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澤
夜黑黑的。山嶺像被人抹了鍋底黑,比夜還黑。它們一頭頭蹲在村子的四邊,齜牙咧嘴著,要吃人的樣子。
金富貴“噌”地從炕上坐起來,滿頭大汗,兩眼發(fā)直。屋里的窗簾睡覺前被他呼啦一下給拽壞了。窗上沒了窗簾,一眼望出去黑洞洞的,深不見底,像有什么東西要突然撲過來,抓他的臉,啃他的頭。
金富貴嚇得一激靈,趕緊掀起屁股靠到被垛邊。彎彎的月光就在這時越過山尖,爬進窗欞,映襯出一塊塊明亮,不一會兒,又抹在他的臉上。金富貴吁了口氣,緩緩地點了根煙。吸一口,吐出來,煙霧四溢,籠了他的臉。
又做夢了?秀敏側(cè)過身,枕著胳膊躺在那兒,注視著金富貴。
金富貴怔怔的,邊吸邊答,是啊,又做夢了!
金富貴總做夢,還總做同一個夢,一做就是五年。
那是怎樣的一個夢呢?
金富貴對秀敏說,四周黑乎乎的,屋頂?shù)墓馊綦[若現(xiàn),亮起來時,能看見墻角的大機器扯著皮帶一圈圈地運轉(zhuǎn),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燈一滅再亮起來時,他的手里就拿著一把刀,是一把帶血的刀,那血還一滴滴地往下掉。他的腳下,一個男人正一動不動地躺在血泊中……
那個男人的臉,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金富貴吧嗒著煙說。汗水已經(jīng)從他的兩頰淌了下來。
我知道。秀敏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背向金富貴道,你都說了幾百遍了,不,是上千遍了,趕緊睡吧!
金富貴哼了下,沒接她的茬兒,把煙吸得更緊了。
早上,金富貴胡亂洗了把臉,杵在飯桌前發(fā)著呆。本來單眼皮的他現(xiàn)在是雙眼皮,一看就沒睡好。
他后來就沒睡。
他也想睡,可是一合眼,那個人的臉就迎過來,嚇得他冒冷汗。這些年他都是這么過來的。不管是前半夜還是后半夜,只要被那個夢那個人驚醒了,他都會睜著眼到天亮。
行了,吃完了再去睡會兒吧!秀敏把飯菜端上桌時說。
金富貴沒答話,茫然地塞了一口飯,剛想去夾菜,又把筷子縮了回去。
熬榆錢兒?金富貴問。
是啊!昨天捋了好多,那水靈靈的呀,我都生吃了好幾把呢!心想不能便宜那豬了,咱也得嘗嘗鮮,這不就熬了。秀敏得意地說。
金富貴深情地看著秀敏。這個女人一笑,眼角泛起一根根皺紋?;叵胛迥昵八麄兂鮼磉@個村子時,她還是個小媳婦,別說皺紋了,臉蛋一掐都能溢出水來,白白凈凈地像剝了皮的荔枝。
金富貴突然想哭,想抽自己兩嘴巴子。他趕緊埋下頭,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飯。
吃了飯,秀敏在屋里收拾碗筷,金富貴杵在院子里聽著豬嗷嗷叫。
金富貴皺著眉。
這圓咕隆咚、肥頭大耳的豬,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的,比大爺還大爺。它吃得好睡得香不說,還聰明得很,一點也不傻。知道人吃完了,該管它吃了,會不停地叫喚人來伺候它,還會扒在圈門上,伸出肥碩的頭吆喝。
金富貴終于理解以前他的員工為什么會在背地里叫他豬廠長了。
他原來開了家糧食加工廠。那時的他一百八十多斤,一米七三的個頭看起來確實跟豬沒什么兩樣??伤菑S長啊,怎么能容忍別人這么叫他?
一次接水的時候,偶然聽到一個員工又在這么議論他,他直接瞪著豬眼把那員工給臭罵了一頓——唾沫星子亂濺,飛到了員工的杯子里。沒過幾天,那員工就罵罵咧咧地離職了。金富貴開了他。
金富貴摸著自己的肚子。他的肚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癟得像個簸箕了,哪怕剛吃了飯,也直往后背凹。他如今只有九十來斤,立在那兒像根電線桿子。村里人干脆就叫他電桿子。金富貴一聽,美得很,沒噴人家不說,還直夸這個名字好。他很慶幸村里人能這么叫他,反倒是有人問他真名了,他變得支支吾吾。
你倒是干點活兒啊,豬都叫喚成那樣了,你聽不見??!秀敏擱屋里喊,沒洗完鍋就端著一大盆煮熟的榆錢兒走了出來。她看見金富貴愣在那里啥也不干有些不滿。
金富貴回過神來,看著秀敏把榆錢兒倒進豬槽里,又往槽子里抓了一把糠。豬不叫了,栽進槽子里,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還把蹄子搭在槽沿上,以為誰要跟它搶。秀敏樂呵地說,多吃點多吃點,吃得肥肥胖胖的,好下小豬仔兒……
金富貴一聽,腦袋立馬嗡了下。他猛地叫了聲“陳秀敏”,把秀敏嚇了一跳,豬也頓了一下。
要死啊金富貴。秀敏扭過頭沖金富貴吼。
金富貴冷冷地說,下豬仔兒,還下豬仔兒,陳秀敏,你該收手了!
金富貴要去趕集,鄉(xiāng)里的大集,每年一次。去年和前年,他都去了。今年,他也要去。
臨走前,金富貴跟秀敏要東西。墨鏡、口罩和帽子。金富貴伸出手說。
秀敏倚在炕沿上看著金富貴,突然一把摟住他的腰,露出潺潺的笑容。
都在呢,給你可以,但是,你也得帶我去。
行!金富貴痛快地說。
啥?
秀敏愣住了。她撒開金富貴的腰,一動不動地瞪著他。
我沒聽錯吧金富貴,你竟然讓我跟你去趕集了!
秀敏一點也不相信金富貴的話。要知道前兩次無論她如何讓金富貴帶她去,央求、撒嬌、發(fā)怒……各種辦法都用過了,他就是不同意,說什么危險、暴露的。這次,她就是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他竟然干脆利落地同意了。
真,真的?秀敏瞪著眼,張著嘴問。
當然是真的了。金富貴搭著秀敏的肩說,你裹個頭巾,戴個圍脖什么的,肯定沒人能認出來。
金富貴說這話時,圈里的豬突然哼哼了一聲,像是聽著金富貴和秀敏的對話,傳遞出某種信號了。秀敏一下子怔住了,嘴角的笑容也漸漸消失。
秀敏后退了一步,看著金富貴。
好啊金富貴!之前你吼我該收手了,今天又同意我去趕集,是想動我的豬了吧?你想讓我的豬餓著,然后阻止它下仔兒。我告訴你金富貴,你如意算盤打錯了。我不去了。我繼續(xù)捋我的榆錢兒去。我就要讓它下豬仔兒。
秀敏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墨鏡、口罩和帽子,丟給金富貴。不等金富貴說話,自顧自地去喂豬了。
金富貴瞇著眼看著秀敏的身影,他知道他必須得下定決心了!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門。
前兩次去趕集,金富貴都沒從集上買東西。他戴著帽子、架著墨鏡、勒著口罩,直溜溜地走在路上。村里人除了對他這全副武裝的模樣感到好奇外,也好奇他為啥空手而歸。
沒啥可買的。金富貴敷衍著大家說,心里卻無比踏實。
他不是去買東西的。他去有他的目的。他要看看鄉(xiāng)里的墻皮、電線桿子、宣傳欄上有沒有貼著他和秀敏的圖文照片,要看看南來北往的路口有沒有警察設(shè)卡查人。
前兩次都沒有。這次也沒有。
沒有自然是好事,說明這里是安全的。上次回來的時候他對秀敏說。
但是哪里有絕對的安全呢?就像他之前當廠長時,又有誰當面直呼過他豬廠長呢?可他還不是知道了!
這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咱們得謹慎。他又說。
那又怎樣,我就是想養(yǎng)豬嘛!要是暴露了,咱們跑就是了,又不耽誤啥。秀敏撲閃撲閃地看著金富貴說。
金富貴猶豫了。他感到秀敏眼中的期待一下子飛了出來,忽地滲入到他的皮膚,又鉆進了他的血液。這一猶豫,養(yǎng)豬的事兒就提上了日程。沒過幾天,他們就來到了李大爺家。
李大爺是村里有名的養(yǎng)豬戶。他家那頭老母豬已經(jīng)不知道下過多少窩仔兒,今天又要下仔兒。
秀敏高興地問,幾點下呀?
李大爺微駝著背答,中午前。
果然,到了十一點的時候,原本還在圈里散步的母豬,突然哼哼著躺進了窩里。
要生了要生了。李大爺笑呵呵地說。
秀敏激動著,緊緊地攬著金富貴的胳膊,手心里全是汗。金富貴原本平靜,被這緊張的氣氛一搞,也有些抓心撓肝。
這是金富貴和秀敏第一次見下豬仔兒。第一頭豬仔兒降生之時,秀敏的眼眶噙滿了淚水。最后一頭豬仔兒哼哼落地時,她的淚水已經(jīng)簌簌涌下。
她想起他們的兒子朋朋。
朋朋,今年該十歲了吧!秀敏喃喃地對金富貴說。
金富貴吸了口氣,是啊,四年級了。
秀敏突然捶打起金富貴來,一邊錘一邊說,都怪你,都怪你。金富貴只能默默地把秀敏抱進懷里。他的眼睛發(fā)紅,腦海中又浮現(xiàn)起那個人的臉……
那晚,秀敏徹夜未眠,金富貴聽到了她的啜泣聲。等豬仔兒長到一個月的時候,秀敏把它從李大爺家抱了回來。金富貴沒有阻攔。
這頭白白凈凈的小豬。秀敏把它撒在院子里,它撅著粉嫩的鼻頭立刻打滾撒歡,惹得秀敏咯咯笑。它胃口極好,哪怕個頭不大,也能吃掉一大盆食物。它還吧嗒嘴,津津有味的,讓人看了有咽唾沫的沖動……
金富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到了集市上。透過烏黑的鏡片聽著此起彼伏的吆喝,他自責又后悔。為啥當初就聽了秀敏的話,讓她把豬仔兒抱回來呢?再說就是養(yǎng)個豬,怎么還要讓它下豬仔兒呢?那還怎么跑,撇下朋朋還有啥意義?
金富貴想不通。
一陣呲啷呲啷的磨刀聲生了腿,繞過來來往往的人群,撲向他的耳朵。
金富貴瞇起眼。
這回,他不想空手而歸了。他要買一把刀,一把尖刀,一把殺豬的尖刀。
云霧茫茫,遮住了眼前的山。云海霧浪之中電閃雷鳴,一場大雨蓄勢待發(fā)。
金富貴立在院子里。他的左側(cè)是院門,正面是秀敏倒騰的菜園,右側(cè)是豬圈。自從壘了豬圈后,金富貴常佇立在這里。佇立得久了,地上便凹出一個坑,一遇下雨,首先形成水洼。
金富貴叼著煙,瞇著眼,斜視著豬圈。豬圈靜得很。豬吃飽了,正在睡大覺。
金富貴想起當初他們壘豬圈時的情景——
你幫我壘豬圈吧?飯桌上,秀敏撲閃撲閃地看著金富貴說。
金富貴故意往嘴里扒拉著飯說,壘啥豬圈啊,放養(yǎng)著不挺好嗎?
秀敏瞪著眼,一臉不滿意地說,好啥好,臭烘烘的,再說院子里不種菜了,不種菜你吃啥?
金富貴不塞飯了,夾著的菜也緩緩地放回了盤子里。他咀嚼著嘴里的飯。咀嚼的時候,時間像是慢了下來。他把筷子放在飯桌上,抬起頭看著秀敏說,說不定哪天咱們就跑了。
秀敏一聽,眼眶里閃爍起淚花。
秀敏要自己壘豬圈。她不會壘,就跑到李大爺家學。學不好,就把李大爺請過來,手把手地教。
李大爺弓著背捋著胡須,笑呵呵地說,其實很簡單,蓋個窩棚,墊點稈草,放上食槽,再壘上墻就可以了。就那塊,放雜物那兒,騰出來壘就不錯。
說干就干。把破爛的篾筐、生銹的鐵絲、存放的柴火拿走,把坑坑洼洼的土地墊平……秀敏干得有滋有味。開始,金富貴還能立在那兒無動于衷,可看著汗水打濕了秀敏的衣裳,汗珠子沿著她的額頭啪啪往下掉,金富貴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搶過了她手里的鐵鍬。
你不是不幫忙嗎?秀敏賭氣地說。
我樂意行了吧!金富貴也賭氣地說。
金富貴干大工,和泥、砌墻、鋸木。秀敏當小工,添水、遞磚、送料。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干得有模有樣,像是又回到了以前辦廠子時的日子。
你說,要是當初咱們沒跑,會咋樣呢?壘累了歇的時候,秀敏問金富貴。
沒跑?估計圈在里面的就不是豬了吧!金富貴答。
秀敏又問,廠子要是還在,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世界五百強了吧?
金富貴又答,還世界五百強,市里五百強還差不多!金富貴不禁笑了。這個女人,怎么那么天真呢!
笑啥呢?秀敏?著一筐冒尖的榆錢兒走進院子,打斷了金富貴的回憶。
金富貴剛回了個沒有啊,豬就突然哼哼了起來,搖頭晃腦地撅著沾滿泥巴的大嘴頭,爬到圈門前。
喲,餓了吧?秀敏不理金富貴,徑直向豬走去。
金富貴冷冷地瞟著豬,和豬眼恰巧糾纏在一起。四目相觸的那一刻,豬突然不叫喚了,眼神中也流露出一股得意,像是在和金富貴宣戰(zhàn)。金富貴驀地顫了一下,這得意似曾相識,不是別人正是來自那個人——他被開了后,等廠子里就剩金富貴一個人時,突然跑了進來。
豬廠長,不,金廠長,開除我,憑什么開除我???求求你別開除我好嗎?我四十好幾了,上有老下有小,開除了我,我拿啥養(yǎng)家?。∫荒愀钗乙坏督饨鈿??他猙笑著,忽然抽出一把刀……
轟隆一聲雷,金富貴猛地驚醒。窗外嘩啦啦下著雨。
又做夢了?秀敏枕著胳膊躺在那兒,注視著金富貴。
金富貴抹了把額頭的汗,趴下來對秀敏說,咱們把豬殺了吧!
啥?殺……殺豬?秀敏騰地坐起來。
對,殺豬。金富貴頓了下說,我夢見他們來了,把咱倆摁在地上,戴上手銬……
不行,我要等豬下仔。秀敏倔強地說。
還下啥豬仔?你不要朋朋了?咱們跑的目的是啥?
那……那還有那么多榆錢兒呢,總得把榆錢兒喂完了吧?
喂啊!明天你可勁地喂,后天咱就動手。不怕告訴你,刀我已經(jīng)買好了。
啥?金富貴,你瘋了,你簡直瘋了!
我沒瘋,我是為了你好,為了咱們好,為了朋朋好。
好好好。秀敏愣了下,突然湊近金富貴說,你不說在鄉(xiāng)里沒發(fā)現(xiàn)啥情況嘛,后天殺也行,殺完了咱再養(yǎng)一只!
不行,堅決不行。金富貴連連搖頭。
有啥不行的,我就是想養(yǎng)豬嘛!秀敏嗚咽著,一翻身,背對金富貴。
哎呀,你就聽我的吧,咱能在這待多久還不知道呢!
不聽,憑什么都聽你的。
秀敏和金富貴杠上了。
秀敏開始更加悉心喂豬了,還繼續(xù)去捋榆錢兒煮豬食。金富貴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鏡似的,啥喂完了再殺豬,分明是不想殺。
金富貴也不管秀敏,直接在院子里磨上刀。秀敏喂豬的時候,也是他磨得最起勁的時候。呲啷呲啷的磨刀聲震得整個院子呲啷呲啷響,和豬哼哼聲混為一體。
金富貴有自己的主意,磨刀霍霍向肥豬。
秀敏也有自己的主意,偷他的刀,看他拿啥殺豬。
榆錢兒由綠轉(zhuǎn)白,鮮嫩的顏色褪去,干癟的形狀呈現(xiàn)。榆樹葉悄悄擴大,一夜之間錯落有致,風一吹,沙沙作響。響聲飄到院子,鉆入金富貴的耳朵,倏一下又要進屋,和窗玻璃撞了個滿懷。
秀敏正在屋里找刀。她去被垛里摸索,綿軟的被褥散發(fā)著晾曬的溫度;她去衣柜里翻騰,整齊的衣物撲來洗衣粉的香氣;她去糧缸里扒拉,純白的米粒敲擊出飽滿的聲音……
這個家伙,把刀藏在哪兒了?秀敏吁著氣,坐在炕沿邊上扭頭看著窗外的金富貴。金富貴如木樁般立在那里,看不到任何神情。
秀敏哼了下,干脆不找了,徑直出了屋,走到金富貴面前。
刀呢?拿來。秀敏伸出手說。
金富貴怔怔的,斜了眼豬圈。豬剛吃了飯正在圈門前張望,一副無辜的樣子。他又將目光投向秀敏,秀敏撲閃撲閃的眼睛里流露出不罷休與責難。
金富貴說,啥刀???丟了。
丟了?秀敏有些生氣地說,金富貴,你少跟我裝蒜,快點拿出來,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
金富貴不禁急了。陳秀敏,你怎么那么固執(zhí)呢?你到底想咋樣?你就不能聽我的嗎?咱倆現(xiàn)在是逃犯,從逃跑那天起就注定了咱們沒家了,沒家了!
你是逃犯,我又不是。秀敏忽然沖他吼。
金富貴愣住了。秀敏也不說話了,蹲在地上哭。
沉默縈繞著院子,終是金富貴嘆了口氣說,好,給你。
金富貴向后退了一步,蹲下來開始扒拉他剛才佇立的地方。那里土壤松軟,不一會兒就挖出了一把刀。
秀敏目瞪口呆,一把將它搶了過來。好你個金富貴,你真會藏。秀敏冷冷地說,說完就跑出院子,把刀扔進了街邊的水井里。扔完回來,還不忘瞥金富貴一眼,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
夜里,秀敏安靜地睡了,金富貴努著眼盯著屋頂。
金富貴不是被夢驚醒的,而是本來就沒有睡。待天光越來越暗,蟲聲越來越小時,他悄悄爬了起來,看秀敏依舊睡得踏實,躡手躡腳地出了屋。
金富貴大步流星地走到豬圈前。豬橫在窩里,露著白嫩的肚皮,不時發(fā)出呼嚕聲。金富貴瞪了它一眼,熟絡(luò)地翻進圈里,從右手邊的墻縫里抽出一把刀。
想不到吧秀敏,我買了兩把。金富貴握著刀得意地說。
金富貴往豬身旁挪了挪。
豬啊豬,不是我想殺你,是我不得不殺你?。∥覀兎蚱迋z躲到這兒也有五年了吧!五年來,雖說一直沒事,但說不準哪天警察就來了!到時候我們跑了,不就白養(yǎng)你了嗎?更重要的是……秀敏對你產(chǎn)生感情了。她不能對你產(chǎn)生感情,從跑的那天起,我們就沒有感情了。所以……我必須殺你……
金富貴跟豬念叨著,念叨的同時,刀已經(jīng)距離豬越來越近了。就在他對準豬的喉嚨準備用力一刺時,豬突然嗷嗷地一個蹶子跳了起來,沒刺中不說,還把金富貴閃了一跤。
金富貴,你干啥呢!秀敏聽見豬叫,隔著窗戶沖金富貴喊。
金富貴坐在泥坑里不理她,齜牙咧嘴地站起來,繼續(xù)去追豬。豬實在是太笨重了,肥頭豐臀跑起來跟走沒什么兩樣,再加上圈小,很快就被金富貴堵在了墻角。
它的眼神充滿驚恐,嗷嗷叫像是在求饒,金富貴可管不了這些。就在他握刀準備捅它第二刀時,秀敏正好哭喊著翻過圈門拽了他胳膊一下。金富貴手一偏,刀便在豬的脊背上劃了一道。豬嚎了一聲,涔涔的鮮血流了出來……
時間就在這一刻靜止了。秀敏眼一黑,癱在了地上。沾著鮮血的尖刀從金富貴的手里掉下來,他自己也跌在了那里。
秀敏,秀敏……金富貴呼喊著秀敏,快速挪到她的身邊,輕輕地搖晃著她。秀敏緩緩地睜開眼,淚水從她的眼眶里奔涌而出。
你個挨千刀的,還嫌殺得不夠嗎?秀敏痛苦地捶打著金富貴。
我……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金富貴嗚咽著看著秀敏。
秀敏突然一把抓住金富貴的衣領(lǐng)說,富貴,咱們不跑了,咱們?nèi)プ允装?,咱們躲得太久了。你不是故意的,你也清楚你不是故意的,是那個人掏出的刀,也是他先動的手,你是正當防衛(wèi)?。∥依哿?,咱們都累了。朋朋不會想要這樣的爸爸和媽媽的……
可是……金富貴猶豫著。
可是啥?。磕憧纯茨愕氖?,你的手上都沾著些什么啊!秀敏搖晃著金富貴。
金富貴不說話了,抬起自己的手。他的手原本是那么的白凈和寬厚,如今卻是如此的粗糙與猙獰。那一滴一滴的豬血還正沿著他的手指縫往下滴落……
金富貴一把將秀敏抱在懷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緊。
天就在這時候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