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浩
池玉珍進劉家當童養(yǎng)媳那年十五歲,劉家獨子劉見喜七歲。
劉家是瓦村富戶,有房、有田,也有余糧。 池玉珍剛到劉家,父母讓他叫池玉珍姐姐,劉見喜見家里突然多了一個陌生人,莫名其妙,也岔生,就是不叫。怎么隨隨便便管一個外來人叫姐姐呢?
一年后,劉見喜父親病倒了,親鄰都建議辦婚事沖喜,病人一高興,說不定就痊愈了,也成全了一樁婚事,了卻劉家人傳宗接代的心愿,一舉兩得。
婚期定在臘月末,兩人一結(jié)婚就過年,良緣加春節(jié),喜氣不斷。
舉行結(jié)婚儀式那天,劉見喜穿著一身新衣裳, 與小伙伴在酒席間跑跑跳跳,一刻也不消停,直到要去堂屋祭拜祖先牌位時,才被族中長輩擒住,帶往堂屋,池玉珍早在堂屋門口等候劉見喜了。
祭拜祖先牌位是婚禮儀式的高潮,吹嗩吶的人夸張地鼓著腮幫,使勁兒吹奏,響鑼密如雨點,金屬聲鏗鏘悅耳。 打鼓人揮動手臂, 猶如馬蹄踏過冰面,激蕩人心。
劉見喜到堂屋門口,齊胸高的門檻仿佛一面墻堵在面前。 他翹起左腳,連續(xù)兩次都沒有翻過門檻。 他雙臂呈“八”字形, 兩手按在門檻上作為身體的支點,又翹起右腳,仍然沒有成功。 客人開始哄笑,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劉見喜、池玉珍身上。
池玉珍羞紅了臉, 恨不得躲藏起來,但她明白不能這樣。 情急中,她一彎腰,雙手摟住劉見喜的腰,一下就把劉見喜抱進了堂屋, 自己緊接著跨過門檻,進了堂屋。 這時,笑聲更張狂放肆了,吹嗩吶的人停止了吹奏,敲鑼打鼓的人停止了敲打,跟著眾人大笑。 新人在笑聲中祭拜了祖先牌位, 出堂屋時,劉見喜開口說“抱”,池玉珍又把他抱出了堂屋。
瓦村習俗,新婚三日后,新娘要在新郎陪同下回娘家。 池玉珍娘家距離瓦村二十多里,爬坡下坎,崎嶇難走。 吃過早飯,兩人就上路了。 開始,劉見喜跑跑跳跳、歡天喜地走得風快,池玉珍差點兒攆不上他。 沒多久,劉見喜腿就軟了,后來干脆蹲在路邊不走了。 池玉珍哄他,說早點兒回娘家,有好吃的好玩兒的,劉見喜就是不想走。 沒辦法,池玉珍就背著他。 就這樣背背走走,大半天時間總算到了娘家。 池玉珍對劉見喜說,如果爹娘問, 你是走來的還是背來的,你就說走來的,不然,要被娘家人取笑。劉見喜點點頭。
婚后,劉見喜叫池玉珍“喂”,池玉珍也叫劉見喜“喂”。 兩口子像姐弟倆,倒也和諧、親近。
端午又回娘家過節(jié)。 晚上睡覺時,劉見喜見池玉珍不與自己同床,而是與丈母娘同睡, 他嚷著也要與丈母娘睡覺。 池玉珍說,女婿在娘家不能與自己女人同床,這是禁忌。 劉見喜就是不依從,鬧著不睡,并放聲大哭。 最后,還是老丈人家妥協(xié),破了規(guī)矩,讓他們同床睡。
池玉珍比婚前更加殷勤周到,燒茶、煮飯、洗衣、掃地一應家務做得井井有條,她很快成了瓦村最賢惠、勤快的兒媳,鄰里都說她能干。 她一下將劉見喜抱進堂屋的事也在瓦村流傳,成為人們善意而美好的笑談。
每天早上,池玉珍叫“喂,吃飯了”,劉見喜才會起床;天冷了,池玉珍燒好熱水叫“喂,洗臉了”,劉見喜才會洗臉。有時候,劉見喜起床,池玉珍還要協(xié)助他穿衣服。 每天晚上,也常常是池玉珍燒好洗腳水叫“喂,洗腳了”,劉見喜才會洗腳,池玉珍叫“喂,睡覺了”,劉見喜才會睡覺。 “喂”既是彼此的代稱,也是相互招呼。 無論家里還是家外,無論私下還是當著他人,他們都以“喂”稱呼,習慣已成自然。 名義上,劉見喜是池玉珍的丈夫,生活中,池玉珍卻把他當成自己的弟弟一樣照顧,有時甚至像母親溺愛兒子。
一聲聲或輕或重的“喂”,一叫就是半個世紀。 當年的童養(yǎng)媳變成了老太婆,當年懵懂無知的小兒也快到了花甲之年。 老太婆池玉珍積勞成疾,一病不起,最終撒手離開人世。 入殮那天,按理說兒女要為她凈身、穿新衣,并抬進棺材,劉見喜不允許兒女動手,他親自為池玉珍洗凈身體, 給她穿上九套新衣裳,然后彎腰,將一只手平伸到池玉珍脖子下, 另一只手平伸到池玉珍臀部,緩緩托起池玉珍離開床鋪, 走向棺材,小心輕放……這一系列動作,類似當年結(jié)婚祭拜祖先牌位時,池玉珍抱他翻越堂屋門檻,蹲在他面前,反手將他攬在背上,背他回娘家……
我見到劉見喜是20 世紀80 年代初的某一天,他那時已是鎮(zhèn)醫(yī)院遠近聞名的老中醫(yī)。 當年他與池玉珍提早結(jié)婚并未像預期的那樣為病危的父親 “沖喜”,他們婚后不久,父親就去世了。 從此,他與瓦村一個郎中學習醫(yī)術,立志懸壺濟世。 新中國成立后,他進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 作為醫(yī)生,他雖然時常愧疚沒有把妻子的病治好,但通過多年的臨床經(jīng)驗積累,最終他成為了當?shù)刂闹嗅t(y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