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一談

一

無論棋類游戲平臺如何便捷，老周還是習(xí)慣與人面對面對弈。三個月前，老彭雙目失明后，老周的棋盤就蒙了一層厚厚的灰。

一天，老周前去探望老彭。他們正在回憶往事時，一個聲音在門外響起：“彭老師，該吃藥了?！?/p>

“萌萌，進(jìn)來吧?！崩吓碚f。

門開了，一個乖巧的機器人輕快地走進(jìn)來。老彭乖乖地張開嘴，伸出舌頭，機器人捏住藥片，輕輕地放在老彭的舌頭上面。

“行啊，老彭！”門關(guān)上后，老周說。

“你還真別說，機器人啥都能干。老周，你也買一個?！?/p>

老周心動了。

二

老周在機器人商店轉(zhuǎn)悠了大半天，看中一個渾身是灰色、軀體健壯的機器人。

“這是安保機器人，能擔(dān)任私人保鏢?！睂?dǎo)購員說。

“安保機器人會下棋嗎？”

“機器人都會下棋?！?/p>

“買回家后，安保機器人會傷害我嗎？”

導(dǎo)購員連連擺手：“你輸入個人和家人信息后，安保機器人會負(fù)責(zé)保護(hù)你們一家人。”

“一家人”，聽到這三個字，老周黯然神傷。兒子二十歲那年，陪母親去海邊旅行，在跳水時腦袋撞到巖石意外去世。妻子痛苦萬分，兩年后與老周離婚回了老家。如果兒子還活著，今年三十五歲了。

貨運員把安保機器人送到老周家里，技術(shù)人員阿昆協(xié)助老周輸入個人信息，調(diào)試好圍棋的對弈程序，還按老周的意思給機器人取了名字：小虎。這也是老周兒子的乳名。

“選一下機器人稱呼你的方式?！卑⒗フf。

“周老師吧。”老周說。

阿昆打開電源，機器人說：“周老師，我是小虎。我開始工作了?！闭f完，小虎直接走到門后，雙臂抱在胸前，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老周走過去，伸手撫摸小虎結(jié)實的胸膛、粗壯的手臂，某一刻，他感覺像在撫摸兒子。

老周草草吃完晚飯，把棋盤擦干凈，放在桌上，說：“小虎，下盤棋吧?！?/p>

“好的?！毙』⒆趯γ妗?/p>

第一盤，老周輸了五目。第二盤，老周輸了七目。第三盤，老周中盤輸棋。

復(fù)盤的時候，小虎說：“周老師，你下棋規(guī)規(guī)矩矩，基本功還可以。不過，你過于小心翼翼，該攻擊的時候猶豫不決，有些軟弱?！?/p>

“小心翼翼”“猶豫不決”“軟弱”，這三個詞刺痛了老周的神經(jīng)。

入夜，半睡半醒中，老周仿佛看見九歲兒子的小臉。兒子和同學(xué)玩鬧，最后發(fā)生打斗，老師讓家長去學(xué)校。兒子見到爸爸，頓時搖頭晃腦，神氣起來。同學(xué)的爸爸是汽車修理廠的老板，身體壯實，指著小虎的鼻子罵道：“小兔崽子，是你打我兒子的嗎？”

“是我，咋了？”小虎仰起腦袋。

“看我不削你！”男人伸手揪住小虎的衣領(lǐng)。小虎用余光看著爸爸，老周急忙上前，笑著說：“我是小虎的爸爸，有話好好說，孩子們在一起玩，難免磕磕碰碰……”小虎哭著跑了，之后連續(xù)三天沒和他說話。老周想：如果時光重來，在那一刻，我一定會沖上去猛擊那個男人的面門，打得他倒地求饒——真的會這樣嗎？我有這樣的膽量嗎？迷迷糊糊中，老周輕聲叫著：“小虎，小虎……”“周老師，你叫我？”小虎迅速來到床前。

老周睜開眼，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

三

第二天一早，老周打開衣櫥，從最底下的箱子里找出兒子的運動背心，套在小虎身上，顏色鮮亮，尺寸合適。然后，老周撥打阿昆的電話，請他來家里一趟。

“我想改一下機器人對我的稱呼?！?/p>

“改成啥？”

“爸爸?！?/p>

阿昆走后，老周看著小虎，按下電源開關(guān)?！鞍职郑蚁矚g這件背心?！毙』⒄f。

老周慢慢露出微笑，嘴唇微微發(fā)顫，遲遲說不出話來。

老周的心情漸漸舒朗，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舒朗。

他帶著小虎逛街，路過熟悉的酒館，走進(jìn)去，點了一盤醬牛肉、一盤花生米和一碗面條，外加一瓶二鍋頭。

周圍的食客看看小虎，看看老周，嘖嘖稱奇。老周細(xì)斟慢飲，面帶微笑，他心想：要是兒子活著，我們爺倆兒一起喝酒，多美??！

“下雪了?！庇腥撕傲艘宦?。老周和小虎扭頭看，雪花正緩緩飄落。

一個小時過后，老周酒足飯飽，結(jié)賬離去。雪地路滑，小虎扶著老周往前走，老周故意扭了一下身體，小虎一把抱住他。

“爸爸，我背你回家吧?！?/p>

“爸爸……”老周默念著這兩個字。他知道，對小虎而言，“爸爸”只是一個稱呼，并沒有其他含義，但他已經(jīng)心滿意足。

回家后，老周靠在沙發(fā)上，眼睛不經(jīng)意間掃過書櫥，兒子小時候的照片映入眼簾。他起身走過去，摸了摸照片上兒子的小臉，在相框旁邊看到一本《青少年說文解字圖畫書》。他拿著書本走到沙發(fā)跟前，慢慢坐下翻看。當(dāng)看到“從”字時，他眼前一亮，忽然激動起來。

“小虎，你過來一下！我問你，你認(rèn)識字嗎？”

“我不懂你在說啥。”

在老周的意識里，機器人能說話，會很多技能，肯定認(rèn)識很多漢字。小虎的回答讓他有些迷惑。老周撥打電話問阿昆，阿昆告訴老周，辦公室文案機器人會安裝文字編輯和翻譯軟件，安保機器人不需要這些。老周問：“我想教小虎認(rèn)字，它能記住嗎？”

“當(dāng)然能記??！機器人有很好的記憶和學(xué)習(xí)能力?！?/p>

放下電話，老周再次注視著小虎：“從今天開始，我教你認(rèn)字，好嗎？”

“你教啥我學(xué)啥。”

老周拿起書本，指給小虎看：“小虎，這個字念‘從’?！?/p>

小虎念了兩遍。

“小虎，你看，這個字由兩個‘人’字組合而成，一邊一個人。我是左邊這個人，你是右邊這個人?！?/p>

小虎伸出手指，指了指老周，指了指自己。

“小虎，你真聰明！‘從’這個字，有跟隨、跟從的意思。也就是說，我跟隨小虎，小虎跟從我?！?/p>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國務(wù)院把脫貧攻堅擺到治國理政的突出位置，近幾年，盡管脫貧攻堅在不斷深入，但因病致貧、因病返貧的比例不降反升，仍然是導(dǎo)致農(nóng)村貧困人口致貧的主要原因。

“我跟隨小虎，小虎跟從我。”小虎重復(fù)了一遍。

小虎，你可以這樣說：“我跟隨爸爸，爸爸跟從我?！?/p>

“我跟隨爸爸，爸爸跟從我?！毙』⒛畹?。

“小虎真棒！”老周笑起來，伸手摸了摸小虎的臉頰。

這個夜晚，小虎認(rèn)識了這些漢字：日、月、山、水、木、火、雨、雪……午夜時分，老周沒有絲毫睡意，繼續(xù)教小虎認(rèn)字識詞：爸爸、媽媽、兒子、天空、大地……教小虎認(rèn)漢字，就像重溫往日的記憶，老周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

第二天，老周帶小虎逛街，小虎一路上不停地念叨學(xué)過的字詞，居然有抑揚頓挫的感覺。

小虎看見街邊的路牌，指著其中標(biāo)黑的兩個大字問道：“這兩個字念啥？”

“焦慮?！?/p>

“‘焦慮’是啥意思？”

小虎點了點頭。老周忽然想起《黃帝內(nèi)經(jīng)》里有這樣的解釋，隨后說：“因思而遠(yuǎn)慕謂之慮。也就是說，為那些還沒有發(fā)生的事想太多，心里就會焦躁不安，對未來沒有安全感，心里也會焦慮憂愁?！?/p>

“這兩個字念啥？”剛走幾步，小虎便拉住老周的胳膊問道。

“煩躁?！崩现苷f。

“‘煩躁’是啥意思？”

老周邊走邊說：“‘煩’是會意字，由‘火’和‘頁’組合而成?！摗?，指的是人的頭?！疅侵笩犷^痛，也就是頭痛腦熱，上火發(fā)燒?！辍@個字啊，是心神不寧的意思。古人說，躁者不靜，心虛發(fā)慌。”

老周停下腳步，看著眼前的人群，繼續(xù)說道：“小虎，你看周圍的人，走路這么快，就是心緒煩躁的表現(xiàn)。”

老周和小虎繼續(xù)前行。小虎忽然拉住一個男人的胳膊，說：“你煩躁了，別走這么快，好嗎？”老周急忙上前給人家道歉。小虎看到別的招牌，還想繼續(xù)認(rèn)字，但老周拉著它往前走，可是力氣不夠。小虎掙脫了他的手，扭擺了一下軀體，雖然這是很小的一個動作，卻讓老周深感意外——一個軀體健壯的安保機器人，咋就做出類似女孩肢體扭擺的動作了呢？

但之后發(fā)生的一幕，讓老周暗暗擔(dān)心起來。

一個老漢揮舞鞭繩，抽打地上的陀螺。鞭梢在空中疾飛，劃過老周的面頰，留下一道血痕。

“啊！”老周疼痛難忍，雙手捂住臉。

“你咋了？”

“你！”老周瞪著小虎，嘆口氣，啥也沒說，快步往前走。小虎跟在后面，不停地說：“等等我，等等我。”

如果再靠下一點，鞭梢會在脖頸動脈處劃出傷口。老周知道其中的危險。

回家后，小虎在門后站崗放哨，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之前，小虎總是雙臂抱在胸前，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兒，現(xiàn)在則有了變化——雙臂環(huán)抱胸前改成雙手交握胸前。

老周忽然悟到了什么，并因醒悟而有些內(nèi)疚。他撥通了阿昆的電話。

阿昆來到家里，關(guān)閉了小虎的主電源，把電腦和小虎的大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相連，檢索后搖了搖頭。他合上電腦，順手打開小虎的主電源。阿昆剛想說話，老周使了個眼色，他隨老周進(jìn)了臥室。

“我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阿昆說，“小虎的腦神經(jīng)很正常，但運動神經(jīng)中樞的信息發(fā)送有些延遲，這個問題倒不復(fù)雜。安保機器人屬于特殊工種機器人，需要長時間保持緊張狀態(tài)，松懈時間久了，負(fù)責(zé)運動的電子元件和中繼系統(tǒng)就會處于休眠狀態(tài)，影響功能。”

老周聽懂了。“我現(xiàn)在做啥能幫助小虎恢復(fù)功能？我希望它能像之前那樣，隨時能出手保護(hù)我，讓我有安全感。”

“你上次說要教小虎學(xué)習(xí)新知識……”

“說文解字，小虎學(xué)得可快了?！?/p>

“我擔(dān)心新的知識會擾亂小虎的記憶神經(jīng)，你沒教它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吧？”

“那怎么可能！我可是把它當(dāng)兒子看。”

阿昆沉默不語。老周忽然有了主意：“你配合我做個實驗吧。你裝作打我，我大喊大叫，看小虎會不會進(jìn)來保護(hù)我。如果它保護(hù)我，就說明你剛才說的是對的?！?/p>

阿昆假裝抓住老周的衣領(lǐng)。老周開始大喊大叫：“小虎，救命?。　?/p>

小虎推門進(jìn)來，上前拉住阿昆的胳膊，說：“別打了?！毙』⒙曇魷睾停瑒幼鳑]有力度。阿昆是熱心人，也是明白人，他雙手用力，老周也故作掙扎?！靶』ⅲ染任?，救救我！”

小虎忽然有了反應(yīng)，一把推開阿昆，阿昆應(yīng)聲倒地，雙手護(hù)住腦袋。小虎沖上前一把拎起阿昆，要把他舉上天。老周和阿昆的實驗意義重大，但在老周心里，這只是起步。在家里的時候，老周會隨時偷襲小虎，訓(xùn)練小虎的機警性和反應(yīng)能力。他舉起拳頭擊打小虎的胸膛，小虎一動不動。

“小虎，你打我啊?！?/p>

“你是爸爸，我不能打。”

老周的拳頭停在半空?！澳闶前职帧毙』⒁呀?jīng)很久沒叫他爸爸了。

第二天他們出去逛街，老周看見兩個小伙子騎著一輛摩托車慢悠悠地閑逛。他找準(zhǔn)機會，加快步子撞向摩托車。

“哎喲，你撞我了……”老周故意呻吟，眼神瞟向小虎。小虎走過來，彎腰扶起老周。一個小伙子沖過來罵道：“裝什么裝，老不死的！”“‘老不死的’是啥意思？”小虎低頭問。老周又氣又惱，猛踹小伙子，小伙子揮拳擊打老周的臉。

“小虎，快來救我！”老周喊道。

“我來了！”

小虎伸手握住小伙子的拳頭，旋轉(zhuǎn)了一下就把小伙子撂倒了。另一個小伙子舉著木棍沖上來，木棍砸在小虎身上斷成了三截。

四

老周的臉上掛了彩，青一塊紫一塊。看著圍觀的人群，老周心里怪難為情的。身為一個知識分子，他竟然做出這檔子事?？墒?，只有這樣的實戰(zhàn)才能訓(xùn)練小虎??！

他們?nèi)ニ幍曩徺I止痛膏。老周選藥的時候，一個女人走過藥店門口，哭泣著說：“你別說了，我為你感到悲哀！”

“‘悲哀’是啥意思？”小虎聽到后問老周。老周正在看藥盒上的文字，沒有說話。

須發(fā)皆白的老醫(yī)師看看老周，再看看小虎，說道：“嗯，這個機器人很愛學(xué)習(xí)。我能替你解釋一下嗎？”

老周點了點頭。老醫(yī)師拿出紙和筆，一邊寫字，一邊輕聲說：“‘悲’這個字，重點是上面的‘非’字。在金文里，‘非’就是‘兆’?！住巧赌兀俊住区B的雙翅，兩個翅膀向相反的方向扇動，鳥才能飛起來。所以，‘兆’有相背、違背的意思?！墩f文解字》也有這樣的注釋——非，違也?！?/p>

老醫(yī)師接著說：“悲，就是違背了心愿的那種感覺，悲的盡頭是心碎，是肝腸寸斷，是撕心裂肺?！?/p>

聽到這里，老周垂下眼簾，心在顫抖。老醫(yī)師的聲音在他耳畔環(huán)繞：“悲哀的‘哀’，說起來更久遠(yuǎn)些。在古代，‘哀’和‘愛’同音，可通用。哀，愛也，愛乃思念之也。愛而不得，愛而不能，就是哀?！?/p>

老醫(yī)師輕嘆一聲，換了一個語調(diào)：“五行之中，悲歸類于金，屬肺志，想哭的時候就哭，不要壓抑自己，哭泣能舒緩肺氣。哀是虛證，心氣虛時，哀會化為憐，憐會化為疚，疚很傷人，緩解疚，需要靜養(yǎng)心神，補足心氣?！崩现苷驹谀莾?，手指在柜臺下面微微發(fā)顫。兒子意外離世，妻子心里愧疚?？蛇@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老周的眼睛瞬間濕潤了。

老醫(yī)師默默轉(zhuǎn)身，從藥柜里取出兩樣?xùn)|西，輕輕地放在柜臺上。

“這是啥？”小虎很好奇。

老醫(yī)師看著老周，輕聲說道：“這是百合和合歡，可以舒緩悲苦的心緒?！?/p>

天色暗了，街上的車燈切割出一片片楔形光亮。前方亮燈的加油站和民宿客棧，像路途的標(biāo)點符號，前者是逗號，后者是暫時的頓號，而道路上的車流是省略號。大風(fēng)把枯葉吹向半空，就像吹起成群的野鳥。老周的視線漫過堅硬的建筑物，漫過匆匆忙忙的人群，停留在小虎身上。

“啥時候擦藥？”

“不著急?！?/p>

“現(xiàn)在擦吧，你坐下，我?guī)湍悴了??！?/p>

小虎彎下身，在老周臉上仔細(xì)擦藥。老周的臉距離小虎的臉如此之近，以至他的呼吸化成霧氣，然后在小虎臉上凝結(jié)成小水珠。老周想伸手摸一摸小虎，小虎制止了他。

“別動，快擦好了。我們待會兒去哪里？”

“回家下棋，好嗎？”

“好的，回家下棋。”小虎說，“回家下棋去嘍。”

老周希望小虎說“回家跟爸爸下棋去嘍”，可是小虎的聲音里沒有“爸爸”兩個字，它一路走，一路重復(fù)自己的話：“回家下棋去嘍?！崩现芡白?，眼神恍惚，小虎緊隨其后，它的聲音在暮色里飄出去很遠(yuǎn)。

（煙 浦摘自《山花》2022年第6期，本刊節(jié)選，閱讀全文請掃描二維碼，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