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專欄作家Columnist讀書,寫字,旅游,鍛煉
說到老年的書,我極力推薦的就是波伏娃的《論老年》。波伏娃最著名的作品是《第二性》,出版于1949年,那時波伏娃41歲,進入中年。她1952年結(jié)識了導(dǎo)演朗茲曼,比她小17歲,兩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波伏娃說,沒想到自己四五十歲的時候,還能有一個年輕的情人,這讓她再次煥發(fā)了生命力。到1964年,波伏娃的母親去世,波伏娃寫了一本小書叫《安詳辭世》,記述了母親去世的過程。此時波伏娃50多歲,開始認真考慮老年的問題。到1970年,波伏娃出版《論老年》。到1980年,薩特去世,波伏娃出版了《告別的儀式》,這本書幾乎是老年薩特的起居錄,身體上有什么不舒服,吃了什么藥等等,目睹一個人的垂死過程,實際上是很殘酷的。
《論老年》這本書,從體例上和《第二性》很相似,也是分成上下兩部,第一部從民族學(xué)和歷史的角度來考量老年,第二部從個體生存體驗的視角來考量老年。書中有大量人類學(xué)的例子和文學(xué)作品的分析,讀起來比《第二性》容易,但這本書的知名度遠遠比不上《第二性》。直到2020年8月,這本書出版50年后,我們才有了中文譯本。
我們可能都知道有一個日本電影叫《楢山節(jié)考》,講的是日本古代信濃國,鄉(xiāng)村里的棄老傳統(tǒng),鄉(xiāng)下人非常窮苦,村子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老人到了70歲,就要由家人背著,送到深山野嶺等死,避免消耗家中的糧食。69歲的阿玲婆,也打算上山去了。她還能工作,還有一口好牙,在這個年紀還很能吃。她的孫子編了一首歌笑話她,說她還有33顆好牙,阿玲婆拿一塊石頭敲斷了自己的兩顆門牙。她的兒子要再婚,她的孫子要結(jié)婚,家里會有兩個年輕女人,老太婆沒用了。按照習俗,阿玲婆被兒子背著,上山等死。她只盼著山上下雪,下雪是好兆頭。阿玲婆的兒子很孝順,孝順兒子就要遵照習俗來行事?!稑A山節(jié)考》小說原著中還有一個人物叫阿又,年過七十,不想上山等死,他背棄了神明,逃出了村子,但被兒子抓回來,從頭到腳綁著,扔到了懸崖下面。
謀殺老年人肯定是被法律所禁止的,但它能偽裝成另一種形式來進行。
波伏娃分析,像阿又這樣的人,不想死,恐怕更符合人之常情;像阿玲婆這樣的人,身體健康但還要服從習俗,到了七十就主動上山等死,這種態(tài)度比較少見。波伏娃在《論老年》的開篇,引用了幾位人類學(xué)家的材料,說明在玻利維亞的希里歐諾人中,在非洲加蓬的芳族人中,在南部非洲的聰加人中,任由老人像動物一樣活著,被虐待,被處死,都是常見現(xiàn)象。
波伏娃在這一章節(jié)中帶我們粗略地了解多種原始族群中老年人的生活狀態(tài),她得出結(jié)論說,富裕社會的老人和貧窮社會的老人比起來,或者定居民族的老人和游牧民族的老人比起來,前者顯然更幸運。在貧困族群中,極少有老年人能擁有足夠養(yǎng)活自己的資產(chǎn),對以狩獵、采集為生的族群來說,就沒有私人財產(chǎn)的概念。無論是農(nóng)耕社會還是游牧社會,當資源不足時,最常采取的策略就是犧牲老年人。波伏娃說,人在生理上受制于自然法則,老年人就是沒有生產(chǎn)能力,當一個社會相對富足之后,它有兩種選擇,一是把老年人看作是負擔;二是族人犧牲自己的財富,擔保老年人的生活。看一個社會怎么對待老人,就能揭示這個社會的原則和目的,這些原則和目的往往是隱藏起來的。原始人對待老年人的解決方案就那么幾條,一、殺害他或任由他死亡;二、只給他最基本的生活所需;三、給他晚年舒適的生活?,F(xiàn)在的文明社會,對待老年人也是這三種方式,謀殺老年人肯定是被法律所禁止的,但它能偽裝成另一種形式來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