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軍 劉煜
時至今日,廣播仍然是人類社會最重要的大眾媒介之一。然而有趣的是,這種為人熟知的功能定位其實并非廣播的先驗特征,相反,在剛被發(fā)明的那幾年里,人們仍更在意作為社交媒體的廣播如何提升私人信息傳遞的清晰度和隱蔽性。廣播能夠實現從社交媒體向大眾媒體的轉型,其背后固然有著深刻的政治經濟動因,但此間更為深遠的緣由其實還與當時廣播所依附的技術座架——無線電技術的物質性特征密不可分。關于這種潛在的形塑機制,來自媒介環(huán)境學、可供性理論、行動者網絡理論等技術范式的理論主張已經為我們提供了理解框架。它們的基本共識在于:在特定的技術環(huán)境中,宰制性技術所內置的媒介邏輯對于人的行為慣習和社會的文化形式具有隱秘但顯著的建構作用。從這一共識出發(fā),無線電廣播的大眾媒介屬性與其說導源自資本與權力的博弈,毋寧說是無線電技術固有的公共性使然,“電磁信號向四周放射,發(fā)給‘任何收到此信的人’(to whom it may concern);它絕對不會對人畢恭畢敬,而是像雨水一樣灑在每個人身上,無論接受者正義(just)與否”。彼得斯(John Peters)的描述啟示我們,媒介技術對于包括廣播在內的傳播業(yè)態(tài),絕不只意味著效能的提升,更大的可能性還植根在信息生產流程的重塑與傳播生態(tài)的再造上。
今天,數字技術造就的媒介環(huán)境正為漸呈式微之勢的當代廣播打開新的場域,廣播事業(yè)也正面臨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而最初的廣播認識論或可在當下以新的面目覓得成型的機遇。正是基于這一系列事實,本文嘗試從宏觀層面探討作為基礎設施的數字媒介如何作為一種結構性力量對當下的廣播生態(tài)形成影響,同時思考在新技術所帶來的愈發(fā)深刻的文化影響面前,我們該如何從制度建設的層面保障中國特色廣播事業(yè)的良性生態(tài)和健康運轉。
法國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擅于從政治經濟學和技術哲學的角度來揭示隱藏在大眾傳媒工業(yè)中的“時間秘密”。在《技術與時間》第三卷中,斯蒂格勒用程序工業(yè)來指代傳媒業(yè),并堅信“程序工業(yè),尤其是廣播電視信息傳媒工業(yè),大量地生產著時間客體,它們共同的特征是被上百萬個,有時是上千萬、上億乃至十幾億個‘意識’同時收聽和收看:這種時間上的大范圍重合使事件具有了新的結構,與這一新結構相對應的,是集體意識和集體無意識的新形式”。這里的“時間客體”,是指“當某一客體的時間流與以該客體為對象的意識流相互重合(如音樂旋律),那么該客體即為‘時間客體’”。斯蒂格勒把“時間”看作破解工業(yè)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秘密的關鍵,而本文則是要抓住斯蒂格勒指示的那個險些被遺忘的事實,即包括廣播行業(yè)在內的傳媒工業(yè)其實是高度依賴“時間”的文化工業(yè)模式的。在這里,一切政治的、經濟的利益活動都需要布展在“時間”向度上,“時間”成了需要被謹慎對待的競爭要素。今天,數字媒介的迅猛發(fā)展正挑戰(zhàn)著人們原有的時空感知和時空觀念,“時間”的概念日漸充滿不確定性,這顯然會深度波及以此立身的廣播事業(yè),促使廣播事業(yè)進入風險與機遇并存的新生態(tài)場域。
在過往的實踐經驗中,傳統(tǒng)廣播媒體機構對時間資源的競爭式開發(fā)主要依靠兩種途徑:一是竭力延長廣播節(jié)目的播出時長;二是大幅增加新電臺和新頻率的數量,從而增加單位時間里的內容總量。與前者相比,后者是典型的時間加速邏輯。于是,當全天24小時播放的廣播成為傳媒業(yè)的“標配”時,增加頻率的時間加速邏輯就成為廣播領域展開競爭的主要方式。而作為加速邏輯的結果,到2020年底,全國縣級及以上廣播電臺數量已經超過200個,同年制作和播出的廣播節(jié)目時長更是達到了821.04萬小時和1 580.72萬小時。
從形式上看,數字媒介對廣播的滲透更像是對加速邏輯的回應。出于經濟成本和規(guī)制的考慮,傳統(tǒng)廣播機構以增設電臺和頻率的加速邏輯來開發(fā)時間資源的方式不可能無休止進行,但數字媒介所操持的廣播實踐卻無須顧慮這一點,這使得其生產效率的提速從理論上看是無上限的。比如,同一臺手機上可以同時裝載多個帶有廣播屬性的電臺App,而對于每一個幾乎具有無限網絡存儲潛力的App來說,無論是單位時間內所能夠承載的廣播內容量,還是所有廣播欄目的內容總量,往往都是龐大到難以計數的。以中央廣播電視總臺音頻App“云聽”為例,它擁有166個細分頻道,內置了超過150萬小時的版權內容,同時還集聚了全國主要地區(qū)的超過300路的地方廣播頻率。這種競爭優(yōu)勢顯然是傳統(tǒng)廣播媒體所無法比擬的。在如此夸張的速度和效率面前,唯一能夠產生限制作用的可能就只有聽眾個體每天24小時的生物時間上限了。
那么,容量擴增所帶動的生產加速對于廣播實踐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擅長從時間維度對現代社會進行批判性診斷的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曾在他那本著名的《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中指出:“現代社會的特征,就是事務成長量與科技加速命中注定般地結合在一起?!边@一論斷的邏輯在于,技術加速讓生產加速成為可能的同時,又進一步刺激著需求的增長及對“需求”本身的界定。而在這一過程中,由于滿足需求的過程常常伴隨著消費,因而資本完成了它的利潤收割。從中可得到的啟示是,當數字媒介讓廣播的生產速度趨于無限大時,其造成的改變不僅是產品總量的增長,更預示著圍繞廣播所展開的所有競爭環(huán)節(jié)的調整——會有更多的“需求”被“生產”出來,更多滿足需求的生產加速手段也隨之出現。其關鍵在于,什么樣的廣播產品、生產主體和接受模式能夠進入與新“速度”相匹配的節(jié)奏。因此,從表面上看,數字化為廣播帶來了一種新的“速度”,但更為深刻的影響,則是其帶來的廣播生產關系的調整,新的生產邏輯和新的生態(tài)將伴隨著新的“速度”而出現。
隨著新自由主義和信息傳播技術革命對全球影響的加深,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所描述的“液態(tài)現代性”正成為當下社會的主流形態(tài):“固態(tài)現代性”曾不懈追求的“永恒”與“持續(xù)”被完全地消解掉了,“‘短期’取代了‘長期’,并把瞬時理解為它的終極理想”。在更具體的時間層面,“液態(tài)的現代性液化了持續(xù)性,并讓持續(xù)性失去價值,從而毀滅了它的意義”。一切穩(wěn)定的和可預測的時間節(jié)奏正不斷向著偶然和流動轉變,并最終讓各式各樣的碎片時間成為隨處可見的文化景觀。
在斯蒂格勒的時間解密中,大眾廣播媒體所生產的時間客體在形式上只會表現為“一個連續(xù)不斷的媒體節(jié)目流”,人們熟知的節(jié)目時間表通常是其直觀的表現形式。在這個編制成程序的“巨流”體系中,所有廣播節(jié)目將不可逆轉地按照線性時序依次在成千上萬個聽眾個體的生命時間中被同時打開。因此,在傳統(tǒng)的制播觀念中,廣播看重有計劃的內容生產,期待與聽眾之間定時、定點的收聽“約會”,而“碎片時間”在這一邏輯下很難找尋到其價值所在,因而不得不面對被忽視、被拋棄和被遺忘的命運。與大眾媒介輸出的時間客體不同,數字媒介的時間客體是一種 “可導航”和“可點擊”的“新類型的時間客體”,正是這種新型時間客體的出現,使得“碎片時間”獲得了“生機”。首先,存儲在數字媒介中的信息和數據流本就是在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上傳的,而這些具有不同文化屬性的信息和數據又總是被數字媒介不分等級地擺置在一起,無序列的排列方式消解了廣播節(jié)目時間表所表征的“媒體節(jié)目流”。其次,在數字媒介所營構的廣播場中,聽眾可以隨時隨地按自己的需求從任一“入口”進入,任意點擊收聽已經上傳的內容、“回聽”正在直播的內容,亦可在下載收聽和在線收聽之間做出選擇,因而真正實現了廣播的“去時間化”。這就意味著,聽眾可以自由地進出廣播場而不必付出額外的時間代價。換言之,廣播可以輕易地在任意時間、依照任意順序在個體的碎片時間里被打開、被體驗。
就這樣,依附數字媒介的廣播內容以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占據了聽眾的碎片時間。隨著碎片時間取代完整的、連貫的時間而成為聽眾經歷的主要時間形態(tài),這種可以隨時打開與退出的聲音景觀也成了人們新的日常生活經驗。與之相對應,廣播實踐的發(fā)展模式也將圍繞著“碎片時間”而做出調整:最大限度地識別和利用好碎片時間,確保廣播所輸出的時間客體可以在個體隨意的、不穩(wěn)定的、不確定的碎片時間中被打開、被遍歷,并最終被消費。這將和生產速度的提升一樣,為廣播帶來新的可能。
應當說,當數字媒介成為廣播發(fā)展的技術驅動力時,與廣播有關的一切實踐活動都將隨之變化。廣播不再是被伊尼斯所反復指認的那種依賴連續(xù)性時間的媒介,不再迫切需要關注“官僚主義、計劃安排和集體主義”,而是轉向不連續(xù)、碎片化和個人化的時間結構并不斷進行著自我調整。數字媒介對于廣播意味著一種新的時間節(jié)律和時間制度,它將重新制定與廣播相關的一切秩序,并最終引導廣播的整體生態(tài)向著離散化的方向重建。
基于速度和時間客體兩個維度的時間再造,數字媒介也在向外界詢喚著專屬的廣播生產主體。傳統(tǒng)廣播機構顯然已經不能在新的情景中延續(xù)以往的主導性地位,即便是在其已經意識到數字媒介的強大并開始自覺轉型之時。而數字媒介僅憑自身也不能完全擔當這一角色,因為這種日趨以“平臺化”為核心邏輯的新媒體技術物雖被名為“媒介”,而其組織架構在更多時候也只是“由各種人工智能技術組織起來的空間或場域”,它“沒有任何形式的內容生產”。數字媒介的超越性就在于,它通過將平臺對接外界的接口免費開放給公眾,就可以很輕易地調動來自全社會的專業(yè)、半專業(yè)甚至是非專業(yè)的生產力量,從而將海量內容引入它所鏈接的時間“銀河”,以此打通從技術加速到生產加速的“最后一公里”。事實也證明,生產主體的迅速膨脹的確帶來了相當可觀的內容生產潛力,這種巨大的潛力帶來的海量內容經由數字媒介的吸納、保存和轉譯,最終成為公眾在碎片時間里的最佳填充物。以喜馬拉雅FM為例,作為國內領先的音頻分享平臺,喜馬拉雅FM的主播數量已經突破1 350萬,共計輸出了3.4億體量的音頻產品,這是任何一個傳統(tǒng)媒體機構所不曾擁有的生產力量。數字媒介正是通過這種對民間生產主體的強勢詢喚,不僅讓傳統(tǒng)廣播所培育的生產力量逐步失去了它原本的主導地位,同時也讓原本嚴格、規(guī)范且排外的把關機制失去了它的強制力,廣播生產開始突破專業(yè)屏障的界域而成為用戶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整個廣播行業(yè)的內容生產生態(tài)就這樣走向了離散化和“顆?;薄.斎?,生產權力的“下放”絕不意味著來自民間的生產力量會完全取代傳統(tǒng)廣播機構而成為新廣播生態(tài)下的絕對主導,但數字媒介的確為廣播生態(tài)錨定了一種可以被經驗和感知到的文化動向,即在數字媒介所建塑的時間情境內,廣播生產實踐日益顯現出的民間話語與精英話語之間的競合形態(tài)。
如前所述,數字媒介對舊廣播生態(tài)最強有力的沖擊之一,是它極大擴充了廣播作為時間客體的存儲容量,改變了時間客體的方向,并且打破了廣播對連續(xù)性時間的依附。傳統(tǒng)廣播機構在如此復雜的時空場景中失去了其壟斷地位,海量個體生產內容通過數字媒介的推送進入用戶的日常生活。于是,大到關乎人類命運的重大新聞,小到娛樂八卦奇聞趣事,這些體量龐大而又離散多元的內容急速地填補著碎片時間留下的縫隙,并最終構成了數字時代獨特的廣播內容格局。這樣的生態(tài)格局更有利于小眾和非專業(yè)團隊的生存,在消解了技術壁壘和傳統(tǒng)廣播機構把關后,這些個體和非專業(yè)團隊能夠通過對垂直領域的深度內容開發(fā)來吸引細分領域的受眾關注,并借助數字媒介所給予的無限時間資源和碎片時間留下的空白來滿足自己發(fā)展的需要。從2015年上半年開始,移動音頻市場頭部App——喜馬拉雅、蜻蜓FM和荔枝FM紛紛開始了它們大刀闊斧的商業(yè)化布局,2015年也因此成為移動音頻商業(yè)化的元年。如今,移動音頻從UGC、PGC發(fā)展到了如今PUGC的加入,內容領域持續(xù)精細化,可以滿足不同的興趣需求。例如,喜馬拉雅和蜻蜓FM的頻道分類里就包含了小說、兒童、相聲評書、人文、歷史、娛樂、情感、知識、廣播劇、戲曲、二次元、影視、旅游等多個領域的細分內容;荔枝FM在包含上述頻道的同時,又更加側重UGC內容的呈現,其聲音節(jié)目也多以10分鐘左右的短時長內容為主。這些來自移動端的垂直內容,幾乎覆蓋了受眾生活中的每個收聽場景,并足以填充其間的一切碎片時間。用戶不斷地沉浸在音頻內容的世界里,在離散化中找尋個性化,這些都無疑都會加速廣播內容的去中心化布局。
不同的技術裝置不僅會詢喚相應的生產主體,定制專有的內容布局,同時還必然塑造相對應的接受行為。按照斯蒂格勒的說法,時間客體最重要的形塑機制之一,是“以時間客體為對象的意識一旦接受了該客體的時間,意識的時間就是該時間客體的時間”。這種“時間秘密”在不同技術所統(tǒng)攝的廣播場域中常常有著不盡相同的表現。在傳統(tǒng)廣播時代,大眾媒介的技術邏輯力圖實現的是經由嚴格管理的時間客體來統(tǒng)攝所有進入廣播場的“聲音流”,因此大眾廣播盡管也在極力營造個人化的收聽氛圍,但其實質不過只是維護行為層面的收聽“個人化”,強化的卻是意識層面的“非個人化”。然而,數字媒介卻可以讓更徹底的個人化成為可能,這涉及與數字媒介緊密相關的兩種智能技術——“對信息生產內容的機器識別系統(tǒng)”和“對信息生產內容分發(fā)的算法系統(tǒng)”。這兩種技術足以讓離散化的生產主體和同樣離散化的聽眾之間實現近乎精準的對接,這也使得在用戶個性化需求得到極大滿足的同時,海量且異質的在線內容也有了歸宿。在數字媒介參與的廣播場景中,個體不僅可以通過點擊廣播App而隨時隨地進入定制化的廣播場,同時在點擊界面的那一刻,以廣播為對象的個體時間即刻就會變成另一種時間——數字媒介為個人定制的專屬廣播時間。而在與專屬廣播時間的“同行”中,用戶與世界搭建起某種排他性的意義勾連,進而重新確認自身的存在。以這一隱秘的心理“接受”機制為出發(fā)點,數字媒介所特有的個性化(抑或偽個性化)廣播收聽主體正在成為可能,這與大眾廣播的集體性主體期待完全不同。從這個角度看,數字媒介對廣播生態(tài)的改變,同時也覆蓋了對用戶更為離散的主體性塑造,并且這一趨勢正愈演愈烈。只需想象一下,此時此刻仍有無以計數的聲音內容存儲在云端,它們或等待著被激活為擬真的時間在場,或正在以讀秒的時間方式與細分后的用戶展開一對一的精準接合,就知道數字廣播將對用戶的主體性塑造產生何等程度的影響與改變。
數字媒介對廣播生態(tài)的改變,無疑會對用戶和整個社會文化產生巨大的影響。如今,數字媒介壟斷下的廣播生產正呈現泥沙俱下的生態(tài)樣貌,在這樣的形勢面前,我們的論述決不能止步于描摹和分析,更應致力于批判和反思。
事實上,以廣播為代表的聲音媒介曾一度被速度主義理論家們報以很高的期待,甚至將其認作人們短暫逃離被速度支配的晚期現代性的一種手段。比如,羅薩就尤其重視“聲音”的功能,他認為通過聲音建立起的共鳴關系能夠同時存在于身體與“靈魂”之間以及主體和世界之間,并且在這兩個層面上,物理和象征意義上的共鳴是彼此作用的。因此,“在溝通和治愈主體與世界的關系方面,沒有比聲音更有效的了”。而廣播在聲音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沉浸在廣播中的人們同樣可以暫時遠離技術裝置的干擾,“凝思”于當下獨有的聲音體驗。但遺憾的是,在一切事物都在不斷“媒介化”的今天,廣播這種難得的“凝思”功能卻也不得不面對消解殆盡的局面。這是因為,今天為包括廣播在內的文化實踐賦予時間節(jié)奏的,是我們一再提及的數字媒介,它在幫助廣播時間擴充體量、改變方向進而加快生產和傳播速度的同時,其造成的擴容、無序和加速的時間節(jié)律也不可避免地動搖了大眾傳播時代為廣播所注入的穩(wěn)定性,“流動性”與“進行時態(tài)”成了廣播新的標簽。
那么,一個失去了穩(wěn)定性的廣播生態(tài)究竟又意味著什么呢?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它嚴重阻滯了人們通過反省活動來獲得廣播經驗的通道,從而也就剝奪了人們通過廣播這種途徑來發(fā)現意義、理解世界進而建構自我的機會。美國學者阿爾弗雷德·舒茨(Alfred Schütz)認為,意識是與時間綁定在一起的,而對意識的體驗又只能借助反省活動才能達成,“在反省的活動中,我跳脫純粹意識流程,跳脫單純前進生活的生命流程。此時,我的體驗被理解、被區(qū)別、被凸顯,而與其他體驗有所不同?!驗橐饬x無非就是意向性的成就,唯有在反省的目光之下成就才是可見的”。由此反觀數字環(huán)境下的廣播生態(tài),當今天的人們已經習慣用手機而非收音機來收聽廣播時,當人們直接面對手機界面——在手機上打開“喜馬拉雅”App等在線音頻軟件時,就會不可避免地受到軟件上近乎無限的音頻內容的誘惑。事實上,很少有人能夠抑制住這種觸及無限的沖動而只專注于某一內容,在“豐盛”的聲音景觀面前,“淺嘗輒止”抑或“伴隨收聽”才是人們日常更為普遍的收聽狀態(tài)。如果說在斯蒂格勒那里,大眾媒介的程序工業(yè)邏輯會力圖促成廣播這種時間產品同時被成千上萬的“個體”打開,進而急速地達成“諸多意識的時間流共時化”的目的,那么數字媒介的邏輯則是讓日漸“豐盛”、多樣和細分的廣播時間客體一刻不停地侵入個體的意識,使其生命時間的一分一秒都歷時性地沉浸在程序工業(yè)所加工過的“他者”時間中。而在這種趨于無限的歷時性中,反省活動以及通過反省活動而再造廣播體驗的機會將始終被“用戶們”未曾停歇的數字終端所遮蔽、所阻擋,于是,廣播成了人們一直“正在經歷的體驗”,而不再能夠被“注意力的專注”構造為“已經經歷的體驗”。
這種永恒的“進行時”正是數字媒介隱藏在廣播時間里的“秘密”,它讓作為時間客體的廣播以“缺乏敘事張力”的方式與聽眾的意識之流匯合,如此,廣播便“不能夠持續(xù)性地約束注意力”并且“不允許有什么凝思性的逗留”,不再具備“把諸時間彼此結合起來”的能力,相反還會造成一種“彌散性的恐懼”。于是,當數字媒介越是促逼著人們或主動或被動地拒絕停滯、拒絕專注、拒絕透過反省活動來發(fā)掘對廣播的認識性經驗,甚至拒絕對這種不專注的狀態(tài)本身進行思考,廣播就越是無法在綿延不絕的意識之流中凸顯出來,也就越是無法像學者們所期待的那樣,在“溝通和治愈主體與世界的關系方面”發(fā)揮出其應有的作用。
在數字媒介營造的廣播生態(tài)中,極強的離散性是又一個顯著的特征。在這種生態(tài)中,數字媒介為普羅大眾提供了認知與表達自我的新平臺,但與此同時,“用戶被包裹于流媒體提供的個性化視聽內容中,往往習慣性地選擇調用業(yè)已固化的審美框架,這大大降低了新的審美框架產生的可能性,將自身置于‘審美繭房’之中”。進言之,在新的廣播生態(tài)中,由于每一位數字用戶都得以沉浸在極盡多樣的廣播時間客體中,因此廣播很難再像大眾傳播時代那樣謀求到意識時間流的共識化,恰恰相反,以數字廣播為對象的意識時間經驗將在最大程度上被推向個性化。因此,今天的實際情況是,盡管人們生活在同樣的時空里,但彼此卻持有著不盡相同的時間經驗。在此基礎上,倘若說數字媒介通過時間的擴容、加速和變向消解了廣播本應具有的“凝思”意義,那么在這里,被數字媒介所錨定的個人化時間經驗則在很大程度上又進一步瓦解了廣播的公共性特征,因為在個人化時間經驗之上形成的廣播群體,其類型更為復雜,數量更為龐大。同時,這種小圈層通常帶有很大程度的排外性,圈層內的人們更愿意在共同體成員組成的收聽社區(qū)里“圈地自萌”且志得意滿。而當擁有不同廣播時間經驗的用戶在互聯網深度社交屬性的催動下相互交流時,其各自異質性的時間經驗所引發(fā)的結果通常不是多元主張并存下的理性對話,而是隔閡的進一步加深。這一結果的負面意義在于,這種圈層化的審美和交往使得聽眾對私域議題的看重超過了對公共議題的關注,對偏執(zhí)的強調超過了對共識的期待,由此容易引發(fā)公共性的衰落,甚至有可能引起令人擔憂的文化危機。在此情形下,如何消除與防范時間經驗個人化所導致的潛在文化危機,應當成為國家相關部門治理廣播生態(tài)的重要任務之一。其間要解決的重點問題是:如何在復雜的話語場中提供權威和直觀的內容?如何將生僻抽象的術語轉換成通俗易懂的公共話語,從而喚醒廣泛的社會共情?對這些問題的思考與實踐,不僅是政府媒介治理中的重點和難點,同時也是對廣播人職業(yè)素養(yǎng)、溝通技巧和職業(yè)認知度的考驗。
數字媒介固有的時空壓縮特性為廣播制定了新的時間結構,它一方面加速了廣播的生產效率,另一方面使得新型的時間客體成為廣播的主流產品。在這兩方面的作用下,廣播進入了數字媒介所給予它的新的生態(tài)空間。在這樣的生態(tài)里,一切的連續(xù)性都被取代,生產主體的離散性、內容產品的離散性以及收聽的離散性成了廣播新生態(tài)中最顯著的標簽。這當然是一種全新的廣播發(fā)展圖景,但潛藏在這一圖景之下的問題同樣不可忽視:如果一種廣播生態(tài)不能引導公眾觸發(fā)本真的情感、深刻的反思,不能在公共利益上有所作為,那么如何指望其能進入一種良性的發(fā)展軌道并為人類的文化事業(yè)做出貢獻?事實上,高度離散化的廣播生態(tài)在表面上建塑了人的碎片化接受習慣,而沉淀下來的卻是“阻滯反省活動”和“遮蔽公共性”的生態(tài)現實。從媒介治理的角度來看,相關部門必須充分認識到這一點,并在媒介規(guī)制實踐中尋求對潛在文化危機的破解之道。而對于中國主流廣播媒體而言,廣播生態(tài)可能引向的負面效應或許是一次自我重新定位的機會,在這種負面效應愈發(fā)猛烈之前,主流廣播媒體應努力擔負起引導的責任,盡快“建立以內容建設為根本、先進技術為支撐、創(chuàng)新管理為保障的全媒體傳播體系”。在內容生產上守正創(chuàng)新,提高參與度,增加公共性。在傳播渠道上不斷拓展,搶占新陣地,擴大覆蓋面。在管理方式上改革創(chuàng)新,建立新機制,整合新資源。當下,媒介技術在迭代更新的道路上大刀闊斧前進的同時,也不斷瓦解和重塑著我們既有的關于廣播與理想社會之間關系的認知與思考。因而,我們的認識也應隨著技術的邁進而持續(xù)更新,只有與時俱進,正視、理解并反思技術在時間—速度層面帶給我們的改變,并在此過程中謀求健全的制度設計和準確的主體定位,才能引導廣播事業(yè)真正向著謀求全人類福祉的方向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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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該數據由筆者根據《2020年全國廣播電視統(tǒng)計公報》和尼爾森網聯《全國廣播媒體融媒傳播影響力榜單》整理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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