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杰
(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中式英語隨著中外通商的興起而產生。在清代最早開放的通商港口廣州,當時形成了洋涇浜英語(Chinese Pidgin English)的說法,并被廣泛認為是中國英語的雛形?!把鬀茕涸捳?,用英文之音,而已中國文法處之也”(姚松鶴-《上海閑話》),使用英語的語音和詞匯,套用中文的文法,這是最典型的“中式英語”。但是,“在當時,洋涇浜英語的流行并不被人歧視,和世界語(Esperanto)一樣,洋涇浜英語也一度是世界通用語的熱門人選”。洋涇浜英語當時在世界被廣泛流傳。比如現(xiàn)行的“l(fā)ong time no see”說法,就源自洋涇浜英語。在蕭伯納的一段采訪中,他認為洋涇浜英語的“no can”要比西方英語中的“unable”更富有表現(xiàn)力。此時的中國英語具有自己的英語文法體系并被世界所廣泛承認,因而洋涇浜英語的發(fā)展模式或許是中國英語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
從洋涇浜英語的發(fā)端到英語教育普及的現(xiàn)代,中國英語的發(fā)展異常迅速。但由于沒有自己的英語文法體系、與世界標準脫軌,中國英語仍未擺脫中式英語的困境。
英語如今在中國普及開來,形成了全民英語的局面。由于國際商貿、外交、出國留學、工作、旅游等各種場景對語言能力的要求越來越高,國家和社會對外語人才的培育正如火如荼。英語作為主要科目被列為義務教育階段的必修學科之一,并有逐步低齡化的趨勢。在發(fā)達地區(qū),英語學科已經從一年級、“雙語幼兒園”開始。雖然如今英語得到普及,但其使用脫離了國際社會,導致其閉門造車式發(fā)展,再加上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當下中式英語的發(fā)展形勢較為嚴峻。
此時中式英語的主要特征有兩個。首先,中國英語沒有自己的英語語言體系。比如現(xiàn)行不同的英語教材中,單詞標注的音標有的英式、有的美式,并不統(tǒng)一;對純正美式或者英式英語的過分追求也使得國內的英語語言體系不被自己所承認。其次,中國英語與國際社會脫軌。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國的表達不符合國際通用的表達方式,致使國際社會不理解、不接受。比如說“黃頭發(fā)”和“餃子”,外國已經有了“blond(e)”和“ravioli”的說法,中式的“yellow hair”和“Chinese dumpling”則不被母語者理解。
英語的中國化發(fā)展,需要構建良好的二語環(huán)境。二語(second language)和外語(foreign language)是存在區(qū)別的,核心的區(qū)別體現(xiàn)在語言使用的環(huán)境上。狹義的二語是指除了課堂之外,在社會生活和工作中都能夠用到的語言。這樣分析,中國的英語學習并不是二語學習而是外語。作為一門外語的中國英語在實際生活中用得少,并且許多二語習得的理論在中國也不能被完美地使用。這也能解釋,為什么新加坡、印度,以及中國的港澳臺地區(qū)人們的英語水平比中國大陸更高,因為這些國家和地區(qū)將英語作為官方語言(例如新加坡)或者廣泛使用的工作、生活語言,具有二語環(huán)境(例如中國港澳臺地區(qū))。用得多,便容易形成統(tǒng)一的標準,并從內化轉輸出、得到國際社會的接受。
圖1 2019年中國雅思受試者的各題型均分
圖2 2019年各國雅思受試者的寫作題型均分
二語環(huán)境的從有到無,直接導致中國英語發(fā)展成為中式英語。對比分析洋涇浜英語和當代中國英語,語言的使用場景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洋涇浜英語是用來溝通貿易的實用語言,在生活、貿易交流中得到廣泛運用;但當下的英語則被主要限制在英語教材與課堂當中,出了課堂,人們很少有用得到英語的機會。二語環(huán)境的缺失導致英語用得少,缺少內化和輸出的過程。這樣的培育方式下,中國的英語很難形成統(tǒng)一的語言標準,更難以被國際社會所接受。
我國香港地區(qū)的英語教育一直是大陸地區(qū)的學習對象。由于歷史因素,香港的英語是作為一門二語,廣泛運用在工作和生活中的;在回歸祖國后,香港的二語環(huán)境得以保留下來,英語體系完整、運用廣泛,這也是中國英語發(fā)展的理想狀態(tài)。
我國通過中高考決定升學,一考定終生的中考和高考對學校教育的反撥作用非常大。中高考負面反撥效應的主要表現(xiàn)為應試化教育:為了提高升學率、考入好高中和大學,學校教育奉行“考什么就教什么,不考的不教、不學”的理念。這種應試化的教育曾先后造就了“啞巴英語”和“文盲英語”的局面。
在英語教育發(fā)展的第一、二階段(1978-2000年),國家強調英語教學“精講語言基礎知識、加強基礎知識和技能訓練”,中高考的考查內容拘泥于英語語言理論知識,考查形式只有筆試,學校的英語教育則只教授英語的理論知識和讀寫技能,忽視了將理論付諸實踐,使得學生會寫會讀但不會說、口語表達差。此時的英語被稱為“文盲英語”。
吸取第一、二階段出現(xiàn)的問題教訓,第三階段(2000-至今)的英語教育強調“有序推進改革,課程強調為交際運用英語的能力”。這個階段的英語學習強調聽、說,并在高考中加入了聽力和口語考試(部分地區(qū)),許多英語語音、語法理論知識考察和試題形式則淡出高考考查范圍(比如選擇句子或單詞的重音、語法知識單項選擇題等)。此時高考英語的閱讀、聽力部分在總分中占比重大,語法知識和寫作部分占比小,“應試化”英語教育又將重心轉移到聽力和閱讀。這一點從2019年度雅思的考生表現(xiàn)報告中也可以看出:中國人寫作均分低、全球排名相當靠后。此時的英語教育對“純正的美式口音”口語表達的追求相當狂熱,“語音室”“英語XX句”都是這個時期的代表性產物。此時的英語被稱為“文盲英語”。
不管是“啞巴英語”還是“文盲英語”,都忽視了中國英語的本質,也就是英語作為交流語言的工具性和人文性。英語教育的重心應當是培養(yǎng)學生的英語語言素養(yǎng)和語言思維能力、教會學生使用英語進行學習(learn through the language),以及教授語言所承載的文化、培育學生的跨文化意識,并不是單純地學習一門語言(learn the/about the language)。
全球化的到來使英語的發(fā)展呈現(xiàn)世界化趨勢,英語已不再單單屬于以英語為母語的少數國家,英語的標準也正在變得日益模糊。比如印度、馬來西亞、尼日利亞、新加坡等國家,他們都經歷了將英語輸入并內化的過程,并分別以Indian English、Malaysian English、Nigerian English、Singaporean English的形式向世界輸出本國英語、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承認。
受到政治、經濟、文化、歷史等因素的影響,不同國家形成的本土化英語也不盡相同。作為多元文化的載體,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英語蘊含著不同的價值觀和文化特征。這種具有文化特征的英語在國際化社會中是有活力、有必要的,尤其是作為用于國際交流的工具而言?!霸诶糜⒄Z進行國際交往時,表達的觀點固然重要,但你的國民身份也同樣重要,本土化的英語就是一個國民乃至一個國家的標識”。中國英語應該具有中國的文化底蘊和社會背景,能夠準確地表達中國的國情、貼近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從而更加準確地將中國文化推向世界舞臺。
近年來,中國的國際地位逐步提升,極大地掌握著世界經濟和國際外交的主動權和世界政治的話語權,我們期望與世界各國進行友好平等的交流合作,攜手共建平等和諧的國際社會。英文作為世界上使用最為廣泛的語言是我們表達自己的重要工具之一,構建平等的語言體系則是我國國際地位發(fā)展的必經之路和前提。改進中式英語、發(fā)展具有中國特色和中國標準的中國英語成為時代的必然要求。
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化英語,應該表現(xiàn)出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這樣的中國英語應該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包含中國韻味和中國文化底蘊的、符合中國文化實情的英語,而不是去一味追求所謂的“地道英語”“美式/英式口語”,追捧純正的西方國家的文化。
具有中國標準的中國英語,應該站在與世界各個國家英語平等的地位。中國與世界各國的外交應該建立在文化平等的基礎上,求同存異。外交場上,不僅我國需要了解別國的語言文化,別國也有責任與義務學習了解中國的語言文化,相互了解,這樣才能使交流雙方站在平等、互相尊重的立場上進行交流與合作。中國英語的地位不僅應該等同于印度英語、新加坡英語,也應該等同于澳大利亞、英國和美國的英語。
評價與測試標準對于英語教育教學具有相當大的反撥作用,尤其是在當前應試化大環(huán)境下,教育奉行“考什么就教什么、學什么”,考試考查的內容很大程度影響著學生英語知識學習和能力培養(yǎng)的重點所在。這個理念在“一考定終生”的高考中尤其得到體現(xiàn)。
高考英語的第一二階段(1978-2020年)強調英語語言基礎知識和能力的掌握,第三階段(2020-至今)增設聽力考試,聽、讀、寫三個英語語言能力得到重視。但其中“聽”和“說”技能相對來說受到輕視。因為客觀外部因素,比如經濟發(fā)展水平、師資等,部分省份(如河南、遼寧等)未開設聽力考試部分,并且只有少數地區(qū)(如廣東)開設英語“聽說”技能考核?!奥牎焙汀罢f”是由“啞巴英語”內化為英語交際技能的重要途徑之一,應該得到強調。
改進中式英語,首先應解決升學考試對于聽說能力的考查。解決英語聽力能力培養(yǎng),要解決各地人才培養(yǎng)基礎設施的建設問題,其中包含基本的資源和師資力量。只有當具有充足的相關資源、達到同一開設英語聽力考試的相應標準時,聽力考試才能夠得到普及。解決“說”的技能培養(yǎng),則需要將口語、聽說考試融入到英語測試評價體系中。要建設英語的聽說考試,PETS(英語二級口語考試)是突破口。當下PETS大多作為升學志愿填報時,部分語言類學校的“附加條件”,研究出適合評價畢業(yè)生英語聽說能力的PETS考試并將其有機整合到升學考試中,是解決英語測評對于聽說能力考察不足的又一大關鍵。
除了升學考試,出國留學、工作等對于英語語言能力的考查也是重點,因此推進面向國內所有英語學習者的英語能力評測標準也非常有必要。為此,國家在2018年6月1日正式頒布實施《中國英語能力等級量表》,作為首個面向我國英語學習者的英語能力評測標準。這套標準旨在建設英語學習的中國標準,并與雅思、普斯等外國考試實現(xiàn)對接,達到與國際接軌,有利于實現(xiàn)“量同衡”。將聽說技能考察整合到高考中,將中國的英語語言標準整合到雅思、普斯等大型考試中并廣泛應用,以期建立完善的、具有中國特色的英語評價與測試標準也是當下中國英語教育的重點所在。
國內分布最廣、最為重要的英語語言環(huán)境是英語課堂,因為英語在義務教育階段就已經普及開來,而大多數人在生活和工作當中幾乎接觸不到英語。英語課堂中最為重要的是英語教材的選擇和使用,但是當今的教材選擇和使用還存在若干問題。
首先是直接照搬外文原版教材。外文原版教材的語言材料權威真實,但它的教學內容和教育觀念方法并不一定適合國內的英語教育,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產生“水土不服”。對待外文原版教材只能夠借鑒,不能全套照搬,要客觀地去看待。其次是教學過程中,教師對教材內容選擇性的忽視。比如說“拓展閱讀”等環(huán)節(jié),因為“不考的不教”觀念的存在,教材中的很多內容和環(huán)節(jié)受到冷落和忽視。但教材提供的信息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首先是英語教學材料的重要來源,其次,教材中的內容經受了層層審批,相比較一般的語言材料會地道很多。第三是對課堂實踐活動的忽略。情境化的練習形式和內容幫助學生將顯性的知識內化為隱性的習慣和能力,從而決定學生的語言形成往哪個方向發(fā)展,是單純的應試化知識還是人文社科素養(yǎng)、語言交際技能力。
在英語課堂之外,生活中的英語也逐漸適應英語中國化的趨勢。地鐵站名稱英文的“拼音化”成為最近津津樂道的話題之一。北京地區(qū)根據國家《地名管理條例》《漢語拼音方案》,將部分地鐵站英文更換為拼音表達;天津也有類似的做法,比如地鐵站的“TO GUOJIJICAHNG”(開往國際機場)。將英語整合到人們日常生活、工作中去,潛移默化地培育英語語言環(huán)境,并將英語語言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國發(fā)展現(xiàn)狀有機結合起來,譬如拼音式的英語表達,內化為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英語,這便是開拓語言環(huán)境的有效方案。
英語在中國作為一門外語,不可能達到母語國家那樣的標準和普及,但它可以發(fā)展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化英語。首先作為一門語言,它需要體系化,需要建立統(tǒng)一的標準、因地制宜,能夠客觀準確地評判中國學習者的英語語言能力。其次作為一門中介語,它需要蘊含中國特色、能夠承載和傳播中國文化、在國際社會上發(fā)出“中國聲音”。正如數百年前的洋涇浜英語一樣,使用英語進行交流貿易的同時,發(fā)揮創(chuàng)造性、結合中國的語言和文化創(chuàng)造出有生命力的中式英語表達并感染世界,這便是中式英語最好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