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我們常提到魯迅的一句話:“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為什么大家都記得這句話呢?如果換成“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兩株棗樹”,意思也是一樣的??墒乔罢叩谋磉_中有一股寂寥——北京空曠的寂寥。北京地方太大了,寂寥也因此大一點兒;空間小一點兒的話,寂寥會小一點兒。天地廣大的北京,給魯迅的感受是寂寞。倘若是君王,也許就有立于皇天后土之間的得意了。所以,在這個句子里,我們不僅能看見北京,也能看見魯迅。為何我們都懂這一句話,并且能夠領會它營造的氣氛呢?因為句中啟用的是共識——一株棗樹,又一株棗樹,它們是我們都知道的東西,有共同的認識點,所以就可直接想象場景。如果添加一些詞語進入句子,“這是兩株美麗的樹”,或者“孤獨的樹”,領會這樣的形容詞就需要我們有多一點的共識,理解句子所傳達的語境就需要多一點的條件。如再添加對后園的描寫,就又需要有對后園這一空間的共識,繼而想象棗樹的環(huán)境和作者的情緒。每有新的成分添加進來,共識的背景就擴大了,理解的任務也加重了。
事實上,共識越復雜,傳達的內容越受限制;反過來說,共識越簡單,傳達越有效。在此,魯迅啟用了最簡單,也是最廣泛的共識。“五四”時期,最先從文言文轉向白話文寫作的作家,鮮有使用新近、復雜的辭藻,往往使用文字的本意。就像《孩子王》里,王福所抄寫的字典,最原初的字意,是人們最基本的共識。好文章用的是簡單的語言,我記得作家阿城說過,他寫文章盡量不超過兩千個常用字。常用字里的共識是最具普遍性的,用最具普遍性的共識創(chuàng)造特殊性,是寫作者努力追求的目標。
(小 小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小說與我》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