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娟
月亮爬上竹梢梢當口,菊子躲在自家柴垛后面,大氣不敢透一透。
溝西聰子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淚鼻涕像他娘褙鞋底子的漿糊,涂了一頭一臉。娘不罷休,追出場院:“不承認別回來,九個雞蛋啊,明天怎么去看你舅?!蹦镉媱澓玫模嚷斪泳顺鲈?,壇子里的雞蛋不多不少三十個。
三十個雞蛋不是小數(shù)目,能換油鹽醬醋、針頭線腦,若碼進淘米籮,墊一層雪白棉花絮,蓋一方嶄新花毛巾,一份漂漂亮亮的人情。當家的都是這么算計的。
“不回就不回,打死沒偷吃!”聰子癟著肚子,脖子豎得像筷子。
“還犟!”娘又一次舉起燒火棍。明天六月十六,聰子舅出院。也難怪聰子娘,聰子膽子太大胃口太好,啥都想吃。
菊子家與聰子家毗溝而居,一個溝東一個溝西,作為溝的主人,曾聯(lián)手投放過魚苗??上Щo百日紅,天長日久聰子家有了想法,認為菊子家刻意繁殖的水花生影響水質,同時妨礙魚兒生長。便自作主張打了條泥壩,將溝一分兩截,南半截聰子家,北半截菊子家。
窮字當頭的菊子家,指望養(yǎng)豬脫貧致富,水花生被攔截,能痛快么?為了豬,才念初中的菊子起早貪黑尋豬草,稍有怠慢就有被輟學的可能。事實上,菊子小學時就輟過一回學。大人氣不過,發(fā)誓弄點兒眼色給溝西。直到某天,南半截氽滿白森森魚肚子,兩家徹底撕破臉皮,差點兒鬧出人命。
菊子當然曉得哪兒豬草最肥,就是聰子家宅后那一塊。
上個禮拜天,菊子在自家玉米地里拔了一天草,日落西山時,順便去聰子家宅后轉了轉,這一轉不要緊,一窩紅撲撲的雞蛋撲進眼簾,菊子愣了愣,小心臟撲通撲通。此刻,天地間悄無聲息,只幾片晚霞懸掛在遙遠的天際。反正,不是偷來的不是搶來的。她四下張望張望,把五個雞蛋裝進草籃子,不聲不響回了屋。
夜里,菊子沒睡安穩(wěn),從小到大,不記得吃過一個囫圇蛋。十歲生日,大人破天荒煮了個熱乎乎的蛋,可沒等菊子出手,被搶先一步的弟弟妹妹奪了過去。為保證萬無一失,半夜里,菊子爬起來,把藏在屋旮旯的雞蛋轉移到屋外柴垛里。
第二天一放學,菊子徑直去了聰子家宅后。一撮零散的麥秸稈之間,果然臥著個紅撲撲的蛋。有那么一瞬間,菊子有些失望。轉念一想,一天一個,三十天不就三十個。三十個雞蛋可不是小數(shù)目,能換各種學習用品、各式糖果瓜子,下學期的學費沒準兒也有了著落。如此想來,菊子興奮得臉色緋紅,她把雞蛋擱進書包,回家拿草籃子。
聰子也放學了,正在溝邊玩打泥仗游戲。聰子比菊子小兩歲,野天野地,不天黑不進屋。
“菊子姐?!甭斪庸V弊咏?。不管大人間如何針尖對麥芒,聰子一如既往喊“菊子姐”。菊子揉揉熱烘烘的臉龐,加快腳步,裝沒聽見。
星期四,輪到菊子打掃教室,放學自然晚了些,等菊子把第九個雞蛋藏進柴垛,溝西的聰子已被打出家門。
果然是聰子家的雞開小差。怎么辦?看聰子娘的火氣,他今晚回不了屋。
月亮爬上了頭頂,菊子仍躲在自家柴垛后面,六神無主。
聰子家黑了火。
村里人家都黑了火。
聰子去哪兒了?萬一出了岔子?突然,一個瘦小的身影從菊子家墻頭閃過。菊子反應快,飛奔過去,拽住聰子一條胳膊。
“去哪兒?”
聰子不說話。
“快把這雞蛋捧回去,你娘問,啥也別說?!本兆訌牟穸饫锱醭鲆恢昏F盒子。
“菊子姐,哪來的?”
“快回去,啥也別問?!?/p>
“可是,我沒偷吃?!?/p>
“姐曉得你沒偷吃,天上月亮也曉得。”
六月十六,好日子。大早起來的聰子娘,拿過淘米籮,一個、兩個到第二十一個,她看到旁邊鐵盒里的九個雞蛋,望一眼屋里,聰子鼾聲正濃。放好第三十個雞蛋,她墊一層雪白棉花絮,蓋一方嶄新花毛巾。經過菊子家門口時,月亮剛巧落上了竹梢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