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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子與瓦罐

        2018-11-12 20:57:26陳希凡
        連云港文學(xué) 2018年3期

        陳希凡

        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楚辭?禮魂》

        寫下這個文題,我就想起這句話,不知為什么。

        菊子是我們的鄰居,瓦罐是她的兒子。

        菊子眼睛細長,乍看總以為她瞇著眼或者沒有睡醒,其實她的眼睛就那么大。我二嬸常當著眾人說,一家都大眼,就菊子小眼,是撿來的孩子。菊子也不很惱,噘著嘴說:“你家都大眼,我不是你家的,不吃你家飯,行了吧!”二嬸就笑著罵粗話:“小婦養(yǎng)的,你說不吃我家飯,哪一頓你都沒少吃!”

        菊子與我小妹同齡,一塊上學(xué),一起玩耍,相處極好。后來妹妹讀高中,上大學(xué),直到研究生畢業(yè)。而菊子,讀到初二,就退學(xué)了。二嬸說,菊子成績差,不能再念了,給小三(菊子的妹妹)念。其實菊子很想繼續(xù)上學(xué),每次我妹妹放假回來,她總要問個不停,問完了學(xué)校的事情,又拿起課本不停地摩挲,臨走時嘆著氣說:“唉!我頭腦怎么這么笨呢!”菊子頭腦算不上靈活,但勤學(xué)好問,成績一直處于中等。妹妹就和我一起游說二嬸。二嬸說:“花瞎錢,念瞎書,不如去打工。”菊子哭了:“我真是撿來的孩子,給妹妹念書不給我念,我再也不回這個家了!”“有本事永遠別回來,走之前把這些年吃的飯嘔出來!”二嬸說。

        后來,當然,菊子并沒有離家,二嬸也沒有讓她把飯嘔出來。菊子在家刷鍋、洗碗、做飯、洗衣,伺候上學(xué)的和下田干活的。菊子對二嬸說:“無聊死了,我要出去打工?!倍鹫f:“打工可以不許談戀愛!”

        菊子就去了南方的一個工廠,白班夜班輪班倒。過年回來,菊子形銷骨立,眼睛卻比先前大了一圈。二嬸哭著說:“傻丫頭,你不要命啦!怎么瘦成這個樣子?”其實菊子也沒查出什么病,就是不想吃不也想喝,夜里睜著眼睛睡覺。二嬸說,丫頭累著了,殺只雞補補。春節(jié)后菊子就不去打工了,繼續(xù)伺候上學(xué)的與下田干活的。菊子說:“太無聊了,我要學(xué)電腦!”二嬸說,學(xué)那東西干啥,也不當飯吃,天天打字玩?菊子說,你懂個屁!

        后來,我到外地讀大學(xué),寒暑假才回去,但沒看到菊子。工作后,回家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有一回我問母親菊子的近況,母親說菊子早嫁人了,我愕然,才覺得時間過得飛快,自己的胡子都硬得扎手了。菊子在學(xué)電腦時認識了她的丈夫,菊子牢記二嬸“學(xué)電腦不處對象”的命令,可是菊子的丈夫有辦法,他不跪菊子,而是跪二嬸和二叔,從堂屋跪到廚房,從廚房跪到堂屋,并向他們發(fā)誓,要一輩子對菊子好。菊子站在一旁看著,只是抿著嘴笑。二嬸說,媽的!閨女就這樣被拐走了!死小子又矮又黑,哪里能配得上二丫頭!

        大前年春節(jié),我們姊妹四在老家團聚,菊子也回來了。她挺著個大肚子,后面還跟著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瓦罐。妹妹驚訝道:“兒子都九歲了,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也不告訴我!”菊子也笑。菊子的丈夫是做鋁合金門窗的,人很勤快,對菊子也好。我問菊子,孩子為什么叫瓦罐?菊子說,那邊的老年人說,名字賤好養(yǎng)活,學(xué)名不叫瓦罐。菊子就請我重新為瓦罐取名,我連忙以取名費腦筋又影響上學(xué)為由,拒絕了。菊子也不勉強,繼續(xù)與小妹說笑。

        瓦罐一點也不像菊子,眼睛大,嗓門響,走路風風火火,也很頑皮,爬高上低,逮魚摸蝦,玩泥巴捉鳥雀樣樣通。他一手拿個彈弓,一手提著彈丸,左瞄瞄,右喵喵,不一會就雞飛狗走,二嬸家養(yǎng)的鴿子都不敢回家了。二嬸說,小子,你再拿彈弓到處晃,就打斷你的腿!瓦罐只是嘿嘿笑,也不惱。二嬸說,吃舅奶家飯,長大要買糖給我吃,可不能學(xué)你媽!

        前年的中秋,我們一家正吃午飯,二嬸一聲炸雷般的哭喊:“我苦命的兒……”我這才知道菊子家出事了,瓦罐溺水淹死了。二嬸踉蹌著向車站跑,村莊的上空蕩漾著她最真實的悲痛。母親說,這一關(guān)難過了!我們一家人繼續(xù)吃飯,沒有人說話。

        瓦罐是從養(yǎng)魚塘的陡坡滑下去淹死的,第二天才撈出尸體。菊子要尋死,別人說,先為兒子討回公道!其實公道對于逝者,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而對于生者,姑且作為安慰罷了。菊子就沒有尋死,等著二嬸來,就趴在二嬸的懷里,默默地流淚。

        今年夏天,菊子終于回娘家了。她像以前一樣,總要到我家來。她身后跟一個丫頭,舉止形容像菊子,只是眼睛要大,怯怯地拉著菊子的衣角。菊子懷里還抱著一個男孩,七八個月大。我知道,這就是小瓦罐了。男孩的眼睛像菊子,遠看是一條線,老半天,他才發(fā)出要吃奶的請求,聲音很小,像蚊子一樣。

        我本想向她表示當初沒有為瓦罐取名的歉意,又止住了。菊子問我小妹有沒有回來,我說沒有。我就逗菊子懷中的男孩,他“哇”一聲哭起來。

        “唉!生他的時候,受罪了……丫頭也受罪了?!本兆由袂槠嗳坏卣f。

        我想,如果我是畫家,就一定要畫一幅畫表達我的敬意:一枝菊花開在一只破裂的瓦罐里,菊花低頭顧視,伶仃憔悴,卻依然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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