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這世界的斗轉(zhuǎn)星移與四季輪回,在依然有序地進行著,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地上的景物卻出現(xiàn)了不再復還的變化。低矮的茅屋漸漸稀少,薄暮時分的炊煙不再傳遞著溫暖的鄉(xiāng)思,牛車與爬犁也不再在蜿蜒的泥路上詩意前行。代之而起的,是向著天空伸展的高樓大廈,還有噴吐著滾滾濃煙的巨大煙囪?!半u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再不見了,“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也成為了人們在詩歌中永遠的回憶。
我知道有一天,連“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這樣的情景,也將成為傳說。
或許,這就是孟浩然所說的人事代謝,往來古今了。但還不準確,這也是西方的哲人們所感慨的“世界之夜”,或“機械復制時代”的來臨。這世界越是燈火通明,就越預示著神性的消失,與精神的趨于黯淡和貧乏。
因此我常常感慨,截至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群,或許是“最后一代”有完整的鄉(xiāng)村記憶的人群了。因為從這代人的童年之后,鄉(xiāng)村已逐漸被現(xiàn)代化的進程所席卷,原來的自然環(huán)境、風俗習慣、生活方式,乃至于日用器物、周身所見,也都隨之改變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隨著鄉(xiāng)村生活方式的改變,誰還能夠再擁有那些純?nèi)粚儆谵r(nóng)業(yè)社會的記憶,記得那些貧窮而又珍貴的人事,那些清寒然而也有著無可替代的詩意的一切?
當然,這一切改變或許早就開始了。在沈從文的《長河》中,鄉(xiāng)村被城市文明的侵蝕所遭遇的危機,已經(jīng)開始成為現(xiàn)代作家所關懷的主題。這一切在后來的作家筆下,在賈平凹、張煒、莫言和劉震云們的作品中,都已被反復書寫過。中國的作家們,其實已經(jīng)從“文明的意義上”來思考這種變化,這種失落了。
其實還可以追溯至更早——魯迅,還有文學研究會的作家們,他們在新文學誕生不久,就已開始關注到鄉(xiāng)村社會的衰變與破敗,或者也可以說,新文學的誕生,現(xiàn)代啟蒙主義精神的火把燈燭所及,就是從關懷鄉(xiāng)村的苦難與農(nóng)人的悲劇開始的?!栋正傳》《祝福》《故鄉(xiāng)》《風波》,這些作品無不是以對鄉(xiāng)土記憶的書寫來入手的。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對鄉(xiāng)村與土地的關懷,構(gòu)造了新文學最早的典范模型與書寫樣態(tài)。沒有對于鄉(xiāng)土認識的自覺,就沒有新文學。
假如再向前追溯,便可以找到一種古老的原型,即“失樂園”的故事。這大概已經(jīng)超出了社會歷史本身的意義,變成了一種心靈之困與之病。人類總會把過去與童年,把業(yè)已消失的一切當成最原始和美好的記憶,并且在講述中,將之賦形為一種“失落的故事”,用中國人的方式,是叫做“桃花源記”。很顯然,相較于成人社會的遭際,童年都是純美的,這如同母腹、襁褓,如同伊甸園、或是“世外桃源”中的處境一樣,人是在逐漸長大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種失落之美與之痛的。這種古老的記憶與情結(jié),其實一直在支配著人類,支配著數(shù)千年來的講述,以及那些故事的講法。
……
這就來到了它的跟前,這部枝葉婆娑的《白果樹下》的樹影中。很顯然,劉致福所講述的故事,也是屬于這個系列,讀來絲毫也不陌生。他也是在講述“失樂園”或“桃花源”的過去,他的童年所經(jīng)歷、所感動、所難忘的一切。但我意識到,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還不是觀念意義上的傳承以及獨特,而是他對那些散落的珍珠般的往事,一幕幕的童年場景的系統(tǒng)性的收集與梳理,那些真切而又全景式的還原與描摹?!摆s集”“過年”“井臺”“戲臺”“大水”“老屋記”“碾屋記”“麥收記”“老柳樹”……凡27篇,可謂從自然事物,季候變幻,到四時農(nóng)事,鄉(xiāng)村生活的種種情態(tài);從社會歷史的局部場景,到個人記憶中的點點滴滴;從田園勞作中的風俗器物,到數(shù)十年中的當代歷史變遷,幾乎無所不包,應有盡有。這種面面俱到表明,他不是一時興起,發(fā)些人生感慨,而是要以此打造一個具有代際文化性質(zhì)的,一座屬于一代人的共同經(jīng)驗的“記憶的博物館”。
“記憶的博物館”——這有多重要?怎么強調(diào)都不為過分。因為作者用樸素的文字,充滿歲月質(zhì)感的講述,為我們構(gòu)造了這座既屬于個人又屬于歷史的,既是文字的也是精神意義上的博物館,為我們共同的關于“農(nóng)業(yè)文明”的生存與生命記憶,留下了文字的見證。
很多年中,我們其實也多曾讀到類似的作品,那些散見的吉光片羽,也時常會引起我們的感慨與感動,但畢竟那些文字所提供的,都是一鱗半爪與星星點點。雖然也曾撥動過我們的一縷鄉(xiāng)情,或是關于時光的感喟,關于生命的哀傷,但這部散文集,才真正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全景,一個總匯,一個林林總總與形形色色的鄉(xiāng)土記憶的博物館。
這是它最大的價值。
當然,上述說法未免又過于抽象和簡單了。這部作品中確乎還有太多的內(nèi)容,太多的細節(jié)信息。它當然也是成長的記錄,是記憶的回放,是鄉(xiāng)村風情的全方位的展示,是鄉(xiāng)土家園中諸般事物的生動細描。
在這些成長故事中,我注意到每一篇的格調(diào),似乎都有微妙的變化,“葫蘆花”中的柔婉,“茶壺口”里的溫情,“德爺莊園”中的神秘,“蟬歌嘹亮”中的野趣……作者在從容不迫的敘說中,將那些童年的意趣,自然與田園中的諸般美妙,都盡行揮灑涂抹,使之躍然于紙間墨上。
更多的篇章,都有似于精工細描的鄉(xiāng)村風俗畫:“過年”的場景與熱鬧,“老屋”里的規(guī)制與陳設,“井臺”與“戲臺”上的各種生活情態(tài)與真假戲劇,割麥與“揚場”過程中的種種工序與農(nóng)人手藝,都用了畫卷的形式,記錄下鄉(xiāng)村生活的方方面面。
連記憶深處那些早已淡漠的場景,也被勾起或喚醒了,比如《碾屋記》一篇,就尤讓我心有戚戚,仿佛童年親歷一般。那鄉(xiāng)村的碾子,在從糧食到食物的路程中,是多么漫長而又沉重的一段,而今這些故事只能作為傳奇,來講給下一代了。記得孫犁先生的小說《鐵木前傳》中,曾圍繞一個美麗而妖媚的村姑小滿兒,有過一幕“推碾子”的戲劇性描寫,仿佛羅敷之美的驚擾,她在碾屋中的出現(xiàn),幾乎引起了小鎮(zhèn)的一場騷亂,令人噴飯而難忘。劉致福的講述中,也似有異曲同工的味道,其中的家長里短,是非恩怨,也一樣讓人回味無窮,緬想起那緩慢而又遙遠的歲月。
這里也充滿了感動,作者在敘述那些鄉(xiāng)村風情、田園事物的同時,也常常不忘嵌入他所經(jīng)歷的鄉(xiāng)情與親情,在講述那些困苦經(jīng)歷的時候,也不忘成長中親情的溫暖,與自我的砥礪?!陡赣H去趕集》中賣松蛹的母親,為了換回幾個錢,在冷雨中堅持,因遇到好心人相助,才終于賣完的過程,可謂令人揪心。最后她花一毛錢,給年幼的我和姐姐買了兩個包子,而她自己卻不舍得吃一口,這一場景幾乎令人落淚。寥寥數(shù)筆,作者就為我們描畫出一位勤儉持家的慈母形象,也寫出了往昔歲月的貧寒與不易。
還有特別讓人漲知識的篇章,《蟬歌嘹亮》中,關于蟬的不同品種的描述,就讓我感到吃驚。因為“粘知了”這種游戲我也玩過,但記憶中的所獲大概只有一種,而致福所見,卻是有“大馬猴”與“捷了”“嘎了”多種,顏色大小也各異,可見作者是個精細之人,不止經(jīng)多見廣,而且記憶清晰,真是令人欽佩。
從文字的角度看,也還有太多值得稱道之處。比如敘述的簡潔與精當,筆法的樸素與傳神,總體上可以用洗盡鉛華和抱樸守拙來概括,但這些,相信讀者見仁見智,會有更多的角度與心得,我就不再贅述。
最后還想感慨幾句的是,作為致福兄的同齡人,又有相似的成長經(jīng)歷,這些文字確乎于我有獨特的意義,讀之仿佛是在讀自己的童年,無法不勾起太多感念。我意識到,致福兄確乎是想用這些文字,來紀念行將消失的舊式鄉(xiāng)村,紀念自己漸行漸遠的成長歲月,紀念那種曾經(jīng)苦厄也充滿詩意的鄉(xiāng)土生存。而這,在我們的時代是多么珍貴和重要——之于下一代,這是一種不忘所本的講述;之于自身,這是自我生命的記錄;之于歷史,這是一種存照、見證,也是一種提點和啟示:好日子不是從來就有的,今天的一切都要感謝那些該感謝之人,也都要紀念那些該紀念的消逝者——包括我們那曾經(jīng)貧寒而干凈的舊時家園。
我與致福兄相交不多,但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已多聞其名,也多于報章之上讀到其作品,加之有好友光東、立民等諸兄亦常掛口中,贊譽有加,便一向心懷欽敬,覺得也是老朋友了。此次致福兄的散文集《白果樹下》將要付梓,令我寫幾句弁言,便斗膽答應,雖不敢對作品妄加品評,但可以此紀念我們始自三十年前的神交,以及懷念我們共同的往昔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