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紅梅 周少青
印度是一個歷史悠久且極具社會文化復雜多樣性的東方大國。在眾多的多樣性中,語言多樣性是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一維,同時也是印度多民族國家治理所面臨的嚴峻挑戰(zhàn)之一。在印度多民族國家治理過程中,印度政府通過推行憲法框架下的“第八附則”“語言建邦”“三語政策”等一系列舉措,將印度國家內部松散的社會維系起來,有力地弱化了印度語言族裔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張力,實現(xiàn)了“兩種認同”的和諧共生。而始終貫穿于這一過程的“承認”“包容”和“團結凝聚”等理念對于化解包括語言族裔認同在內的多種亞國家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張力并繼而形成合力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因而,從語言多樣性治理的維度考察印度構建國家認同的獨特范式,不僅有助于深化我們對印度民族國家治理中應對社會文化多樣性的策略及其效果的認知與理解,而且能夠提供應對社會文化多樣性的印度經驗,為其他多民族國家處理好族裔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關系提供有益的借鑒和啟示。
所謂的“認同”(identity)就是要回答“我是誰”的問題。一般而言,人們的身份是多重的,主要包括如文化性的、疆域性的、政治性的、經濟性的和社會性的等歸屬性身份,其中,語言、族裔、宗教等認同屬于文化性的認同。需要指出的是,認同是“動態(tài)的”,形塑于歷史基礎之上,而又與現(xiàn)實緊密相連;“認同”不是在真空狀態(tài)中產生,而是在特定的“場域”中產生的。不同場域下會產生不同的人生經驗,而這些人生經驗會形成儲存有社會記憶、集體記憶、文化記憶的“認同庫”,該認同庫里的記憶有時會被喚醒,有時又處于休眠狀態(tài)?!罢J同庫”中的記憶與現(xiàn)實中的政治、經濟、社會利益相關聯(lián)的時候,往往容易呈現(xiàn)出不同的身份認同。
“國家認同,是指一個國家的公民對自己祖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道德價值觀、理想信念、國家主權等的認同,即國民認同。國家認同是一種重要的國民意識,是維系一國存在和發(fā)展的重要紐帶?!本托睦韺W意義而言,“國家認同”就是“差異認知”即對“我們”與“他們”之間的“差異認知”。作為一個“集體現(xiàn)象”(collective phenomenon),國家認同的產生基于“國家象征”、語言、國家歷史、國家意識和文化創(chuàng)造物等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共同元素。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國家認同不是與生俱來的,其本質上是社會構建的產物。一個人的民族認同直接源于人們日常生活中“共同點”元素的社會存在,如民族符號、語言、民族歷史、血緣關系、文化、音樂、美食、廣播、電視、報刊、出版物、街頭路標等等。當人們的“認同庫”與政治、經濟、社會利益相關聯(lián)時,他們往往通過接受與自己的國家認同相一致的信仰、價值觀、假設和期望,將國家認同納入個人認同范疇之內。國家認同具有延續(xù)性特征,可以代代相傳,并通過共同血統(tǒng)和共同命運的歷史敘事,增強人們對國家的歸屬感與依戀感。
“族裔認同是少數(shù)族群心理歸屬感的皈依之所,對于緩和社會矛盾,傳承民族文化和繁榮文化多樣性具有重要的意義?!薄白逡嵴J同”是指:“對構成民族的個體對本民族(整體)的起源、歷史、文化、宗教、習俗的接納、認可、贊成和支持,并由此產生的一種獨特的民族依附感、歸屬感和忠誠感?!薄白逡嵴J同對社會穩(wěn)定的協(xié)調和有序的調節(jié)作用,對民族地區(qū)社會穩(wěn)定機制構建具有促進作用。”然而,“個人有多重身份(identities)……它們有時是相輔相成,有時也會彼此沖突”?,F(xiàn)實中,“家庭、親屬、宗族認同會對族裔認同產生影響”。同樣,族裔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也容易產生張力,“族裔認同一旦超越國家認同的界限,會威脅到國家安全?!?/p>
多民族國家族裔認同和國家認同是國家治理過程中的核心議題。多民族國家的族裔認同與國家認同更具復雜和動態(tài)性。國家場域真實折射歷史、社會、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生產生活方式,使多種變量交相輝映。多民族國家治理的第一要務就是不斷消解兩種認同之間的張力。由于多民族國家族裔認同的差異性,導致其與該民族國家互動過程中交互形成螺旋狀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的特點??疾熳逡嵴J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關系,需要剖析兩組認同各自的“橫切面”,以厘清其各自的結構問題。涂爾干指出:“‘民族認同’(族裔認同)是一種‘集體良知’,是將一個共同體中的不同的個人團結起來的內在凝聚力”?!白逡嵴J同本身不是目的,而是參與實現(xiàn)人類普遍安全需求的手段?!痹诙嗝褡鍑?,族裔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可能會產生沖突。因此,處理好族裔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關系始終是多民族國家治理過程中的核心議題。
作為族裔認同的一個特定組成部分,語言族裔認同在塑造印度國家認同中起著重要作用。因此印度國家治理中的一個重要任務,便是協(xié)調語言族裔認同與國家認同。
像任何理論一樣,認同理論也是“灰色的”,但是任何理論都來自并呈現(xiàn)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調研期間,印度當?shù)厝顺38P者提起一句家喻戶曉的格言,“Kos-kos par badle paani,chaar kos par baani”(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調)。在卡納塔克邦,當我問及當?shù)匾幻淌陉P于語言族裔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關系時,他表示,印度的國家認同、地方認同(邦認同)、族裔認同(語言、宗教、民族、種姓等身份認同)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動態(tài)的、多重面向的共融、共存的關系,而不是相斥的關系,更不是此消彼長的關系。
情況正是這樣。在印度,許多人都能講兩種以上的語言。在他們看來,講印地語或者其他印度語言不僅與印度國家認同沒有任何關聯(lián),而且語言多樣性,或者說,多種語言在生活中的并存并用本身就是印度“特性”的一個組成部分。換句話說,印度的語言族裔認同與國家認同完全是同向互構和互相交融的。
不僅如此,由于語言所攜帶的族裔、文化和身份因子,語言的政治化最終導致不同語言族裔之間開始競爭國家認同。在那些非印地語群體看來,印地語并不是印度國家認同的排他的象征標識,包括他們的語言在內的所有其他印度語言都是印度國家的認同標志。
1.承認與包容
查爾斯·泰勒指出,“來自不同社會文化背景的群體,有權要求得到社會公開承認并尊重其屬性和特征的政治形式”。“認同”的核心問題是獲得“承認”?!俺姓J”是維系多語言群體的粘合劑和基本原則。印度是多語國家的典型代表,國家對不同語言族裔群體的“承認”,對提升他們的認同感、歸屬感和自豪感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社會系統(tǒng)是一個關于行為者互動的過程體系,其運行狀態(tài)是否穩(wěn)定,除了取決于是否存在滿足功能需要的子系統(tǒng)之外,還取決于這些系統(tǒng)之間是否存在跨越邊界的交流式交換關系,而維持最低限度的邊界關系平衡是使社會系統(tǒng)保持良性運行的基本條件?!逼渲校诓煌到y(tǒng)跨邊界的交流過程中,需要不同主體之間秉承“包容”理念。在多元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下,“包容”理念的重要性進一步凸顯。印度國家治理中,包容語言多樣性的政策實踐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印度《憲法》第八附則(The Eighth Schedule to the Constitution of India)
自殖民時期以來,印度面臨著基于復雜社會文化多樣性基礎上的關于語言、宗教、部族及種姓等幾大關于身份認同的矛盾。建國后,隨著印度與英殖民當局之間矛盾的褪去,這幾大身份認同的矛盾便愈發(fā)凸顯。國大黨擔心“語言矛盾”會成為摧毀“新印度”的重要力量。經過多方長期研討,尼赫魯政府也逐漸意識到“承認”是破解這一難題的“萬靈藥”。
(2)“語言建邦”
獨立初期,考慮到暫時克服“印巴分治”帶來的基于宗教沖突導致的國家撕裂之苦,國大黨領導人也曾在制憲會議期間討論過語言重組邦的問題。但恐于“語言矛盾”進一步威脅到印度的國家安全,作為“語言建邦”原則的最早發(fā)起者和倡導者的國大黨卻遲遲未兌現(xiàn)當初的政治承諾。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印度南方各邦對國大黨未能及時兌現(xiàn)政治承諾的行為極度不滿,并以示威游行、自焚、絕食等方式進行抗議。該抗議活動愈演愈烈,并最終在全國范圍內掀起了“語言建邦”運動的浪潮。在這強大的地方語言民族主義浪潮背景下,國大黨不得不兌現(xiàn)獨立前的“政治諾言”,最終被迫滿足了部分地方邦“語言建邦”的訴求。“語言建邦”是印度中央政府與地方民族主義政治博弈下妥協(xié)的產物,是一種被動的政治包容。
(3)“三語政策”
根據(jù)憲法,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英語作為聯(lián)邦官方語言的“過渡期”即將結束,而印地語順理成章地成為唯一的聯(lián)邦官方語言。南方各邦擔心印地語成為聯(lián)邦官方語言后,“會把南方人降為二等公民”。因此,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印度國內的幾大矛盾中的“語言矛盾”愈加凸顯,地方政黨也不斷挑撥地方民眾的“語言民族”意識。以泰米爾納德邦為例,“達羅毗荼人進步聯(lián)盟(DMK)”不斷激發(fā)泰米爾語言群體的“語言民族主義”,進而反抗“印地語”的官方語言地位。該事件不斷升級,影響力不斷擴大,最終導致全國范圍內的多起暴力事件。為了平息這一系列的反對“印地語”成為唯一官方語言的浪潮,印度中央政府被迫于1963 年出臺了《官方語言法案》。從此,英語、印地語和其他地方語言在各邦形成了“三語”共存的局面。
1968 年,英迪拉·甘地政府頒布了首部《國家教育政策》,該政策是印度政府為促進和規(guī)范引導教育而制定的一項政策。該政策呼吁將重點放在學習地區(qū)語言上,并強調“三語政策”即在中等教育階段學習英語、地方語言和印地語三種語言。盡管印地語未能成為“國語”,但是該政策依然呼吁鼓勵使用和學習印地語,顯然其目的在于強化印地語的“國語”目標。2019年,莫迪政府頒布了《國家教育政策草案》,該草案中規(guī)定的“在全國范圍內推行印地語”的條款,引發(fā)了南方各邦的強烈抗議??钟诙兰o五六十年代的大規(guī)模抵制印地語的運動卷土重來,莫迪政府被迫刪除該條款,并在《2020 年國家教育政策》中規(guī)定,“印度將繼續(xù)推行‘三語政策’……并承諾絕不會把任何語言強加于任何一個邦之上”。
2.團結凝聚
(1)日常中的“印度式團結”
窺探印度日常,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很多人在不同的場域如家里、街道、辦公室、公共行政部門、宗教場所等使用不同的語言。因此,在日常敘事中,人們總是不自覺地在不同語言間轉換。這也表明,在印度,語言族裔的邊界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動態(tài)的。在印度南部的泰米爾納德邦,隨處可見的是,很多街頭苦力、駕駛員、商販操著流利的泰米爾語、泰盧固語、馬拉雅拉姆語、印地語及英語等語言,這種語言族裔之間的邊界是非常模糊的。一定意義上而言,日常生活中,人們甚至意識不到語言邊界的存在。而這背后有著強大的現(xiàn)實驅動力量。以下是筆者在卡納塔克邦采訪阿迪先生的一段實錄文字。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實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是如何影響和塑造印度的語言(族裔)邊界的。
2012 年,我來班加羅爾上大學的時候,記得很少有人說印地語。那時候,在大學里,每個人都說英語。當時,班加羅爾的小商販也只會說卡納達語,很少有人會說印地語或英語。然而,近年來,這種情況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因為無論是為了學習還是為了工作,來到班加羅爾說印地語的人數(shù)都以指數(shù)級的速度增長。當?shù)氐纳特湣⒎繓|、汽車司機看到了學習印地語可以擴大業(yè)務的機會,他們也開始嘗試著說印地語,并慢慢形成了習慣。
另外,在卡納塔克邦的農村地區(qū),很少有人使用印地語。但是,很多年輕人,卻把印地語或梵語作為第三語言。因此,很多印地語單詞對我們而言不會完全陌生。此外,寶萊塢電影對卡納塔克邦城區(qū)市民的影響也非常大,特別是對班加羅爾這樣的大城市的市民來說更是如此。你會看到,在班加羅爾城區(qū),年輕人愿意從同學或同事那里學到印地語。一些商店的店主、出租車司機等,也是為了迎合來自北印度地區(qū)的移民,不斷學習和使用印地語,這讓越來越多的人愿意用印地語進行交流了。
在卡納塔克邦的北部地區(qū),深受馬拉地文化的影響。你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很多馬拉地人都會說印地語,而且他們也更愿意用印地語和我們邦北部地區(qū)的人交流。另外,在靠海的地區(qū),那里的卡納塔人受到孔卡尼人的影響。但是,靠海邊的這部分孔卡尼人也愿意用印地語與我們卡納達邦的人進行交流,這就導致了位于靠海地區(qū)的卡納達人也習慣用印地語進行交流。
從阿迪先生的敘述中可以看出,不同語言族裔之間相互尊重并學習對方語言文化的現(xiàn)象儼然成了一件人們習以為常的事情。可以說,這種貌似“松散”的語言多樣性狀態(tài),卻呈現(xiàn)出一種“互嵌式”的團結。換句話說,在這樣一個多語國度,正是這千千萬萬操著不同語言的民眾,通過日?;?,學習彼此語言的現(xiàn)象從客觀上造就了“印度式團結”。
調研期間,筆者真切感受到了印度復雜社會文化多樣性背景下的這種認同。在去馬哈拉施特拉邦做田野之前,筆者沒想到,在馬哈拉施特拉邦有這么多人可以熟練地使用印地語。在印度,人們普遍把地理位置位于印度西南方向的馬哈拉施特拉邦當作是北方地區(qū)。一位馬哈拉施特拉邦的中學教師接受訪談時介紹說:
某種程度可以說,“印式”團結也是由其特殊的社會文化多樣性決定的。以馬拉地語和印地語關系為例,在馬哈拉施特拉邦,使用馬拉地語和印地語的邊界地區(qū)更是衍生出了一種介于兩種語言的方言,這種方言有效地充當了連接語言的作用。實際上,這種現(xiàn)象在印度非常普遍,很多邦與邦的交界處都有過渡性方言。這種過渡性方言不僅使得不同語言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而且為印度的社會團結提供了重要的粘合劑。歷史上,印度的很多邦,特別是南部各邦都曾發(fā)生過“反印地語”的運動。然而,馬哈拉施特拉邦并未發(fā)生過太過激烈的反印地語運動。到現(xiàn)在,這種微弱的“反印地語”的情緒早已消解。多名受訪者表示,他們更關注自身的經濟利益、社會福利、就業(yè)問題、基礎設施建設等問題,至于是否應該在馬哈拉施特拉推行印地語這個問題的關注度已經越來越低了。
(2)國家治理中的“團結凝聚”
多民族國家治理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不同族裔的團結凝聚,構鑄多民族國家認同,從而實現(xiàn)國家穩(wěn)定、繁榮和發(fā)展。印度國家治理的語言多樣性主要體現(xiàn)在印度《憲法》第八附則、“語言建邦”“三語政策”等相關政策、理念和機制之上,這些貌似“分立”甚至“分化”的政策和理念選擇,在實踐中卻產生了將差異性語言群體凝聚在一起的效應:印度《憲法》第八附則將22種主要語言列為官方語言,使得與這些語言相關的群體獲得了被“國家認同和包容”的歸屬感,并進而產生或增強了對印度國家的認同;“語言建邦”則直接給予特定語言群體某種程度的“區(qū)域自治”,不僅極大地緩解了他們作為非印地語少數(shù)群體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壓力,而且獲得了“當家作主”的主體性地位;而“三語政策”則在賦予各種非印地語法定地位的同時,強化了作為國家統(tǒng)一力量象征的印地語。
筆者在印度調研時,采訪了一位大學老師,他對印度的文化多樣性尤其是語言多樣性與國家認同或凝聚力建設的看法,頗能反映印度治理文化多樣性特別是語言多樣性的實際效果。以下是訪談實錄:
我的家鄉(xiāng)是帕蒂拉(Patiala),我小學和中學期間都是在位于帕蒂拉的公立學校度過的。我會講印地語、旁遮普語和英語,我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兄弟姐妹都會講印地語、旁遮普語和英語。我和家人交流時候習慣用印地語和旁遮普語,但是和同學交流時多用印地語和英語。在中小學階段,我跟我朋友習慣用印地語和英語進行交流,偶爾也會用一點旁遮普語。英語是我們學校的主要教學語言,但是我們那里的電視節(jié)目有印地語、旁遮普語和英語,其中,印地語節(jié)目非常受歡迎。中小學階段,我們有印地語文學和旁遮普語言文學課程,分別用印地語和旁遮普語進行教學,剩下的課程則用英語進行教學。日常生活中,我們更習慣用印地語進行交流,包括我們的路標基本都是英語和印地語,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懂旁遮普語。除了旁遮普語、印地語、英語外,我們家鄉(xiāng)也有一些重要的方言,如巴蒂安吉語、馬爾瓦語、帕哈里語、康日語、辛德科語、坑洼瓦里語、沙赫普里語、拉赫納維語、馬吉語、塔里語、塔拉克利語、恰克瓦利語和格比語等。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們家鄉(xiāng)的政府雇員里有不同語言背景的人,而且來政府部門辦事的人語言背景也是非常多元的。去政府部門辦事的時候,我們習慣用印地語和英語進行交流,畢竟印地語和英語是印度聯(lián)邦官方語言,普及率也比較高。
國家認同和其他社會認同一樣,會產生積極的情緒,比如對自己國家的驕傲和熱愛,以及對其他公民的義務感。其中,民族自豪感是衡量公民對社會和國家的認同度的重要因素,也是測量一個國家凝聚力和國家治理能力的重要參考指標。
密西根大學羅納德·英格哈特(Ronald Inglehart)曾經使用《世界價值觀調查》來衡量聯(lián)邦民主制度的運行情況,該調查分別于1990~1993 年(42 個獨立國家)、1995~1997 年(53 個國家)、1999~2001年(75個國家)對世界范圍內主要民族國家的民族自豪感和身份認同問題進行了三輪比較分析。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國家(人口最多的民主國家),印度是此次調研重點關注的對象。對印度的三次調研結果顯示,20%~25%的人表示自己作為印度人“很驕傲”,有85%~90%的人表示自己“非常驕傲”,僅有10%的人表示自己“不感到驕傲”。2005 年,另一項關于印度全體公民和少數(shù)群體“自豪感”的調研顯示:全國范圍看,“非常自豪”(60%)和“自豪”(29%)共計89%;印度穆斯林群體中,“非常自豪”(57%)和“自豪”(31%)共計88%;表列種姓群體中,“非常自豪”(44%)和“自豪”(37%)共計81%;文盲群體中,“非常自豪”(44%)和“自豪”(34%),共計78%。此外,印度民眾對國家的信任,特別是對選舉程序和司法機構及公務員制度的信任及聯(lián)邦民主制度的支持率都非常之高。
從以上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印度人的“民族自豪感”有著超越族群(宗教)、階層和教育程度的驚人的一致性。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獨立以來長期受到排斥和壓力的穆斯林少數(shù)群體對印度國家的自豪感指數(shù)僅僅比主體印度教人群低一個百分點。不僅如此,在印度,盡管穆斯林少數(shù)群體的人口僅占全國總人口的14%左右,且以“大雜居,小聚居”的形式“散居”于全國各地(在任何邦都不占多數(shù)),但這不僅絲毫沒有影響他們的國家認同,而且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以“唯一的印度人”自居,認為自己是“典型的印度人”。印度國民超高的“民族自豪感”指數(shù)以及對國家選舉程序、司法機構、公務員制度的信任及對聯(lián)邦民主制度的高支持率,從一個方面說明,印度治理語言多樣性的政策和策略是成功的。以語言多樣性為代表的“復雜多樣性”不僅沒有影響印度的國家認同,反而由于多種語言的延遷、重合、疊生而使得印度民眾形成了一種“難舍難分的”印式團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