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 馮驍英
(洛陽周公廟博物館,河南 洛陽 471000)
關于“金人”“磨兜堅”“古謹言人”的稱謂,在一些古代典籍和儒家寺院里多有提及。但囿于史料,或語焉不詳,或莫衷一是,或李代桃僵,給我們閱讀相關古代文獻或開展相關學術研究帶來很大的困惑。本文試圖從三者的稱謂、演變、本義、引申義、內(nèi)在聯(lián)系入手,進行梳理考證,以期達到存正去訛、正本清源的目的。
“金人”“磨兜堅”“古謹言人”三個稱謂比較來看,“金人”現(xiàn)于史籍的時間最早,自西漢時就有記載;其次是“磨兜堅”,自唐《藝文類聚》始;最后是“古謹言人”,清代才出現(xiàn)。而“金人”“磨兜堅”“古謹言人”三者同時出現(xiàn)的作品僅有清代張漢《摩兜堅改署古謹言人說》。為更清晰地反映三者現(xiàn)于文獻的先后,列表格如表1所示。
表1 “金人”“磨兜堅”“古謹言人”稱謂出現(xiàn)于文獻的先后順序
最廣為流傳的“金人、磨兜堅、古謹言人”三者典故均與孔子入周觀禮在太廟前見金人之事有關??鬃尤胫芴珡R,此事最早在《說苑·敬慎》中有記載:
孔子之周,觀于太廟右陛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無多言,多口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安樂必戒,無行所悔。勿謂何傷,其禍將長;勿謂何害,其禍將大;勿謂何殘,其禍將然;勿謂莫聞,天妖伺人;熒熒不滅,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將成江河;綿綿不絕,將成網(wǎng)羅;青青不伐,將尋斧柯;誠不能慎之,禍之根也;曰是何傷?禍之門也。強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盜怨主人,民害其貴。君子知天下之不可蓋也,故后之下之,使人慕之;執(zhí)雌持下,莫能與之爭者。人皆趨彼,我獨守此;眾人惑惑,我獨不從;內(nèi)藏我知,不與人論技;我雖尊高,人莫害我。夫江河長百谷者,以其卑下也;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戒之哉!戒之哉!”
在《孔子家語·觀周》中內(nèi)容大同小異:“孔子觀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廟,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
相傳周公被分封魯國,周公為輔成王沒有前往封地,其嫡子伯禽接管封國。周公便使家臣隨伯禽一道前往封地,并在家臣背上書寫訓誡以警示伯禽,此家臣后因此陪祀在周公廟內(nèi),即為金人,或稱磨兜堅。
對照文獻與傳說,文獻中孔子入周見到金人是在“太祖后稷之廟”前,與周公家臣陪祀于周公旁不吻合。但聯(lián)系黃帝時期即有“金人器”,且三封其口,應是“金人銘背”習俗相當久遠,周太祖后稷、周公姬旦均非首創(chuàng)者,乃是很好的繼承者。
首次提及“磨兜堅”并將其與金人之事聯(lián)系起來的是《藝文類聚》,原文為:“盛弘之《荊州記》曰:‘樊城西北有鄾城,西百余里有鼓城。鼓伯綏之國。城門有石人焉,刊其腹云:摩兜鞬,摩兜鞬,慎莫言。疑此亦周太廟金人緘口銘背之流也?!迸c《藝文類聚》同時期的《酉陽雜俎》有相似的記載,原文為:“鄧城西百余里有榖城,榖伯綏之國。城門有石人焉,刊其腹云‘摩兜鞬,摩兜鞬,慎莫言’,疑此亦同太廟‘金人緘口銘’?!睆臅r間上看,《藝文類聚》雖為唐武德七年(624)編纂,但其中引用《荊州記》作者盛弘之是南朝宋人??梢姟皹b伯綏之國城門石人”當在南朝便存在了。
清代張漢對“金人、磨兜堅、古謹言人”做有考證,《摩兜堅改署古謹言人說》是如今所見將“金人、磨兜堅、古謹言人”三者置于同一文的唯一一篇文獻。其中記載:
洛陽周公廟中庭祀周公,其左楹合土寫像頎立一人,前置木署“磨兜堅”三字。予初不曉,已而曰是當是太廟金人之事,以謹言相類,故訛。耳考《酉陽雜俎》,登城榖伯綏之國,城門有石人,刊其腹曰“磨兜鞬,慎勿言”謂疑與緘口銘相類。朱子亦謂“磨兜堅,秦人座右三字銘,不言”,即金人之事也。洛之人妄署其名以陪祀,毋乃不協(xié)乎?予議改署“古謹言人”始當蓋孔子語也。至像不合金為之,尚失本義,雖然仿其意而已。嗚呼,人能謹言,百世祀可也,況重之以孔子乎?不謹言者即日奉金人而祀又何益也?
張漢,字月槎,號峨思,晚號蟄存,云南石屏人,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進士,雍正二年(1724)由翰林院檢討改授河南府知府,當時河南府治所在洛陽。孟津龍馬負圖寺至今立有張漢所撰《至日謁羲皇廟》所刻成的石碑,洛寧縣西長水立有張漢所書“洛書出處”石碑,為倉頡造字臺賦詩《造字臺》,“確認了杜甫故里所在地,而且建立了保護與紀念制度”??梢姀垵h本人十分重視并熱衷于古跡的調(diào)查、研究、考證,身體力行做了許多努力。史料載:“張漢,清乾隆二年(1737)召試博學鴻儒科,再授翰林院檢討?!笨梢姇r人對其學術造詣的認可。
張漢在洛陽周公廟中庭見到署名為“磨兜堅”的泥像,考證《酉陽雜俎》,認為周公廟中泥像,把本應作為銘文刊刻于像上的“磨兜鞬,慎勿言”中的“磨兜鞬”誤作為該像的署名(且字亦有誤)。而主張其署名應改為“古謹言人”。
文中“朱子亦謂‘磨兜堅,秦人座右三字銘,不言’”,在《朱子語類》中的原文為“嘗見徐侍郎敦立。書三字帖于主位前云‘磨兜堅’,竟不曉所謂。后竟得來,乃是古人有銘,如‘三緘口’之類。此書于腹曰:‘磨兜堅,謹勿言!’畏秦禍也。敬仲”。
“古謹言人”一詞出現(xiàn)的時間是三者中最晚的,但與之同義的“古之慎言人也”在《金人銘》第一次出現(xiàn)時便出現(xiàn)了,在宋代又出現(xiàn)了“古之謹言人也”的字樣。
《酉陽雜俎》中對“石人銘文”的判斷是,“疑此亦同太廟‘金人緘口銘’”,說明在作者段成式看來,“榖伯綏之國城門石人”和“太廟金人”是同一回事,“摩兜鞬,摩兜鞬,慎莫言”與“金人銘”在銘文含義和作用上是一致的。在張漢看來,兩像表達的是同一回事,不論材質,均為同一人的塑像。即金人像和石像所筑之人均是“古之慎言人”。
在“古之慎言人”演變?yōu)椤肮胖斞匀恕边^程中,最直接的由“慎”字變“謹”字的依據(jù)乃是《朱子語類》和《古今事文類聚后集》:“嘗見徐侍郎敦立。書三字帖于主位前云‘磨兜堅’,竟不曉所謂。后竟得來,乃是古人有銘,如‘三緘口’之類。此書于腹曰:‘磨兜堅,謹勿言!’畏秦禍也。敬仲?!薄翱鬃佑^周入后稷之廟,有金人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謹言人也。多言多敗,口是何傷,禍之門也?!?/p>
《朱子語類》中古人有“三緘口”之類的銘文書于腹,“三緘口”即“金人之事”;而“書于腹”卻是從《藝文類聚》中“石人”而來(“金人”銘在背);“慎莫言”變成“謹勿言”;可見此書已認可“太廟金人”、刻有“磨兜堅”的石人與“古謹言人”三者在表達同一事,也證明了“古謹言人”確由“古之慎言人也”而來。
《古今事文類聚后集》在解釋“三緘其口”時已明確出現(xiàn)“古之謹言人也”的字樣了。
另外由《金人銘》的敘述順序也可看出“古謹言人”由“古之慎言人也”來。《金人銘》行文順序為“首句點明此像所筑之人+其人優(yōu)秀的品德”。這點在晉代孫楚的《反金人銘》一文中也有體現(xiàn)。《反金人銘》應為戲謔之作,故意模仿金人銘的行文,而將關鍵詞換為反義詞,“晉太廟有石人焉,大張其口,而書其胸曰:‘我古之多言人也,無少言,無少事,少言少事,則后生何述焉?……’”亦采用“首句點明此像所筑之人+其人優(yōu)秀的品德”的行文順序?!肮胖餮匀恕奔唇鹑撕褪说娜宋镌停笫缹⑵浞Q呼簡化為“古謹言人”。
也正是因為“首句點明此像所筑之人+其人優(yōu)秀的品德”的模式,后世才會根據(jù)“摩兜鞬,摩兜鞬,慎莫言”中“摩兜鞬”所在的位置,將其誤認為石像所筑之人的名字。
文獻資料中我們所見到的“磨兜堅”有以下幾種寫法:①現(xiàn)今能看到的唐《藝文類聚》和《酉陽雜俎》記載為“摩兜鞬”。②張漢看到的《酉陽雜俎》中三字為“磨兜鞬”。③宋《朱子語類》中為“磨兜堅”。④元《輟耕錄》中為“磨兜軛”。⑤清《摩兜堅改署古謹言人說》中,清代洛陽周公廟人像前署名為“磨兜堅”。
摩兜鞬,即為“摩挲頭盔和皮弓袋”,當為思索時的狀態(tài),“摩兜鞬,慎莫言”正合三思而后言之意。此釋義在宋代詩人丘葵的《七歌效杜陵體》中也可得到支持:“我生辰逢亂離,四方蹙蹙何所之。欲登山兮有虎豹,欲入海兮有蛟螭。歸來歸來磨兜堅,毋與蛟斗兮毋充虎饑。嗚呼七歌兮歌曲罷,猿啼清書蟲嗚夜?!痹娭小吧陙y離”四處“虎豹蛟螭”,指戰(zhàn)爭與混亂,而“歸來歸來磨兜堅”可以翻譯成“歸來摩挲(擦拭)頭盔和弓袋”,此詩雖未寫到謹言,但“毋與蛟斗兮毋充虎饑”亦是帶有“退避含藏、勿露鋒芒”之意。
關于“摩兜鞬”被誤認為所筑之人,可追溯到宋代?!稓J定四庫全書·蘇魏公文集》卷五“累年告老恩旨未俞詔領祠宮,遂還鄉(xiāng),闬燕閑無事,追省平生因成感事述懷詩五言一百韻,示兒孫輩始知遭遇終始之意,以代家訓故言”“高門訓序畏刊腹摩兜慎”。其注“……然宜慎兜鞬之戒……”,并未用“石人之戒、金人之戒、古謹言人之戒”,“摩兜鞬”去掉首字便失去了本意,“兜鞬之戒”的“兜鞬”更像是將“摩兜鞬”當作了三字人名,省略了姓氏??梢娫谒未K魏公時期,便已有將“摩兜鞬”誤認為石像本人名字的趨勢。而聯(lián)系丘葵的詩,“摩兜鞬”的原意也并未被完全遺忘,當是宋代處于原意與訛誤意并行的時期。
到張漢看到的《酉陽雜俎》版本中三字“磨兜鞬”,和清代洛陽周公廟人像前署名為“磨兜堅”,從一字訛誤到兩字訛誤,可見自宋以后,不僅已不了解“摩兜鞬”本意,在傳抄書寫上也開始有誤了。
此外,在現(xiàn)代對清《詁經(jīng)精舍文集》的研究中找到了清人對“摩兜堅”的研究成果,如“《詁經(jīng)精舍五集》中有《摩兜堅賦》(以‘摩兜堅慎莫言’為韻),張大昌與楊振鑒就分別從不同角度對‘摩兜堅’做了一番考證:張大昌重音變,從《酉陽雜俎》作‘摩兜鞬’至《輟耕錄》作‘摩兜堅’起筆,言其音近而通;楊振鑒重義衍,從佛經(jīng)入手,認為摩兜堅為尊者,即妙吉祥菩薩,又從《易》與《孟子》釋‘莫言’之意,各有見解”。筆者雖未得見《詁經(jīng)精舍五集》原著,但從相關研究可得知前人對此做了許多工作,并認同“摩兜堅”自《酉陽雜俎》至《輟耕錄》的演變關系?!皬摹队详栯s俎》作‘摩兜鞬’至《輟耕錄》作‘摩兜堅’起筆”,可見清人所見《輟耕錄》中為“摩兜堅”,今人所見“磨兜軛”應是訛誤。
相比于“磨兜鞬”與“古謹言人”,“金人”出現(xiàn)得最早,概念也更寬泛,最早可追溯至黃帝時期。
三國魏文帝時期奉敕所撰的《皇覽》,原作失傳后,清人孫馮翼輯出佚文一卷,僅存冢墓記等八十余條,不及四千字,收入《問經(jīng)堂叢書》。其中有“記陰謀,黃帝金人器銘曰,武王問尚父曰:五帝之誡可得聞乎?尚父曰:黃帝之誡曰,吾之居民上也,搖搖恐夕不至朝,故為金人三封其口。曰:古之慎言,堯之居民上也,振振如臨深淵;舜之居民上也,栗栗恐夕不旦。武王曰:吾并殷民,居其上也,翼翼懼不敢息。尚父曰:德盛者守之以謙,守之以恭。武王曰:欲如尚父言,吾因是為誡,隨之身”??梢婞S帝有金人器,且為金人三封其口。
《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宮中”;《淮南子》注:“秦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有長人見于臨桃,其高五丈,足跡六尺。放寫其形,鑄金人以象之,翁仲、君何是也。”《說文解字》對于“金”的釋義為“五色金也”。意為金有五色(赤、青、黑、白、黃),此時金為金屬的總稱?!敖鹑恕敝?,只表材質的大類,秦漢時“金”應是作“銅”意,“金人”只是“銅人像”之意。周太廟為“古謹言人”立的像,和秦始皇為“翁仲、君何”立的像,材質均為銅,所以文獻中均稱為“金人”。
魏元帝時期成書的《魏略》曰:“明帝景初元年,徙長安鐘虞駱駝銅人承露盤?!笨梢娮晕涸蹠r期“銅人”這種更具體的形容用法才取代“金人”。
在諸多文獻中,都可發(fā)現(xiàn)“金人”有“祭祀神明”的內(nèi)涵,最典型的是《隋書》和唐代詩歌,之后其含義便趨向固定指“佛”。從逐漸發(fā)展出祭祀中“神明”的含義,到狹義化為“佛”,這個過程從漢代征服西域開始,演變時間自漢至宋。
《漢書·地理志》第八上有云:“陽陵,故弋陽,景帝更名。莽曰渭陽、云陽。有休屠金人及徑路神祠三所,越巫郎祠三所?!逼渲小敖鹑恕迸c“神祠、巫郎祠”放在一起敘述,“金人”極有可能和祭祀有關。
《霍去病傳》記載:“捷首虜八千九百六十級。收休屠祭天金人。師率減十七。師古曰:祭天金人,今之佛像是也,屠音儲?!被羧ゲ》斀鹑藭r間為西漢,此時佛教尚未傳入中土,霍去病必定也沒有“佛”的概念,師古曰“今之佛像是也”強調(diào)“今”也意為此。根據(jù)前文對三國以前“金人”概念的分析,此處“金人”應樸素地理解為“金屬人像”,“祭天金人”便是“祭祀天所用的金屬人像”。收休屠祭天金人,是一種收服敵方信仰偶像的行為,體現(xiàn)精神上的征服??梢姟敖鹑恕币蚱洹敖饘傧瘛钡谋疽猓谖鳚h征服西域初期開始被用于稱呼西域部族祭祀用的實物“神像”。
“金人”的“神明”內(nèi)涵的出現(xiàn),隋代文獻中有明顯的依據(jù)。
隋書音樂志《樂府詩集》卷五十二有舞曲歌辭——《武舞階步辭》,辭曰:“大齊統(tǒng)歷,天鑒孔昭。金人降泛(一作‘汛’‘汎’),火鳳來巢。眇均虞德,干戚降苗。夙沙攻主,歸我軒朝。禮符揖讓,樂契《咸》《韶》。蹈揚惟序,律度時調(diào)?!弊⒃唬骸氨饼R元會大饗,奏文武二舞,二舞將作,并先設階步焉?!睒犯疄樨撠熞魳肥占墓偈穑枨柁o為配舞蹈的樂曲的詞,根據(jù)“禮符揖讓,樂契《咸》《韶》”等內(nèi)容可以看出《武舞階步辭》為官方祭祀歌功所用的舞蹈歌詞?!抖Y記·明堂位》云:“季夏六月,以締禮祀周公于大廟,升歌《清廟》,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敝芄蚱涔兩鮽?,被賜予可以享有天子一樣的祭祀規(guī)格,其中便有“舞《大武》”一項?!岸鴱臇|漢明帝開始宗廟中奏舞開始趨同,西周時期流傳下來的《文》《武》二舞為主,只是對歌辭有所改變”,《武舞階步辭》便應是其中《文》《武》二舞中的《武》舞。此處“金人降泛”作為祭祀歌詞中出現(xiàn)的意象,應是某個“神明”的指代,才能和“降”這個由上到下的動詞相連。
根據(jù)古典文學中詩詞對仗的傳統(tǒng),“金人降泛,火鳳來巢”中“金人”對“火鳳”。由“火鳳”的屬性也能看出“金人”與祭祀的關系?!杜f唐書·禮儀志五》云:“證圣元年,佛堂災,延燒明堂。則天尋令依舊規(guī)制重造明堂,凡高二百九十四尺,東西南北廣三百尺。上施寶鳳,俄以火珠代之?!薄蔼q周人尚赤,取南室明堂之名?!庇梢陨峡傻弥孩偬泼魈谩耙琅f規(guī)制”建,而在周規(guī)制中,明堂在太廟以南,《逸周書》云:“東方曰青陽,南方曰明堂?!蹦戏轿逍袑倩?;②寶鳳后被火珠代替,“俄以火珠代之”。由此可見明堂“上施寶鳳”中的“寶鳳”,應與“火鳳”屬同一物。承擔祭祀職能的明堂規(guī)制嚴格,任何一樣裝飾都不是隨意出現(xiàn)的,“火鳳”出現(xiàn)在明堂定有很強的祭祀寓意。
清代《重修周公廟記》中記載“列金人、欹器,不啻明堂遺制”,可見在明堂遺制中,也有“列金人”這一項?!敖鹑私捣?,火鳳來巢”對仗工整地出現(xiàn)在祭祀歌詞中,且“火鳳”有祭祀寓意,明堂遺制中亦有“金人”,更佐證了“金人”有祭祀中“神明”的含義。
唐代陳陶《題豫章西山香城寺》云:“十地嚴宮禮竺皇,栴檀樓閣半天香。祇園樹老梵聲小,雪嶺花香燈影長。霄漢落泉供月界,蓬壺靈鳥侍云房。何年七七金人降,金錫珠壇滿上方?!逼咂咧溉怂篮竺扛羝呷占赖煲淮危剿氖湃罩?,共為七七。清錢泳《履園叢話·考索·七七》云:“喪家七七之期,見于《北史》《魏書》《北齊書》及韓琦《君臣相遇傳》。又顧亭林《日知錄》、徐復祚《村老委談》、郎瑛《七修類稿》皆載之。要皆佛氏之說,無足深考。”“祇園樹老梵聲小”引用佛教典故,再聯(lián)系本詩所提的位置為佛寺,可見此詩與佛教有關。此處“金人”同《隋書·武舞階步辭》一樣以“金人降”的形式出現(xiàn)?!捌咂呓鹑私怠钡慕鹑耍隙ú皇菆杂渤林氐摹敖饘傧瘛睂嵨镌蚁聛?,應當是指“神明”或更確切地說是“佛教神明”。
《后漢書·西域傳》云:“世傳明帝夢見金人,長大,頂有光明,以問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薄白詽h明帝之世金人見夢,四十二章之書始入中國?!蔽墨I中“金人”便言明為“佛”了。
可總結出,“金人”除本義“銅人像”外,其引申義發(fā)展有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漢代尚未了解西域宗教神明,僅簡單樸素地用“祭天金屬像”稱呼西域神像實物;第二階段:隋代祭祀歌詞中,“金人”已明顯為某“祭祀神明”;第三階段:唐詩中可以推斷出“金人”為“佛教神明”;第四階段:宋文獻言明“金人”即“佛”。
“金人”一詞經(jīng)歷了由指實物,到指“神明”,再專指“佛”的演變過程。
“金人”概念在三者中最為寬泛,在黃帝時期便存在金人器;孔子觀周在太廟右階之前見到“金人”,且背有銘文《金人銘》;秦漢時“金人”指“銅人像”,此用法至少自魏元帝時已被“銅人”取代;漢初鑿空西域之時,對缺乏了解的少數(shù)民族的祭祀神像,最初以“金人”稱之;隨著西域宗教進入中原融合并發(fā)展,“金人”開始有祭祀中“神明”的含義,并在特定場合單指“佛”。
“孔子觀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廟,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中的“金人”應也是“銅人”之意,但因其獨特的教育意義及儒家的影響力,此事流傳甚廣,“金人”也被認為專指“太廟金人之事”。孔子從“金人”背拓下的銘文也被稱為“金人銘”“金人緘口銘”。也因“金人”典故的影響,張漢認為,要立教化世人的謹言人像,用金屬材質才最為合適,“至像不合金為之,尚失本義,雖然仿其意而已”。
相比之下“古謹言人”和“摩兜鞬”涵義具體且單一,兩概念都與“太廟金人之事”相關?!肮胖斞匀恕睆摹督鹑算憽肥拙洹肮胖餮匀艘病焙喕瘉怼!肮胖斞匀恕辈皇蔷唧w指某一個人,而是指擁有“謹言”品質的一類人,為太廟立像所筑之人,可以說“太廟金人像”“榖伯綏之國城門石人”、清周公廟“合土寫象一人”,都是為“古謹言人”立的像。而從“不謹言者即日奉金人而祀又何益也”即可看出張漢是明白“古謹言人”與“金人”的差異了。
“摩兜鞬”初為“榖伯綏之國城門石人”腹部銘文,原意為“摩挲頭盔和皮弓袋”,是對古謹言人思索狀態(tài)及行為的具象描述,并不做名稱使用。最遲在宋以后,隨著原意被逐漸遺忘,加之“古謹言人”形容的是一類人,人名這一項本就缺失,“摩兜鞬”開始被誤認為立像人物原型的人名,且宋以后書寫出現(xiàn)訛誤,“摩兜堅”“磨兜堅”相繼出現(xiàn),遂有清代洛陽周公廟將“古謹言人”署名為“磨兜堅”一事。
注釋
①劉向.宋本說苑Ⅲ[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113.
②王肅.孔子家語:卷第三:觀周第十一[M].楊博,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66.
③歐陽詢.藝文類聚宋紹興本:卷六十三:居處部三:城:八[M/OL].https://ctext.org/library.pl?if=gb&file=94151&page=1714.
④龔嵩林.清乾隆洛陽縣志:卷十三藝文:說:二十九[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4.
⑤王興亞.清代張漢保護河南古跡的措施及其影響[J].中原文化研究,2016,4(4):74-80.
⑥李敖.朱子語類、太平經(jīng)、抱樸子:卷第一百三十八:雜類[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308.
⑦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后集:卷十九:肖貌部[M/OL]//欽定四庫全書:子部十一.https://ctext.org/library.pl?if=gb&file=5339&by_title=%E5%8F%A4%E4%BB%8A%E4%BA%8B%E6%96%87%E7%B1%BB%E8%81%9A%E5%90%8E%E9%9B%86&page=163.
⑧左丘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普及文庫:左傳[M].李宏,注.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16:42.
⑨王瑜純,孫福軒.論《詁經(jīng)精舍文集》賦選及其影響[J].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18,37(10):87-92.
⑩四部叢刊三編子部太平御覽:卷五百九十:文部六.銘[M/OL].https://ctext.org/library.pl?if=gb&file=80609&page=80&remap=gb.
?敬齋古今黈:卷六[M/OL].藕香零拾https://ctext.org/library.pl?if=gb&file=82146&by_title=%E6%95%AC%E6%96%8B%E5%8F%A4%E4%BB%8A%E9%BB%88&p age=42&remap=gb.
?禮記:卷九:明堂位.仿宋相臺五經(jīng):卷十六[M/OL].https://ctext.org/library.pl?if=gb&file=81593&page=144&r emap=gb.
?李敦慶.魏晉南北朝禮儀用樂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13.
?孫星衍.明堂考:古合宮遺制考卷上[M/OL].https://ctext.org/library.pl?if=gb&file=94589&by_title=%E6%98%8E%E5%A0%82%E8%80%83&page=12&remap=gb.
?皇甫謐.逸周書:卷六:明堂解[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52.
?王來慶.重修周公廟記[M/OL].//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第四百四十三卷:方輿匯編:職方典:河南府部.https://souyun.cn/yjlh.aspx?book=TuShuJiCheng&id=0179&volumn=KR7a0006_0443
?江潤身.新安文獻志:卷二十八:論梁武帝[M/OL].//欽定四庫全書.http://skqs.guoxuedashi.net/wen_2849t/170991.html#030-1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