它們軀殼靜止,內容轉動。左面墻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山水畫;右面貼著的是幾張管理動態(tài)表,上面寫著隔離人員數(shù)目,其中標注哪些屬于一密,那些屬于二密。吳愛梅神態(tài)沉著如舊,內心卻早已兵荒馬亂。剛才調取牛水冷的信息,這個眼神陰郁的家伙,的確是從高危地區(qū)回來的。盡管他入住期間,大家每天給隔離人員測量體溫,還有核酸采樣,但聽說有的無癥狀患者,需要檢測幾次才能呈現(xiàn)陽性。如果牛水冷真是感染者,自己也成密接人員了。
患癌癥也都還好,自己受死就行了,但染上病毒,無論走到哪里都要影響一片。她不敢設想,感染到底有多恐怖。就算僥幸活命,也不曉得還要遭受多少歧視和排斥。她想到家里的男人和孩子,后背漸漸滲出冷汗。她想打電話回去,聽聽男人和孩子的聲音,但此時筋骨都被抽了,身上沒有絲毫力氣。吳愛梅驚恐中受盡煎熬,牛水冷的檢測結果出來,卻并無任何異常。她怒氣沖沖,跑去質問。
牛水冷沉默半晌,緩緩說:“我不想離開酒店?!?/p>
盡管戴著防護面罩,但濃郁的清毒水味道,依然讓吳愛梅很不舒服,她冒火說:“這種事情能開玩笑?”
“我沒辦法了?!?/p>
“你讓大家多緊張,要是這個酒店封閉了,得鬧出多大動靜?”
“我實在走投無路?!?/p>
“到時候,恐怕你要到拘留所吃飯?!眳菒勖酚悬c急,恨不得喊保安過來,馬上將他攆出去。
“我沒地方居家隔離?!?/p>
“你說啥?”
“我找不到地方隔離?!?/p>
吳愛梅感到莫名其妙,搞不明白他家既然在天河路,為啥沒地方居家隔離。牛水冷解釋,他父母從四川過來彈棉花,在天河路安家,在他幾歲的時候,父母離婚了。母親走了,父親也到云南幫人割橡膠。他不曉得母親長啥樣,只記得自己跟著生病的姑姑。在他十六歲的時候,姑姑也死了。沒人管,于是他出門找活路。打工近十年,他從沒回來過。這次疫情暴發(fā),工廠到處都停了,他只得跑回來。他想姑姑雖然死了,但好歹還有安身的地方。沒想到,上午回到天河路,敲開家門,里面竟住著陌生人。他這才知道,早幾年父親回來把房賣了。
吳愛梅說:“你到社區(qū)打聽,這種情況怎么辦?!?/p>
“已經(jīng)問過了,他們說我的戶口雖然在天河路,但別的啥也沒了,實在沒啥辦法。”
吳愛梅瞄著他,發(fā)現(xiàn)他瘦得厲害,尤其兩條腿,竟細如麻桿。
牛水冷肩膀耷拉下來:“我沒地方去,只能跑回來。”
吳愛梅看著眼前的半張黃臉,怒氣已消。牛水冷從高風險地區(qū)回來,其它酒店肯定不能接收,這是特殊情況,氣候寒冷,總不能把他趕到街上。隔離酒店生活枯燥,在封閉局促的房間,壓抑得要命。許多隔離人員住進來,情緒失控,在里面吵鬧,甚至踹門砸東西,吳愛梅只能帶著工作人員,磨破嘴皮,設法安撫。但這樣的房間,起碼能讓牛水冷暫時落腳。
吳愛梅幾番請示,終于把牛水冷收回隔離酒店。當日晚上,吳愛梅失去睡眠。她在機關事務局,從事的是后勤工作,也許是上級見她做事牢靠,這次竟被派到防疫前線。她自幼所經(jīng)的道路,也都還算平坦,但最近幾天的經(jīng)歷,卻讓她莫名膽顫。每次看新聞,她的胸腔都像被巨石碾壓著,快要喘不過氣來。寒冬臘月抵不住防護服的悶熱,濕透的內衣緊緊貼在身上。她覺得自己快被捂壞了,卻不敢脫掉笨重的防護服。
遇到事情,吳愛梅總是想到湯妹。有的時候,她甚至覺得湯妹像自己的第二個男人。她想給湯妹打電話,把淤積的苦悶傾訴出來,但終究還是控制住了。離婚以后,湯妹似乎過得不太好,她幾次想寬慰,但都沒能開口。她們每次碰面,都刻意繞開這個話題。掉進生活的泥沼,別人往往沒法搭手,終歸還得自己爬出來。
吳愛梅每天七點半,就帶領工作人員進入隔離區(qū)消毒,接著馬不停蹄替隔離人員測量體溫,詢問有啥不適,并做好詳細記錄。如果有情況,必須馬上檢查,隨時和屬地醫(yī)院會診。隔離人員早將垃圾放到走廊,她們按照醫(yī)療高危廢棄物品,及時收取,然后置放在臨時貯存點,用鐵鏈鎖上,罩上膠布防雨,以防污染源泄漏。在登記貼標簽后,等著專業(yè)的醫(yī)療垃圾車過來清運。
吳愛梅凄惶忙碌,卻并沒忘記二次隔離的牛水冷?;叵雱傄娒娴臅r候,他縮著脖頸,冷得在門口的臺階上跺腳。開始他把雙手揣在褲兜里取暖,聽說酒店不能接收,不知如何是好。這些年他在外邊流浪,總以為自己有家,這次回來才發(fā)現(xiàn)啥也沒有。他究竟受了多大的打擊,簡直不敢想象。
在隔離酒店,碰到啥事都不稀奇。住在五樓的一個禿頭男人,貸款做生意,結果虧得精光。他的房間,半夜經(jīng)常傳來咚咚的響聲。工作人員收到反映,跑去才知道他失眠,所以用腦袋撞墻,說是這樣能夠緩解痛苦。還有九樓住的卷發(fā)女人,前些年嫁到國外,回來探親就被隔離。那個卷發(fā)女人幾次打電話到前臺責問,憑啥限制她自由。還有兩個年輕女孩嫌飲食不好,非要自己叫外賣……許多隔離對象煩躁焦慮,牛水冷卻安靜異常,總是悶坐床上,鬧不清想啥。
吳愛梅非常擔憂,總怕他出啥事情。那天早上,第二次也隔離結束了。吳愛梅睜開眼睛,黎明打破黑暗,周圍無比安靜。按照時間,她應該起床吃早餐,送走到期的隔離人員,然后騰出房間,迎接新住客。但她卻懶得動彈,只是躺在床上,看微光由窗口滲透進來,慢慢撐滿房間。墻壁是白色的,她發(fā)現(xiàn)懸掛的電視屏幕,卻像一只黑色的獨眼,默默與自己對視。
消毒水的味道,已經(jīng)浸透整個酒店??嚲o的神經(jīng),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每看一次新聞,她就多出一絲恐懼。遇到暴躁焦慮的隔離對象,吳愛梅設法疏導,自己卻快崩潰了。套上笨重的防護裝備,就再也不敢卸掉??謶肿屗裰晃伵?,將自己嚴實地藏進硬殼。她怕上廁所,只能減少喝水,她的皮膚捂得水腫,臉上也因長時間佩戴口罩,勒出兩條紅色的瘀痕,她不曉得到底還要煎熬多久,這樣的生活才能結束,重新回家守著男人和孩子。沒人收拾,也不知家里亂成啥樣,或許到處都是男人的臭襪子。
許久過后,吳愛梅終于攢足精神爬起來。其他隔離對象還好,但牛水冷情況特殊,她想問一下,牛水冷有啥打算。電話撥過去,竟然已欠費停機,吳愛梅心里掠過一道陰影,急忙撥打房間座機。這次總算接通,吳愛梅說今天隔離時間到了,你準備怎么辦?牛水冷茫然說,身上半毛錢沒有,手機也欠費停機了,我也不曉得怎么辦。吳愛梅趕緊說,總該有個想法。牛水冷說,我也沒想到弄成這樣。吳愛梅追問,你就沒別的親戚?牛水冷沉著嗓音回答,我只曉得以前是從四川搬來的,但從來沒回去過。
吳愛梅掛斷電話,眉頭便鎖起來了。他在這里出生,奔波多年回來,卻變成個陌生的過客,他的父母早已離開,也沒親人能夠投靠。現(xiàn)在到處封閉,無法出去打工,隔離結束后怎么辦?隔離酒店暫時可以讓容身,但不能住一輩子。吳愛梅突然想,湯妹在工業(yè)園區(qū)當辦公室主任,也許能有辦法。
吳愛梅打通電話,問園區(qū)還有運行的廠沒?湯妹說,你問這個做啥?吳愛梅講明詳細情況,接著說幫我找個廠,必須要包吃住。湯妹讓她稍等,自己馬上聯(lián)系。吳愛梅想到瘦削的牛水冷,覺得他像只野貓,要是還沒地方安排,事情就麻煩了。好在幾分鐘后,湯妹回電說,已經(jīng)對接好了,你送到園區(qū)門口,然后把我的電話給他。吳愛梅犯愁說,他電話停機了,我也脫不開身,過來怎么找你?湯妹爽快說,干脆這樣,我過來接。吳愛梅提醒說這是隔離酒店,你要想好。湯妹說沒事,我不進來,就在外面接他。
吳愛梅重新?lián)艽蜃鶛C,問牛水冷愿不愿到廠里做事?牛水冷說,實在走投無路了,我當然愿意。吳愛梅說,你是啥文化?牛水冷說,只讀過初中,但我啥都能做。吳愛梅說,你對工資有啥要求?牛水冷說,只要餓不著肚皮就行了。吳愛梅感到有些心酸,說你收拾完東西,在門口等著,稍后園區(qū)的同志過來接你。
牛水冷拖著破舊的行李箱,終于從隔離人員通道走出來了。吳愛梅站在臺階上,跟他一起等車。這是全市最好的酒店,但停車場早無以往的擁擠,空蕩蕩的。院墻邊的銀杏,樹身掛著補充養(yǎng)分的塑料袋,讓它們顯出莫名的病態(tài)。似乎在這場恐怖的瘟疫里,連樹也未能逃過劫難。路口有個水池,幾股泉水呈弧形噴射。從這邊望去,噴泉像被凍住了??諝庵型钢坦堑暮猓K淇s著脖頸,像那天似的跺腳。
吳愛梅說:“你別凍感冒了?!?/p>
“沒想到這么冷?!?/p>
“你父母離婚,你們沒聯(lián)系?”
“我娘離開后,就再也沒音訊了?!?/p>
“你父親呢?”
“開始幾年,我和他還有聯(lián)系,后來他找到個女人,就在那邊當了人家的上門姑爺。”
“那也該有聯(lián)系。”
“我們鬧過矛盾,吵過幾回架?!?/p>
吳愛梅忍不住問:“你們?yōu)樯冻臣???/p>
“我連家也沒有,他再當上門姑爺,我就啥都不剩了?!?/p>
吳愛梅竟有點生氣,脫口道:“你也不成器,出門打工十年來,回來還身無分文。”
“我每年只打半年工,所以沒攢著錢。”
“你這樣貪玩,每年只做一半?”
“幾歲的時候,我就聽姑姑講,我娘嫁到啥地方去了,再也不要我了?!?/p>
“你更該努力掙錢,把自己照顧好!”
“姑姑老是這樣念叨,雖然信息很少,但對我來說,已經(jīng)非常珍貴。”牛水冷嗓音變得低沉,緩緩說:“我在外邊打工,輾轉很多城市,就是按姑姑講的方向,到處尋找我娘?!?/p>
“既然她舍得把你丟掉,還找來搞哪樣?”
“隔三差五,我就夢到她?!?/p>
防護面罩壓著鼻梁,讓吳愛梅有點難受。
“我曉得自己有娘,但不記得她到底啥樣。”
天色陰沉,也許就要落雪了。
牛水冷眼神黯淡:“我就想搞清楚,她為啥不來找我,連電話都不打?!?/p>
口罩兩邊的細繩,勒得吳愛梅透不過氣來。
牛水冷繼續(xù)說:“我聽姑姑講過她的名字,這些年,我就這樣打著工,滿世界找她?!?/p>
吳愛梅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剌痛,就像碎玻璃戳進肉體。她幾乎控制不住,想扯掉笨重的防護服,繞過前面的水池,沖到路邊打車回家?,F(xiàn)在孩子只有三四歲,從來沒離開過自己,每天晚上忙完,打開視頻電話,眼淚總忍不住淌出來。她想跑到家里,立即抱一下孩子,就算孩子在睡覺,也要從床上抱起來。她的舉動,也許會讓男人發(fā)懵,但顧不上難堪,她要告訴男人,自己離不開他。這個家里,少掉哪個她都活不下去。
吳愛梅看著瘦弱的牛水冷,講不出的難受。他腳上的運動鞋,差不多磨破了,那個邊沿磨損的行李箱,應該是他所有的家當了。這個世界上他無論生死好壞,都沒有任何一個人在乎,即便有啥三長兩短,他突然失蹤了,也根本沒哪個留意。如果有人見到尸體,可能會查清身份來源,倘若見不著,肯定誰都不知道少掉一個人,甚至不會曉得,世上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個人。
酒店離街道只有幾十米,與外面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就連時間,似乎也都淌得無比緩慢。在此以前,每天都有轎車,順著路口拐進來,將滿臉疲憊的旅客送到門口,簡單的手續(xù)過后,分流到各個溫暖的房間。自從酒店被征用,開始收納隔離人員,一切都變得不同尋常了,聽到酒店的名字,所有人都遠遠繞開了。院壩的冷清,更是讓人憑空多出一絲畏懼。
寒風順著街口灌進來,貼著地面吹拂。那輛白色的車,像被風吹進來的,它繞過水池,駕到酒店門口。湯妹打開車門,從里面鉆出來。吳愛梅迎過去,交待她戴好口罩。湯妹說天氣預報講,過兩天要結冰。吳愛梅看著旁邊的牛水冷,說我就把他交給你了。湯妹說,跟廠里講好了,專門有個師傅帶他。
牛水冷放好行李箱,扯開后排的車門。
湯妹扭頭問:“你搞哪樣?”
牛水冷一只腳邁到車里,卻不敢再動,他拿不準啥地方做錯了。
湯妹招手:“你坐前面來?!?/p>
牛水冷啥也沒說,但整張臉卻變了,眼淚幾乎要崩出來。遇到外地來客,所有人都設法避讓,尤其從高風險地區(qū)回來的,大家更是害怕,總覺得他們全身沾滿病毒,稍不注意就會感染自己。也許牛水冷沒想到,湯妹竟不嫌棄,敢讓他坐在旁邊,又或者世上從來沒人這樣關心過他,所以才有這樣大的震動。他扶著車門稍顯猶豫,隨后彎腰鉆進前排。
吳愛梅看著湯妹,說:“我就把人交給你了?!?/p>
湯妹咧開嘴,湊過來輕笑:“只管放心。”
吳愛梅欣慰起來,她曉得湯妹終于從陰影走出來了。
湯妹開著車,帶著水冷離開。吳愛梅又回酒店開始做事,之前接到通知,今天要來四十多個隔離人員。她要帶著消殺組,提前做好準備工作,凡是住過的客房,衛(wèi)生間必須用水沖洗,再放含氯消毒片。毒菌似乎占領整個世界,酒店的每個角落,都要用噴霧器反復殺毒,就連酒店化糞池,也都要投放消毒劑,還專門做余氯監(jiān)測和投藥記錄。
連續(xù)半個多月,吳愛梅忙得幾乎把牛水冷忘了。那天清晨,她剛吃完早餐,竟接到湯妹的電話。她心里陡然一沉,肯定牛水冷不服管教,在廠里闖禍了。她接通電話,忐忑問出啥事情了?湯妹卻說,你推薦的人非常勤快,手腳也利索,廠里比較滿意,所以讓我反饋。吳愛梅埋怨說,差點被你嚇死。湯妹咯咯笑道,疫情結束后,如果他愿意留下來,廠里準備把他當成業(yè)務骨干,派到外面專門培訓。掛斷電話,吳愛梅覺得終于解脫了。牛水冷無家可歸,也沒法出去掙錢,現(xiàn)在能有地方棲身,起碼不至于挨餓受冷。
緩慢的光陰把惶恐絕望沖淡,讓一件沉重的事情,也跟著失去分量。大家扛住疫情帶來的震動和沖擊,隔離也慢慢變得沒啥稀奇。吳愛梅早就結束隔離點的工作回到家里,但回想起來,還多少有些余悸。她每天出門買菜,忙著給男人和孩子做飯,那次以后,她再沒見過牛水冷,甚至跟湯妹見面的時候,也都沒有提及。
她倒是回過幾次酒店,那里的停車場重新被內容填滿。酒店門口的銀杏,樹身掛著營養(yǎng)液,雖病態(tài)盡顯,到底還是撐過了寒冷的冬天。嫩芽臥在枝條上,它們餐風飲露,竟能舒展身軀,茁壯成長。吳愛梅不曉得,后來牛水冷究竟留在廠里,還是拖著破舊的行李箱,滿世界尋找他的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