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全明
(蘇州健雄職業(yè)技術學院,江蘇蘇州 215400)
“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是民間歌謠漢樂府一個突出的藝術特色,也是其成功的重要原因。民謠者,民間之歌謠也——個人情感、大眾生活、民間立場是其重要表征,著名評論家、學者王堯教授的新作《民謠》雖為小說,但不乏民間歌謠表征,這應是名之為《民謠》的原因之一。
《民謠》首先是一曲個人色彩較強的青春小夜曲:追憶一段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青春往事,表現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夢想、迷茫、傷感。雖然生活在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一個偏遠貧窮的鄉(xiāng)村,但并不妨礙“我”做種種青春的夢想?!拔摇眽粝氲闹苯淤Y源來自勇子和表姐——那個時代的鄉(xiāng)村范兒。那時的“我”——王厚平——雖然只有十來歲,但字寫得不錯,作文也不賴,后來又成為村里唯一的高中生,被生產隊視為小才子、小能人。不過,“我”的青春夢不久就受到沉重打擊:先是石油勘探隊離開了莫莊——勇子依托石油的美好設想隨之落空;后是他的偶像勇子因為與秋蘭結婚,調離崗位,離開莫莊?!拔摇彪m然理解勇子的選擇,但他認為自己應該比勇子更勇敢,故他并未因此喪失對未來的期許。盡管“我”沒有放棄夢想,但現實卻令人沮喪?!巴醵犻L,外公,胡鶴義,勇子,他們都想改變生活。他們是不同類型的人,他們的想法也不一樣,但他們都失敗了。我十四歲了,我看到了無法改變的生活”,“我”雖以王二隊長、勇子自許,希望干一番事業(yè),但并知道路在何方,苦悶、迷??M繞心頭。很多年前,作者就為《民謠》寫了開頭:“太陽像一張薄薄的紙墊在屁股下”,接著寫道1972年的那次洪水以及洪水過后麥秸稈霉爛的場景,其后多次寫道“我”對這場洪水引發(fā)的腐敗氣息難以忘懷的記憶。顯然,像薄紙一樣缺少熱力的太陽、揮之不去腐敗氣息,是“我”對段青春歲月最深刻的記憶。
愛情也是《民謠》這曲青春小夜曲的重要旋律?!睹裰{》講述了多對戀人的愛情故事:秋蘭與勇子、巧蘭與阮叔叔、獨膀子與小云、“我”與方小朵和許玲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和方小朵的情感故事。方小朵是一個情竇初開的漂亮女孩,她顯然有意于“我”,“我”雖對青春男女的愛戀并非一竅不通,但在大方、美麗的方小朵前略顯笨拙。方小朵離開前特意來“我”家一趟,吃完午飯后,一對十四五歲的少男少女,劃著小船,在波光粼粼的河面游玩,如詩如畫,方小朵淳樸、真誠的挑逗更是增加了詩情畫意。丘田說:“《民謠》里有不少生動的女性形象,一些女性刻畫讓人聯想到沈從文筆下天真未鑿的少女”,方小朵確實與沈從文筆下的少女類似,也不失汪曾祺筆下的少女的神韻,她與“我”青澀但天真無邪的情感可謂那個時代愛情的天籟之音。這段情感雖沒有結局,但留下了美好的回憶,而和許玲的一段愛情則讓“我”感受到生活的殘酷。在“我”看來,許玲才是“我”的第一個初戀情人,因為我們可以將它與可設想未來——“我”能考上大學、她能回城——聯系在一起。但命運弄人的是“我”高考失敗,而她如愿成為工人,兩人的愛情戛然而止,留給“我”沉痛的人生教訓是愛情脆弱如薄紙。
生離死別雖說是人之大道,但對于人生剛起步的青春少年來說,死亡,特別是那些意外的死亡,總讓人無法釋懷?!睹裰{》寫道許多人的死亡:胡鶴義、胡鶴義的大兒媳;小云、四爹、“西頭老太”、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爛貓屎、根叔一個個離開了人世,讓“我”噓唏不已,而三小和根叔的死,更讓“我”感慨萬分。三小是“我”非常要好的小伙伴,他和父親一樣患上肺結核。多次咯血后,三小預感到自己離死神不遠了,約我一同去打麻雀吃。那天晚上雖然嘴里嚼著平常很難吃到的肉,但無論是“我”,還是三小,心里都在流淚,都涌動著無盡的悲傷。三小的死,顯然是“我”生命中的一件重大事件,以至多年“我”會將黃燦燦的油菜花和死亡聯系在一起,在蓬勃的生命里聞到死亡的氣息。“我”之所以對死于鼻癌的根叔印象深刻,不僅是他家離“我”家近、曾教我唱兒歌,還因為在他死前“我”的另外一個伙伴梅兒因為家里窮被迫去了遠方,使“我”意識到生命的脆弱、命運的無常。
對照《一個人的八十年代》,我們不難發(fā)現《民謠》中的鄉(xiāng)村少年與作者王堯的人生經歷有諸多相似之處,也就是說“我”的“哀樂”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刻骨的人生體驗,作者正是因為這份“哀樂”創(chuàng)作了《民謠》。當然,雖說《民謠》中的“哀樂”具有較強的個人色彩,但我們也能從中看到一個時代的影子。
班固以為漢樂府的成功不僅在于“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還在于能讓讀者“觀風俗,知厚薄”。班固所說“觀風俗,知厚薄”即朱熹所謂“觀風俗之盛衰”“考見得失”?!睹裰{》之為“民謠”,亦該有此中之義。
敘述人的外公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參加共產黨,使家族史和中國現代革命史建立了關聯,也建立了“觀風俗,知厚薄”的通道。胡鶴義作為鎮(zhèn)上最富有的人,并非罪大惡極的惡霸,而是得到不少民眾尊敬的士紳,他自殺身亡后不少人為他燒紙便是最好的證明。不僅如此,胡鶴義還和當地革命組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王二隊長曾經在他避過難,他和他的部下十幾人犧牲后,是胡鶴義為他們收尸。這樣一位開明紳士,在“文革”時期也不得不以自殺為自己的人生畫上句號。胡鶴義的命運與莫言小說《生死疲勞》中的西門鬧相似,但《民謠》沒有賦予其形而上的意義——對正義的否定,也沒有完全喪失對正義的信心。對于胡鶴義,外公在自己的審查結束后,轉述了縣委領導的評價,這一評價代表組織,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敘述人、隱含作者的看法?!案锩暮戏ㄐ院统绺咝允呛翢o疑問的,但革命成功以后的問題也是需要反思的……不能以后來的悲劇否定之前的崇高,也不能以之前的崇高遮蔽之后的悲劇”,王堯在《訪談錄》的這段話與組織對胡鶴義評價一脈相承,從中我們也不難發(fā)現其理性、務實精神。不僅是革命與反革命者的關系,不像一段時期的革命小說所想象的那樣涇渭分明,而且,對于個人來說,革命與反革命的選擇,也具有某種隨意性、偶然性——獨膀子就是一個典型案例。不過,需要注意的是,王堯像新歷史小說那樣,將類似歷史事件的意義做過度、極端的闡釋——否定整體性、本質等,而是旨在展示歷史的復雜性、人在歷史潮流前的渺小、無奈,表達對人物命運的同情。
作為“‘文革’時期文學”研究的著名學者,王堯對于那段歷史和那段歷史時期的文學了然于胸,而作為小說作家書寫那段歷史,他能為讀者理解那段歷史提供什么新的視野呢?關于“‘文革’時期的文學”,王堯倡導“關聯性研究”:“要在‘斷裂’中發(fā)現‘聯系’,在‘聯系’中發(fā)現‘斷裂’”?!瓣P聯性研究”的實質就是以馬克思主義聯系的、發(fā)展的、全面辯證的觀點看待“‘文革’時期的文學”。文學如此,歷史也是如此,《民謠》所呈現的“文革”時期的鄉(xiāng)村生活也體現了同樣的歷史觀。最能代表那個時代風氣的人物是勇子和表姐。作為社會組織的基層干部,勇子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前途、理想和那個時代緊密相連,希望順著時代“大勢”實現個人理想。然而,事與愿違的是他的個人情感與時代要求很快出現了齟齬。勇子喜歡秋蘭,而秋蘭是富農。如果勇子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和秋蘭結婚,他的政治前途就結束了。何去何從,勇子曾經猶豫過、痛苦過,經過一番思想和情感的斗爭后,他選擇了秋蘭,放棄了政治前途。表姐是婦女隊長,那個時代的鐵姑娘,她本能地感應到那個時代的脈搏,并不假思索地按照那個時代的要求塑造自己。表姐原來喜好文學,從北京串聯回來后,面貌大變,決定成為一個在農村一線建功立業(yè)的新女性。作為那個時代的弄潮兒,勇子和表姐無法擺脫那個時代偏執(zhí)與簡單以及來自意識形態(tài)的擠壓,但他們并沒有因此而喪失基本的人性。抑或《民謠》的故事發(fā)生在歷史一隅的鄉(xiāng)村,并采用了民謠的敘述方式與立場,因而與那些過度演繹歷史對個人的擠壓的作品之間畫了一條線??梢哉f,無論寫革命史還是“文革”史,作者始終保持比較清醒的理性精神,從而呈現了那段歷史的真實面貌,也為讀者觀風俗、見得失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雖然具有較強個人性和民間性,但《民謠》并不是民間文學,而是學院派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不僅體現在內容上,也體現在形式上。早在20世紀九十年代,王堯就提及“小說革命”一說,在2020年在《新“小說革命”的必要與可能》一文中,他再次推出“新‘小說革命’”,可見其對小說藝術革新的重視,《民謠》在藝術上確實有不少“革命”性的探索。
《民謠》的藝術探索首先表現在文體上?!睹裰{》由三部分構成:卷一到卷四為第一部分,外篇和雜篇分別為第二、三部分。讀過《莊子》的人很容易由其內、外、雜篇之分將第一部分視為“內篇”?!肚f子》之所以有內、外、雜篇之分是其中作品有地位、性質的區(qū)別,《民謠》也是如此。第一部分和其他部分的差異首先是文體上。雖然第一部分故事性也不強,但無疑仍屬于小說。第二部分為“我”中學時的作文、替人代寫的各種應用文以及“我”對上述材料做的注釋,這些內容并不直接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而是獨立存在,因此不屬于通常所說的小說。外篇篇幅最短,為“我”中學時期楊老師創(chuàng)作的一篇幾千字的小說殘稿,雖是小說,與通常見到的“小說中的小說”不同?,F在的問題是我們如何認識外篇、雜篇的性質及與第一部分的關系。眾所周知,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現了一個稱為“敘述轉向”的思潮,“敘述轉向”波及新聞學、心理學、醫(yī)學多個學科領域,其中也包括社會學。放棄實證研究,通過“田野調查”、個體敘述等手段凸顯個體的意義,是社會學“敘述轉向”的重要特征。2010年,《人民文學》開設“非虛構專欄”,掀起一股“非虛構寫作”熱潮。中國的這波“非虛構寫作”浪潮可以說是“敘述轉向”在小說領域的體現,或者說小說借鑒了社會學敘述方法。眾所周知,敘事學首先誕生小說,賴恩將敘述定義為:“再現包括一個設定在時間中的世界(背景),居住著參與行動或發(fā)生(事件,情節(jié))的個體(人物),從而發(fā)生變化。”,通過賦予特定時間中個體行為意義是敘述的突出特征。因為其具有個別性、特殊性,故而被科學排除,而敘述轉向最大的意義正是凸顯個別性和特殊性。非虛構寫作的意義也在于此:恢復被典型化遮蔽的個體性和特殊性。值得注意的是《民謠》的外篇、雜篇具有非虛構寫作的某些表征,但它并不屬于“非虛構寫作”。至此,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外篇和雜篇類似采用敘述學研究方法的文獻,將社會學之“文”與文學之“文”融于一體,拓展文學的表現手法,是《民謠》的一個藝術創(chuàng)新。
第一部分和第二、三部分關系另一值得關注的問題是“我”和作者的關系——小說中的“王厚平”與現實中的王厚平的關系。作者王堯原名為王厚平,閱讀《一個人的八十年代》后,我們會發(fā)現小說《民謠》和真實的王堯的生活確有不少相似之處。有意將小說人物與作者及其生活混淆,并不是《民謠》首創(chuàng)。眾所周知,莫言現代派小說代表之作《酒國》就采用了這種方式?!赌?、王堯對話錄》中王堯特別提到這部作品,而且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據此我們有理由猜測《民謠》的這一構思多少受到莫言的影響。當然,《民謠》的這一手法具有自己的意義。我們知道《酒國》讓“莫言”在文本內外穿行,目的是混淆真實與虛妄的界限,以否定現實的真實性。《民謠》則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其讓王厚平在真實與虛構之間穿越,意在展示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關系。洪治綱談道“非虛構”寫作時說:“‘非虛構’與其說是一種文體概念,還不如說是一種寫作姿態(tài)”,《民謠》中敘述人與王堯的關系也是如此,而《民謠》中的仿“非虛構”寫作,不過是為傳統的現實主義手法提供一種新的形式可能性。
《民謠》的結構也頗有新意,這不僅體現在內篇、外篇、雜篇的設置上,也體現在內篇之中。時間性是敘事作品一個非常重要的元素,與之相應的是敘事作品通常將時間作為結構的重要依據。小說作為敘事文體,時間也是作者謀篇布局考慮的重要因素。在人類早期的敘述作品中,通常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講述故事;在比較成熟的敘事作品中,雖然事件出現的順序不再完全按照時間先后出現,而是通過倒敘、插敘方式,重新組織故事事件,但事故本身的時間順序清晰可辨。意識流手法是對小說敘述的一次重大顛覆,其最大的不同在于時間的中斷——時間被分割成許多沒有時間性的片段?!睹裰{》內篇分為四卷,在時間上并不存在先后關系,那是否存在其他的內在關聯呢?如空間的,邏輯的?小說卷一從1972年5月的一場大雨開始敘述,其后介紹莫莊的風水、地理,講述外公的人生故事;卷二一開頭這樣寫道:“外公和奶奶的故事不同,他們分別筑起一條田埂和一條磚頭鋪成的街道,我沿著奶奶的街道摸到了以前鎮(zhèn)上的老屋,沿著外公的田埂回到了我現在的村莊”,似乎卷一、卷二分別講述“我”母親和父親家族的歷史。細細閱讀我們會發(fā)現并非如此,各卷或有所側重,但其時間和空間交織、重疊,并不存在明顯的時空界限或邏輯關系。筆者以為“內篇”之所以比較隨意安排小說事件,意在以散文的結構模式來處理小說,其目的不是讓小說詩意化,而是非傳奇化。中國古代小說有兩種不同的傳統:傳奇體和筆記體。魏晉的志人和志怪小說,傳奇與筆記平分秋色。唐人重傳奇,將小說稱為傳奇可見一斑。宋元明清小說,雖以傳奇為主流,但筆記小說亦不絕如縷,并不乏佳作。生活固然有傳奇,但傳奇不是生活的常態(tài),因此別林斯基特別強調“按照生活原來的樣子”描寫人物、反映生活?!睹裰{》有意于筆記,應是平實的現實主義審美追求的體現,也在作者作為學者型作家注重理性的體現。
作為一位著名的學者、評論家,王堯先生的學術著作有一個較為明顯的特征:不喜搬弄西方述語自重。之所以如此,抑或與王堯先生對傳統文化的自覺傳承有關。《民謠》對“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現實主義精神的繼承、散文的筆法和結構、“非傳奇”的敘述追求,依稀可見傳統的影子。由此而言,《民謠》既是一次“新的‘小說革命’”,也是一次傳統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