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嶼
“平日里,波伏娃總是呆在巴黎的某家咖啡館——多姆、圓亭或花神。頭上包著她那刻板的伊斯蘭頭巾。叼著煙,眉頭緊皺,用一雙暹羅貓般的眼睛,審視著周圍的一切。她的臉,干巴巴的。薄薄的嘴唇,透著固執(zhí)。臉上總是那副時刻準(zhǔn)備用 ‘女權(quán)主義觀點教導(dǎo)別人的表情。不過此時,波伏娃的心里該是美滋滋的吧,她的稱呼終于不再是‘薩特女人,她已和他一樣出名?!?/p>
——這是1949年,波伏娃寫出驚世駭俗的 “女性解放運動《圣經(jīng)》”《第二性》后,法國媒體對她的評論。很顯然,此時,大多數(shù)人并不喜歡她支持墮胎、避孕的言論。至于書中 “婚姻是危險的,應(yīng)廢除家庭,進行集體生活”,“女性應(yīng)學(xué)空手道,反抗男性暴力”的建議,更為當(dāng)年主流文化所不齒。一時間,加繆譴責(zé)她“敗壞法國男人的名譽”,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亞克干脆寫信給雜志社:“因為波伏娃,有關(guān)你們女老板陰道的一切,我都知道了?!?/p>
然而,波伏娃并沒有被譴責(zé)擊垮。她以強悍的姿態(tài)對抗著、甚至玩弄著那些敵意。她寫專欄,作講演,在世界各地宣講 “女性解放”觀點。從此后,愛她的人,說她是女斗士,勇猛無敵;恨她的人,罵她是瘋婆子,刻薄極端。波伏娃去世后,無數(shù)與她稍帶關(guān)聯(lián)的人,都跳出來為她立傳,把她的勇猛或瘋狂,寫到極致。然而,卻有一位她的好友瑪?shù)氯R納·戈貝爾堅持說 ,那兩種形象,都不是真的波伏娃?!吧钪写蠖鄷r候,她都是羞澀的,不喜言談的”。
作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文藝處原處長,瑪?shù)氯R納幾乎在其整個后半生,都在傳播波伏娃的理論,為波伏娃正名。20 08年是波伏娃誕辰一百周年。一年中,瑪?shù)氯R納帶著1967年她專訪薩特和波伏娃的紀(jì)錄片《雙人肖像》在世界巡展。2008年年末,她來到了中國。
羞澀脆弱的女權(quán)戰(zhàn)士
瑪?shù)氯R納15歲那年,第一次知道波伏娃。有一天,她在家里翻出一本書——父母曾嚴(yán)禁她閱讀的《第二性》。讀后, 她馬上被書里那些宣揚男女平等的語句,搞得激情澎湃。她覺得應(yīng)該和作者分享一下 “讀后心得”。于是她冒失地給波伏娃寫了第一封信。
幾天后,波伏娃回信了。信中,她親切地稱呼瑪?shù)氯R納為“小朋友”。她的文字也是“幽默活潑”的,并不像以往她的作品所呈現(xiàn)的那樣“嚴(yán)肅凌厲”?,?shù)氯R納受了鼓舞。此后,每當(dāng)讀到好書,有了苦惱,甚至遇到心儀的男孩,她都會寫信向波伏娃傾訴。波伏娃每次都會熱情回應(yīng),有時還和瑪?shù)氯R納聊聊她與薩特的愛情。就這樣,這對忘年筆友,一來一往,通了 三年信。
瑪?shù)氯R納18歲那年的一天,她并沒和波伏娃打招呼,就跳上了開往巴黎的火車?!拔野错懰议T鈴,她親自開的門 。我說:‘我來了!她大笑?!蹦且荒辏ǚ?0歲?,?shù)氯R納回憶,“她梳著發(fā)髻,紋絲不亂,有種東方女性的溫婉美 ?!?/p>
瑪?shù)氯R納愛好文學(xué),波伏娃便把她帶進了“薩特——波伏娃圈子”。把自己的朋友讓·熱內(nèi)、娜塔莉·薩洛特、瑪格麗特·杜拉斯、西蒙娜·韋伊、米歇爾·萊里斯介紹給她認(rèn)識。波伏娃還像孩子一樣,時常和“小朋友”玩一玩 “讀書競賽游戲”:互相推薦新書,比誰讀得快。
正因如此,在瑪?shù)氯R納眼里,波伏娃是個溫和、慷慨、善良的女人。完全不像外界所形容的那樣強勢刻薄?;蛟S,人始終都是多面體,所表現(xiàn)出的言行,只視乎遇到誰,以及對手是誰。
1967年,波伏娃已紅遍全球。但她并不喜歡在媒體上拋頭露面。可當(dāng)瑪?shù)氯R納怯生生地說,自己所在的廣播公司想要拍一部有關(guān)她和薩特的紀(jì)錄片時。波伏娃卻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部《雙人肖像》,日后成了波伏娃和薩特留給世人最全面的影像記錄。
片中,波伏娃坦言,年少時從沒想過會有一段“契約式愛情”。她曾對自己的丈夫如此設(shè)想:“我們共同攀登高峰, 我的丈夫比我稍稍敏捷、強壯一些,他常常要助我一臂之力,與我一級一級地向上攀登。我的丈夫既不比我差,也不超出我許多,他保證我很好地生活,但不剝奪我的自主權(quán)?!?/p>
如此看來,波伏娃若不是傾慕于薩特,被動接受了這個風(fēng)流男人的愛情理念,大概也不會成了一位堅定的“女權(quán)主義”者。她在片中回憶說,當(dāng)薩特拉著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說:他們雖堅信對方必為終身伴侶,卻不要以婚姻作為束縛。二人要保持絕對的性愛自由,交往期間都可尋找新歡,不得嫉妒。相反,一方若有新偶一定要第一時間匯報對方,并成為對方的朋友 ?!拔覜]有任何反駁的想法。只是一臉緋紅地連連點頭。”
在兩人隨后50年的“自由情侶關(guān)系”中,薩特確實沒怎么吃過醋,但波伏娃不是。她對著鏡頭承認(rèn),當(dāng)?shù)弥_特和美國姑娘多蘿麗斯·瓦尼蒂閃電式相愛,且深感無法分離后,她忍不住問薩特:“你愛我還是愛多蘿麗斯?”薩特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愛多蘿麗斯,但我現(xiàn)在是和你在一起。”波伏娃只覺得一時間喘不過氣,絕望到了頂點。于是在片中,她笑說 ,寫作《第二性》大概是拜薩特所賜?!霸谶@個社會,女性總是屬于從屬地位,受到男性和社會的束縛?!?/p>
“1949年《第二性》發(fā)表,到現(xiàn)在近20年了,但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仍沒有任何改變。”當(dāng)波伏娃談起1967年的法國社會時,鏡頭推近至她的臉。她的表情有些失望,眼睛也不再閃爍著年輕時的鋒芒。甚至有點頹唐。她聲音沙啞,不停咳嗽。之后,鏡頭轉(zhuǎn)到了波伏娃的手,她的左右手,換著夾煙,煙霧繚繞中,波伏娃淺淺一笑。
按瑪?shù)氯R納的說法,年老時的波伏娃,充滿了對時光流逝和死亡的恐懼。她總是竭盡全力對抗著,因蒼老、疾病而產(chǎn)生的脆弱,仍想以“現(xiàn)代女權(quán)運動教母”的強悍姿態(tài)示人,可時常都是徒勞。1963年,面對身患癌癥的母親,波伏娃第一次感到死亡的恐怖與丑陋。在母親床前,她忽然惶惑了,一遍遍問自己:為了“自由”是否就可以拋棄一切血緣和溫情?大概,只有在經(jīng)歷過疾患、分離,那些殘酷的人生真相后,人才能真正去反思生命的真義。
瑪?shù)氯R納說,年老后,波伏娃的脆弱,還表現(xiàn)在她始終對同性戀身份保持緘默。一次聚會,有些敬慕她的女孩問她, 是否有過同性戀人。波伏娃的臉馬上漲得通紅,堅決否認(rèn)。直到她的通信集出版,人們才知道她撒了謊。
薩特的先她離世,更是把波伏娃的脆弱推至極點?,?shù)氯R納回憶,足足10分鐘,波伏娃像雕像一樣,呆坐在薩特墓邊 。她的世界仿佛靜止了。寒冷的細(xì)雨、喧鬧的人群、閃動的相機,所有一切,都不再與她相關(guān)。之后,她久久趴在薩特的墓碑上,口中念念有詞,和相伴走過50年的愛人做最后的訣別。
“有些時候,她不過是個羞澀的、渴望溫暖與保護的小女人。甚至對忽然而至的騷擾,都不知如何應(yīng)對?!爆?shù)氯R納記得,薩特去世后,她為了讓波伏娃盡快走出喪“夫”之痛,常約她外出散心。有一次,她倆在餐廳吃飯,一位婦女突然沖過 來對波伏娃大叫:“離別人遠(yuǎn)些。你惡毒的思想,會腐化大家!”波伏娃望望她,沒做出任何回應(yīng),只是拉瑪?shù)氯R納默默離開 了。
上帝選出的演員
早年間,一些研究者表示,《第二性》譯成英文時,出現(xiàn)了很多翻譯錯誤,且譯者擅自做過一些刪改,嚴(yán)重歪曲了波伏娃的本意?,?shù)氯R納因而認(rèn)定,多年來,世界一直在誤讀波伏娃,“在她的情愛生活里,你才會發(fā)現(xiàn),她是個多么豐富、復(fù)雜 、神秘且矛盾的女人?!?/p>
除薩特外,波伏娃還有兩位著名情人——美國作家尼爾森·奧格林、電影導(dǎo)演克勞德·朗茲曼。波伏娃曾出版《穿越大西洋的愛》,書中集結(jié)了她與尼爾森的情書。這些情書讓人感覺,面對愛人時,波伏娃也不過是個純情女人。她會在給他的信上,印幾百個紅唇印,并向他保證:“我會乖乖地聽話;我會洗碗、拖地;我會自己去買雞蛋和甜酒;如果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碰你的頭發(fā)、面頰和肩膀;我永遠(yuǎn)不會做,你不準(zhǔn)我做的事情。”
只是,尼爾森終究不能接受波伏娃所崇尚的“契約愛情”,更無法忍受她動不動就把自己灌醉,暈乎乎地在酒吧的長椅上啜泣。最終與她絕情地分開。幾年后,44歲的波伏娃遇到了27歲的克勞德。在她眼中,他“頭發(fā)棕黑,眼睛湛藍(lán),五官分明”。而他眼里的她,則“美得優(yōu)雅”。當(dāng)他第一次請她去看電影時,自認(rèn)已經(jīng)太老、不會再戀愛的她,竟然流下了眼淚 。之后,她給了他,一個屬于20年前的微笑。
波伏娃去世后多年,克勞德仍時常翻出二人的情書一遍遍念。每當(dāng)讀到“親愛的”、“我的愛”、“我的丈夫”之類的字眼,他就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此后多年,克勞德家里一直保持著波伏娃居住時的樣子,有她喜歡的金黃色沙發(fā)和淡紫色 靠墊,冰箱里擺滿了她愛喝的威士忌和伏特加。
2008年是波伏娃誕辰100周年,法國各界發(fā)起了大大小小的紀(jì)念活動?!缎掠^察家》等多家媒體,都刊出了一張波伏娃露出整個后身的裸照。人們在感慨她身體勻稱的同時,免不了要在心底問上一句:“那扛在肩頭的‘女權(quán)運動, 多大程度掩飾了這脆弱、柔和的線條?她呈現(xiàn)給世人的瀟灑,又浸透了多少心酸?”或許,波伏娃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好女人”,但她確實活得有血有肉,而并非一貫表現(xiàn)出的那樣冷冰冰。當(dāng)然,作為 一個有野心的女人,她自然也會付出代價——她宛如上帝甄選出的演員,在某一歷史時期,把“女權(quán)主義先驅(qū)”的作派,演到極致。然而,在臨近散場時,她終究還是累了,有些荒腔走板。
但波伏娃畢竟是個聰明人,很早就參透了“歷史不過是個大舞臺,舞臺上都是些演繹過的真相”。于是,她曾提前借筆下人物之口,說出了人生感悟:“沒有什么,比自己的生活更真實了。只是,那真實總是無法言說。人們憋得太久,難免會有些一反常態(tài)的表演。讓一切更虛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