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我書架里的《第二性》是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的,封面的作者名還是“西蒙·波娃”——沒錯,“西蒙娜·德·波伏娃”這一通行譯名是后來的事了。我讀波伏娃的書當然與薩特有關,在我的認知里,波伏娃與薩特無疑屬于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二人之間與常人迥異的感情生活亦堪稱傳奇:相伴終生,彼此尊重,可以有他人介入,但認定對方在自己的心中無可取代,安全又自由。
隨著年歲的漸長以及閱讀面的拓寬,我以為薩特與波伏娃之間的感情于外人而言或許存在著某種誤解。比如波伏娃就曾在她的回憶錄中寫道:“我試圖在這種關系(引注:指與薩特的關系)中得到滿足,但我白費了力氣,我在其中從未感到自在?!边@段話,顯示了被傳為佳話的這對“愛情典范”可能并不十分美好。在多數人眼中,波伏娃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女權主義者,而女權主義者顯然是鄙夷“戀愛腦”女人的。但是,當人們了解到波伏娃與美國作家納爾遜·奧爾格倫的戀情,了解到她與小她十七歲的朗茲曼的戀情時,也就理解了為什么西方不少女權主義者不承認她是她們的“同類”,并始終都在批判她的“戀愛腦”。
曾有人不解:波伏娃為何下那么大的功夫去學習英文,甚至不惜犧牲本應用于創(chuàng)作的時間?波伏娃在認識奧爾格倫之后的十幾年時光里,都在默默地苦學英文。她就是為了能夠和她心愛的人在一起時,可以無障礙地親密交流。當然,波伏娃也曾認真地要求過奧爾格倫好好學習法文。我以為,波伏娃與奧爾格倫之間所發(fā)生的種種,似乎比她與薩特之間更接近男女愛情;同時我也相信,波伏娃因為奧爾格倫,曾不止一次動搖過她與薩特相伴一生的決心。
“我現在知道世上有安寧和幸福:躺在你的懷中。最親愛的,如果你沒事先告訴我,走了進來,沒有吵醒人,靜靜地躺在我身邊……最親愛的,你應把我叫醒,然后呢?你知道……讓我們夢想吧,因為會發(fā)生的。我覺得好像剛睜開眼睛,心靈相通地向你微笑。”
“我的英文怎樣?是不是很糟?你喜歡我的筆跡嗎?反正我的英文水平足夠告訴你:我愛你,你也肯定看得懂。最親愛的,吻你,長長地吻你?!?/p>
“我坐在窗旁,一面眺望風景,一面繼續(xù)讀著你的書,這是很寧靜的一天。睡前我必須告訴你,我真是十分喜歡這本書,我想我也非常喜歡你?!?/p>
以上是波伏娃寫給奧爾格倫的情書中的一些話。這304封信往往以“最親愛的”開頭,落款則是“你的西蒙娜”。
波伏娃是多么挑剔的一個女人?。≡谶@個世界上,能夠被她瞧得上的作家屈指可數,她卻喜歡讀奧爾格倫這位在美國文學史上默默無聞的作家的書——當然因為他是她的情人,當然這都因為愛情。
薩特不認同一夫一妻制,他認為性關系不應該和一個特殊的社會組織相連。他承認他和波伏娃之間產生了一種絕無僅有的關系,但這并不能代替其他人際關系所帶來的樂趣。波伏娃同樣拒絕婚姻,她認為婚姻必然會伴隨著謊言、欺騙和婚外情。在彼時的社會關系中,個體無法保持真實。于是他們決定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關系。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住在旅館里,每人有自己的房間,而且經常是在不同的樓層。這種局面在1931年險些被打破,因為波伏娃要去離巴黎遙遠的馬賽工作。分別在即,薩特面對行將失去波伏娃的可能,提議結婚,但被波伏娃拒絕。在結婚這件事上,波伏娃顯得更加理性且冷靜。
奧爾格倫則代表了與薩特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男人類型。他高大魁梧、一表人才。與“形而上”的薩特相比,作為作家的奧爾格倫,其作品描寫的更多的是社會底層人物。
在與薩特的合影中,波伏娃像個富有思想的哲學家;而在與奧爾格倫的合影中,人們看到更多的則是波伏娃小鳥依人的一面。
波伏娃與奧爾格倫之間的戀情,前前后后維系了17年之久。波伏娃用她笨拙的英文,寫著自己對奧爾格倫的思念、崇拜和愛。愛情中的她像個天真的小姑娘;有許多次,她都懷揣思念偷偷坐飛機飛越大西洋去見她的情人。每次與奧爾格倫見面,波伏娃連眼角都洋溢著笑意,那是戀愛的少女才會表露出的嬌憨。
然而,最終,波伏娃還是選擇留在了薩特身邊。
她和薩特之所以不離不棄,在我看來,不能說沒有男女愛情的成分,但更多的原因還在于他們是戰(zhàn)友。他倆畢生都在追逐文學和哲學的命題,這恰恰是波伏娃最看重的。薩特更欣賞波伏娃,他認為,這個女人是少有的能夠明白他的思想,并且能夠對等交流、相互促進的女伴和戰(zhàn)友。波伏娃能夠理解薩特,懂得他的思想,與他發(fā)自內心地交流。薩特的雙眼近乎失明后,波伏瓦經常讀書給他聽。她說,只有在薩特身邊,自己才能平心靜氣地寫作,才能創(chuàng)造自己想要的生活,一種偉大女作家的生活。高強度的思想互動,共同的存在主義理念,是她在別的男人身上所無法尋得的,是超越愛情的。
與奧爾格倫相愛伊始,波伏娃就將自己的感情生活對他如實相告:她和薩特之間那常人難以理解的關系,她對婚姻的認知、偏執(zhí)、堅守……在愛情最濃烈的時刻,奧爾格倫并沒有把這些話放在心上。但隨著時光的推移,他變得認真了:他要娶她為妻。奧爾格倫要波伏娃在他與薩特之間,或者說在他與波伏娃所選擇的生活方式之間,做出抉擇。
但波伏娃不想做出抉擇,她希望一如既往地保持現有的“關系”。她不明白奧爾格倫為什么一定要那一紙婚約,難道沒有婚約他們就不能相愛了嗎?她沒有理解戀愛中男人的思維,那往往是非此即彼的,她不能嫁給他就代表“不愛”。于是,奧爾格倫選擇“放棄”波伏娃。為顯示自己的決絕,他立即與前妻復婚。這讓波伏娃痛不欲生,她連“走路的時候都心如死灰,既不相信過去,也不相信未來”。
那一段痛苦的日子是如此煎熬,以至于波伏娃完全喪失了她往日在世人面前的灑脫。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卻像一個“戀愛腦”附體的小女生,因失戀而頹廢。她仿佛一下子衰老了,拒絕工作,不想與人交流……
直到一天晚上,當她要熄燈睡覺的時候,電話鈴響起。她不情愿地拿起聽筒,電話那端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邀請波伏娃與他一起到巴黎一家情人影院看電影。這個年輕男人叫朗茲曼,是巴黎《現代》雜志的記者,黑頭發(fā)藍眼睛,一個帥帥的小伙子。而波伏娃是《現代》雜志的出版人,也就是朗茲曼的老板。波伏娃想起,之前每一次見到朗茲曼,這個小伙子總是用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含情脈脈地望著她。
朗茲曼27歲,波伏娃44歲,二人相差17歲,但這不算什么,因為,他們相愛了。1955年11月,波伏娃和朗茲曼搬進了位于巴黎舍爾歇大街旁的公寓(這所公寓是波伏娃用她獲龔古爾文學獎的小說《名士風流》的稿費買的),從此開始了他們二人長達六年的愛情故事;六年后,他們和平分手。據說分手的時間是他們二人從相愛那天起便約定好的。
……
即使最終分手,奧爾格倫的房間里也貼滿了波伏娃的照片、信件、書籍封面和修改過的手稿。奧爾格倫72歲去世,他的身邊仍保留著三十多年前波伏娃與他的通信,還有當年波伏娃隨手送給他的兩朵小花;那兩朵小花早已變成了干花。
波伏娃78歲去世,人們將她與薩特合葬在了一起,但她的手上卻戴著奧爾格倫送給她的那枚她珍視一生的銀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