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每一年播下的種子，都是經(jīng)過精挑細選的黃豆，但是，在這片土地上播種的人，卻早已似收割后的黃豆秧，換了一茬又一茬。黃豆地東南角的那座小山已被鏟平，黃豆地中突然豎起一片高樓。小山里的石塊被碾成了沙子，運到了很遠的建筑工地上，黃豆地中的高樓則是用混凝土澆筑而成。于是，黃豆地里再也沒有了黃豆，小山成了一個禿頂?shù)纳桨?，高樓呢，既沒有家鄉(xiāng)小山的骨血，更無黃豆地的魂魄。冷峻的用混凝土澆出來的怪物，則成了村子拆遷之后故鄉(xiāng)人的棲身之處。而我，只能在記憶深處尋找那片曾經(jīng)生機勃勃的黃豆地了。

一

大自然孕育出很多奇妙的生物，寄生在黃豆秧中的黃絲藤就是一種。黃絲藤是故鄉(xiāng)人賦予菟絲子更形象的別稱，它的出現(xiàn)，仿佛是黃豆成長過程中的一次劫難。

黃絲藤通體金黃色，或呈黃褐色，無葉無根，僅僅是些相互纏繞在一起的細絲。所以，有些地方也稱為無根草。它沒有葉綠體和葉綠素，不能進行光合作用，完全靠寄生存活。就算是寄生，它竟然有自己的選擇。對于一般植物，它是看不上的，唯有豆科、菊科或者番茄是其所愛。從它的幼苗鉆出地面起，便無時無刻不在空中擺動，借助風(fēng)的力量，以期搜到宿主。雖屬初生，其性情卻無比剛烈，倘若沒有找到它中意的植物，寧肯殞命也不隨意攀附。

故鄉(xiāng)一年兩季收成，主要涉及三種作物。秋收之后所有的地種小麥；端午到中秋之間，水田就種稻子，旱地種黃豆。1980年，家鄉(xiāng)開始分地之后，我們每人分得不到一畝半的耕地。鮑家溝向西是連成片的旱地，這其中就有我們家的一畝多。每年夏秋兩季，這里就是黃豆的海洋，所以，它也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黃絲藤的傾身之處。

黃絲藤有一項其它寄生植物所不具備的特異功能，它憑嗅覺在風(fēng)中尋找中意的植物。豆科、菊科或者番茄會散發(fā)一種化學(xué)物質(zhì)，這讓它沉醉其間。即使相隔甚遠，它也千方百計地越過一切障礙，向著心中所愛慢慢接近。

黃絲藤表面上給人以柔柔弱弱纏纏綿綿的感覺，所以古人把它當(dāng)作愛情的象征，自古到今留下了許多關(guān)于它的愛情詩句?！豆旁娛攀住罚骸芭c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痹娤衫畎滓嘤小熬秊榕}草，妾作菟絲花”的詩句。

黃絲藤的生命中充滿侵略性。雖然無根，它卻靠吸盤如水蛭一般深入黃豆秧體內(nèi)吸收水分和養(yǎng)料。但凡出現(xiàn)一株，不久就會連成一片一叢，成為黃豆地的噩夢。但凡被它盯上，不要說拔節(jié)結(jié)莢了，就連存活都成了問題。

聽人說，黃絲藤身體里吸收和儲存的都是別的植物精華，具有滋補肝腎、固精止瀉等功效，是一味不可多得的中藥。

可是，仍然靠天吃飯的故鄉(xiāng)人只認(rèn)莊稼。天不作梗，人不偷懶，地不服輸，誰影響口糧的收成，那它一定就是大家的公敵。種莊稼的人家過日子，難道天天要拿中藥來填肚皮嗎？但凡被收拾出來的黃絲藤，絕對不會攤上好臉色，要么被丟在馬路上，要么被捎回家給豬打了牙祭。

二

以秋露為甘泉，廣袤的黃豆地為青蟒尖提供食之不盡的嫩葉。它們自出生即埋首豆莖上，不分晝夜地啃食豆葉，每天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長大。

相較黃絲藤，青蟒尖對黃豆的傷害更大。每年臨近中秋，正是黃豆地里青蟒尖泛濫之時。故鄉(xiāng)人稱豆青蟲為青蟒尖，主要是畏其個頭大，危害嚴(yán)重。常常，當(dāng)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時，青蟒尖的身體已快趕上小拇指粗，細的也粗過豆秸的主莖。成蟲體長有的同掌心，小的五六厘米。它們所過之處，豆秧一片零亂。有的黃豆葉僅被吞食一個小孔，有的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殘葉，嚴(yán)重一些的一株豆秧只剩下光禿禿的莖和孤零零的豆莢。缺少了豆葉的光合作用，豆莢也會停止生長，造成大面積減產(chǎn)。

青蟒尖卻從不關(guān)心黃豆秧的死活，自入侵伊始便為非作歹。飽餐之后，愜意地用幾對短足吸住莖桿，而上半身則探在空中，或弓起腰身注視遠方，或反身貼向尾部。尾部延出的細細尖角讓人很容易辨識頭尾。緩緩地蠕動，慢慢地攀行，似一個沉穩(wěn)的王者，周邊的一切皆臣伏身下。唯那一身裹在肥胖身軀上的青袍，看著有些瘆人。正是那身青袍，使它匿于碧葉之下時極不易被發(fā)現(xiàn)。

逮青蟒尖的人靠近豆秧，用短棒挑翻層層豆葉之時，一束光射在笨拙的身體之上，它們?nèi)院翢o慌亂之意，慢吞吞地向著陰暗處退去。故鄉(xiāng)人便連著葉子一起剝進柳條筐或瓷盆里。即使被捉住，它們?nèi)圆环胚^每一刻進食的機會。最終，被人們丟在地頭的馬路上，任車輛輾壓其軀，任鳥雀啄食其尸，任烈日暴虐其魂。

村里有見過世面的人，說青蟒尖可以吃?！翱粗^皮都發(fā)麻，怎么吃？”聽者便要說話的人自己先嘗嘗。一片哄笑聲中結(jié)束了勞作后的閑聊。

多年之后，我在距故鄉(xiāng)幾百里外的蘇北做項目時，接風(fēng)宴上竟邂逅青蟒尖。只不過，它已改名換姓成了豆丹，且成了席間最貴的一道美食。

三

秋風(fēng)輕輕一吹，豆莢就變黃了。再等上幾日，豆莢變成褐色時就可以收割了。

故鄉(xiāng)人趁著太陽高天氣好，早早下到豆地里。一把鐮刀，一塊毛巾，最多再加一頂草帽，收割就開始了。

黃豆秧除了頂上幾片葉子是青色，豆莖、豆莢早就改變了形象，恍如公社干部的腦袋，四周已一片光亮，唯有中間幾絡(luò)黑發(fā)在迎風(fēng)招展。彎下腰時，黃豆秧便齊了大半個身子。埋首期間，一股豆香沁入心脾。攥住幾株豆秧的上端，鐮刀向前虛頂一下再順勢向身后一帶，一把黃豆應(yīng)聲脫離了根基，地面只剩下幾截尖尖的茬。連續(xù)幾刀下來，三四把黃豆秧便堆成一小堆。也有性急的豆莢，似要保衛(wèi)豆秧不受侵犯，鐮刀無意間碰到它便輕輕炸裂，豆粒急颼颼地滾向大地。

黃豆地早已被枯黃的豆葉厚厚地墊了底，蟋蟀、土狗連同鳥雀各自驚慌地尋活路去了。偶然有小鳥飛在半空不停尖叫，那下面一定會有一小窩鳥蛋。稻田里常有蛇出現(xiàn)，但大都無毒，黃豆地里最常見的是被我們鄉(xiāng)下人稱為“土鬼蛇”的，身上帶著暗斑，腦袋略顯三角。大人們都說被這種蛇咬上一口不得了，輕些的會身上發(fā)麻，嚴(yán)重的直接倒下去。其實這些蛇是很少主動攻擊人的，它們主要獵食田鼠和小鳥。大人們又說，蛇咬了人之后它自己也不會好受，有些也會死去，好像是遭到報應(yīng)受到上天的懲罰一般。

我仿佛又想通一個道理，故鄉(xiāng)人辛苦打理的黃豆不僅僅是為自己提供口糧，還養(yǎng)活了許多我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東西。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眾生平等”，我想這眾生不僅是生命，還應(yīng)該包括生態(tài)，人與其它生命、人與自然環(huán)境是一種相依相存的關(guān)系。

在大河與小山之間，賜予故鄉(xiāng)人這么一大片珍貴的土地。故鄉(xiāng)人經(jīng)過多少年的摸索，又選擇了黃豆作為這片土地的主宰。春天種下黃豆，到了秋天收獲了黃豆。大片的綠色豆秧本身就是改善空氣的好原料。黃豆供人食用后，殘渣成了改善土地養(yǎng)分的上等肥料。供養(yǎng)黃豆的豆秧則成了豆秸，被當(dāng)作柴禾，貢獻完熱量后化為灰燼，終又被灑入大地。在這一輪回過程中，人鳥獸蟲都得以休養(yǎng)生息，各得其所，且相安無事。

清晨的露珠，仿佛就是這片土地的表情?？傇谝股钊遂o之時，大地細細將白天發(fā)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一件件過一遍的時候，仿佛牛兒在反芻一般。露珠是素日看似鬼靈其實是最傻的一個孩子。掛在草葉尖，躺在豆葉間，倚在豆莢上，直到太陽在頂上不斷催促，它們才悄悄地滲入大地之中。露珠其實是最懂母親的一個孩子，但它善良過早地把母親的心思暴露了出來。心思這個東西，若是掩在心中，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常常，對面走來一個皮膚曬成了大地顏色的老漢，從褲腰上抽出旱煙袋，往地頭一蹲，兩眼直勾勾地掃向黃豆秧，任煙袋鍋噗嗤噗嗤地閃著火星。你知道他在想啥？你又知道他想干啥？

秋風(fēng)吹熟了黃豆，之后便不知躲哪消遣去了，只剩下黃豆地里的無比悶熱。鐮刀不住地?fù)]動，汗滴不住地落在大地上，身后的空地越來越敞亮，隔三差五的豆秧堆成了星羅棋布的小島。

收割黃豆，鄉(xiāng)下的婦女老人和半大小孩都可以勝任，而運輸則要靠青壯年了。好在車子可以直接下到旱地，不似水稻收割時要一挑一挑沿著細窄的田埂先運到路上。

一頭牛，一駕架子車，一把三股鐵釵早已停在地頭。待豆秧堆湊夠幾十把的時候，車子被拉進豆地，一鐵釵下去，地上一塊豆秧堆就被叉起，再一扭身送到架車上。車上的豆秧越碼越高，待高過一個成年漢子的頭頂時，幾人開始用長麻繩把車上的豆秧碼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套上牛，一人在前面把著車，其他幾人在后面推。等架車出了豆地上了馬路，推的人回來繼續(xù)收割，把車的人獨自駕車向打谷場上趕去。

在收獲黃豆的日子里，原本并不寬敞的馬路仿佛一個流水線上的傳送帶，一頭連著黃豆地，一頭接著小山腳下的打谷場，每一輛碼緊黃豆秧的架子車仿佛就是傳送帶上的產(chǎn)品。

每一株看似普通的農(nóng)產(chǎn)品，無不凝聚著勤勞的故鄉(xiāng)人大半年的辛苦。每一棵黃豆從被播進土里那一刻起，就要面對無數(shù)的自然劫難，唯一守護在它們身邊的只有播種它們的故鄉(xiāng)人。每一年播下的種子都是經(jīng)過精挑細選的黃豆，但是，在這片土地上播種的人，卻早已似收割后的黃豆秧，換了一茬又一茬。

四

秋收時節(jié)，也是我們鄉(xiāng)下孩子最幸福最值得回憶的時光之一。且不說山邊上開荒地里的芋頭個兒大汁水多，也不提田邊地頭的花生一拔一大窩，單是那大片大片的黃豆地已讓我們費盡琢磨。

當(dāng)黃豆秧子由綠變微黃時已被我們盯在眼里，可是這時絕不會下手。在黃豆完全成熟時，大人都忙著搶收，我們這群孩子幫不上大忙，就提著篾籃下一塊剛割完的豆子地，裝模作樣地來拾豆子。

常常，在篾籃的底剛被黃豆秧鋪滿時，我們便湊在一處稍平整的地面開始燒豆子了。柴禾是不需找的，茅草和脫落的焦黃的豆子葉要多少有多少，從各自籃子里抽幾根綴滿豆莢的黃豆秧輕輕鋪在柴禾上，劃著洋火，再輕輕吹上幾口氣，慢吞吞的火苗煎熬著我們急切的心情，裊裊盤起的青煙飄蕩在圍坐成一圈的孩子們的頂上。那時吃燒豆子有一個鐵定規(guī)矩：不允許爬鍋臺！誰要是爬了鍋臺不但豆子吃不上，臉上還要被抹上黑灰。

火越來越旺，煙越來越少，我們的耳邊不時聽到豆子蹦出豆莢的脆響。火光越來越黯，香味越來越濃，我們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多。把燒火用的荊條輕輕撥開灰燼，火光終于消散，一堆黑灰里隱著燒得焦黃的豆子。我們不約而同地伸手，向眼前的這堆黑灰里頻繁地伸手。黑灰里的燙燙在手指，嘴里豆子的燙燙在舌尖，于是手指是黑的，嘴唇是黑的，唯有眼角有一點點濕潤?？墒菦]有一個人因為燙而停手，越燙越撿，邊撿邊吃，且吃且笑。燒豆子的味道全不同于鐵鍋內(nèi)炒熟的那種，又因是新下的豆子，脆中帶著一股天然的油香。

燒豆子須等很久，吃豆子幾分鐘就結(jié)束了。有沒盡興的提議再來一鍋，立刻得到眾人附和。

一場燒豆子之后，提著空篾籃來的我們依舊提著空篾籃回?？墒钦l又知道，那空蕩蕩的篾籃里卻填滿我們燒豆子的歡樂呢？

五

黝黑壯實的三股鐵釵將黃豆秧卸到打谷場上，再一釵一釵地將它們均勻地散開。攤得太薄，既占地方也容易讓黃豆粒被碾傷，太厚了又壓不透。鐵釵在黃豆秧的縫隙中起起落落，反復(fù)地擺弄著。一個中午的烈日，足以曬干豆秧上的露水，下午兩三點便進入打黃豆的程序。

打場這件事對于黃牛來說仿佛是世間最殘忍的事。在收割黃豆時，它可以趁著主人不注意，叼幾口黃豆秧頂上的青葉子，或是嚼幾棵看起來不算太老的豆莢，即使主人看見他們也不會在意，彼時大家都忙著收割、裝車，誰會在黃豆地里在意一兩顆黃豆秧的去向呢？可是，在打谷場上卻完全不同了，黃牛被套上了籠頭，只好一邊拉著沉重的石磙磨洋工一般慢慢轉(zhuǎn)悠，一邊低著頭瞅瞅腳下散發(fā)著濃郁豆香的黃豆秧。

故鄉(xiāng)的人對于打場一向格外重視，非行家里手不可勝任。我們家打場的一般是祖父，他去世之后才輪到父親。父親去世之后我常年在外，聽母親說是家鄉(xiāng)的叔伯用拖拉機幫忙，有幾回別人家忙不過來就花錢雇人打場。

在故鄉(xiāng)，無論是牛牽還是拖拉機，打黃豆如打小麥打水稻一樣，都離不開石磙子，仿佛豆秧離不開土地一樣自然。聽說其他地方有用連枷打黃豆的。那么個小東西，一下一下砸在黃豆上，又費力又慢，哪里有磙子碾來得快？

笨拙的石磙不緊不慢地打著圈，在黃豆秧上反復(fù)折騰。它經(jīng)過的地方，原來支楞八煞的家伙們立即變得服服帖帖，偶然有調(diào)皮的豆子也會“啪啪”地怪叫幾聲，最終，與其它黃豆粒一起乖乖地伏在光滑的場上。

脫離了豆莢的黃豆粒大都非常飽滿，雖然個頭不大，但精氣十足。古人說撒豆成兵，我覺得主要還是稱贊它們的精神頭兒。無數(shù)黃豆堆成一堆時，那就是黃燦燦的一片，就是鄉(xiāng)下人心中的金山。

起豆秸，推豆粒，揚場，掃去浮物，打場的任務(wù)基本完成了。若第二日不用場或天氣好，就把黃豆粒堆在場上，晚上安排人看著即可。

看場是個有趣的活兒，但看場的人一定還要有膽量。且不說打谷場四周很多墳地，夜晚一兩個人分居在十幾個連在一起的場上，中間還隔著一堆堆小山一般的稻草堆豆秸堆。打谷場向南，一層一階向上升起，直延到小山的頂。窯廠下夜班的人老遠打著手電筒。蟋蟀叫醒了月亮，它慢慢攀上小山的腦殼。野雞在空稻田里咯咯直叫，貓頭鷹偶爾也會遠遠地打趣，搞得看場人頭皮發(fā)麻。

一床棉被，墊在稻草上面，鐵釵就放在手邊。關(guān)于看場，故鄉(xiāng)有很多有趣的傳說。據(jù)說有一人在看場時，睡夢中感覺有東西咬了自己一下，他以為是蚊蟲，連眼也不睜一下，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就按向疼痛處，接著繼續(xù)睡。第二天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有一條蛇已死得直妥妥的。自那以后，故鄉(xiāng)人便相信自己的唾沫可以戰(zhàn)勝一切蟲毒。若有蚊子叮了包，手心一口唾沫是少不了的，在故鄉(xiāng)，這個常識連三歲小孩也都知曉。

至于看場時夢見精靈鬼怪的也有不少，但都沒有實例。自從播了《聊齋》之后，再去看場總想摸把手電筒別在身上。

看場最惱火的事莫過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剛打了會兒盹，忽被一陣陰風(fēng)驚起，緊接著就是劈頭蓋臉地往下砸雨點。沒有準(zhǔn)備的只好慌亂地往場中的糧食堆上蓋稻草，甚至棉被。事先有準(zhǔn)備的則可從容地蓋上塑料，再壓一層稻草或豆秸。但這樣的情況不多見，莊稼收獲的季節(jié)，鄉(xiāng)下人寧肯少吃一口飯，也要摸清天氣情況。

六

幾天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中斷了對作物的搶收，也讓忙碌數(shù)日的故鄉(xiāng)人稍微喘了口氣。然而，人閑了下來，但心一直記掛著地里沒有收割完的作物。

大雨來時，大人們把剛碾下來的黃豆裝進了蛇皮袋，而豆秸卻被草草地碼在一邊。僥幸逃逸于農(nóng)民糧袋之外的黃豆粒，趁著溫潤的雨水和依然熱情的陽光，終于有了一次再生的機會。一天，我去打谷場上背柴禾時，發(fā)現(xiàn)有人在挑黃豆芽。

踩過泥濘的場角，我趕緊丟下糞箕去掀自家的豆秸堆。孰知第一把就撲了個空，到第二把時我才瞅見一根帶著濕氣的豆芽。那豆芽也真是急性子，連胞衣都沒褪盡就探出了頭，一根嫩白的莖頂著兩片還沒有分開的豆瓣，沒有見到陽光的緣故，豆瓣并沒有市場上賣的那種蒼白的黃，而是微微泛著青。

伸手去挑，我卻發(fā)現(xiàn)那豆芽透過胞衣居然有少許根須盤上了點泥土。輕輕地捏著這枚小小的豆芽，我心中卻生出一點感慨，又多了幾分欣喜。這個小小生命，從田地里千辛萬苦地長成，再被運到打谷場上，躲過了石磙的碾壓，跳出了豆莢，卻趁著帶著溫度的雨水滋潤抽出心底的希望。不要小看了白嫩的觸角，這既是它們吸收營養(yǎng)的嘴，又是尋找生存之處的腳。

雨后能挑到豆芽有時還要碰運氣的。我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豆芽炒肉絲、涼拌豆芽、豆芽炒細粉。那個年代，家中來客時，待客之物少不得一盤黃豆芽。黃豆?fàn)I養(yǎng)豐富，聽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說，每次吃七顆黃豆，是和吃一個雞蛋的營養(yǎng)價值差不多。長輩們則常舉出上世紀(jì)困難時期的事情，說人們吃不飽，就水腫，到單位醫(yī)務(wù)室看病，大夫不給開藥，人們就想辦法搞點黃豆吃，不久病情就好轉(zhuǎn)了。在那個年代，黃豆可是個十分珍貴的東西呢。

現(xiàn)在，一般家庭一年之中吃了多少黃豆，任誰也沒法統(tǒng)計。黃豆換的豆油是一家生活必不可少之物，至于黃豆換來的豆腐及零花錢之類更不在少數(shù)。冬天，嘴里實在閑得慌，一把炒黃豆也嚼得滿屋生香，或是一堆人貓冬閑扯之際，某人“嘭”地放個響屁，邊上的人一定嘲笑他黃豆吃多了。至于豆奶、豆?jié){之類，對于鄉(xiāng)下人來說一點也不實惠，所以很少去問津。

接連掀了幾處豆秸，均收獲或多或少的幾根豆芽。左手已塞不下了，就卷起汗衫的前襟，一只手提著汗衫一只手扒拉豆秸。掀完堆角散落的豆秸，我又到附近幾處沒人看管的豆秸堆下繼續(xù)尋找。

豆秸堆雖然比散落的豆秸難翻，但是一翻就能尋到一堆的豆芽。這些豆芽好像一窩生出來的一般，根齊齊地扎在一處，芽瓣似傘狀分布。我卻再顧不得欣賞，一把一把地抓到汗衫里，就連剛從豆莢里才冒出一根小芽的也沒放過。

多年之后，我一直懷念著那個美妙的傍晚。小山伏著腦袋，寬敞而又充實的打谷場上，高低不平一座挨著一座的豆秸堆，如浮在大海中的一座座島嶼。此時的我，忽似躲在自家場角一粒不起眼的黃豆粒，焦急地等待著人生中的第一場雨水。

回家的路上，燦爛的晚霞追趕著一個少年的背影，而我的手中正捏著整整一兜的黃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