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晨陽
等志雄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列車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吭诹伺_北車站的四月臺。他的神志有些恍惚,但就在兩個小時前,他還站在游行隊伍末尾,穿過臺中市區(qū)的大街小巷,高舉著歪歪扭扭的手寫標語,揮舞著色彩鮮艷的旗幟,混在如同螞蟻遷徙般的人群中大聲喊著口號,抗議食品加工公司的非法裁員。
志雄把頭轉(zhuǎn)向車窗外,相隔三個車道的不遠處,停著一列噴著金色涂鴉的觀光列車。這趟列車想必是專程從瑞芳開來臺北例行檢修的,只是最近平溪線的小火車觀光產(chǎn)業(yè)不甚景氣,它靜靜地停靠在那里,無人問津,像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準備表演節(jié)目的孩子,臨上臺前卻被告知節(jié)目取消般茫然無措。
一個身著深藍色背心的鐵路檢修工正彎下腰用鐵錘敲擊車輪,檢視車底的零部件有無異樣。他不時撿起被人們隨意丟棄在鐵軌中間的廢紙巾、塑料瓶蓋、玻璃碎片,將其妥善地寄存在隨身攜帶的工具箱中。這些物件的存在本無可厚非,可一旦它們失去了使用價值,便會成為廢品,不再被人需要。志雄仿佛看見那些同他一樣失業(yè)的勞工,蟻群似的游弋在鐵軌間,等待著進入好心公司的工具箱。過了好一陣子,檢修工才滿懷成就感地抬起頭,望向這頭安靜沉睡著的龐然巨獸。
看到這樣的情景,志雄的眼眶有些濕潤,他從小就有一個夢想,想成為一名火車司機。但每當他在大小場合說出來以后,卻總是受到身邊師友的無情嘲諷,他也逐漸覺得年少時的幻想過于天馬行空、不切實際?;叵肫鹕洗纬诉@輛金色列車去瑞芳觀光還是三年前,同行的人是志雄大學時期的女友清,她是一個活潑健談的女孩,主修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島內(nèi)幾乎所有的文創(chuàng)園區(qū),清都帶著志雄參觀過。志雄清晰地記得那天,是一個晴朗的三月午后,空氣里彌漫著鳶尾草的甜香,四周高大的櫸樹投下絲絲涼意,他牽著清的手走在廢棄鐵道上,這處象征著工業(yè)文明衰敗的遺跡仍在發(fā)出嘶啞的悲鳴。清想留下一些照片,志雄對著她不厭其煩地按動拍立得快門:很快他的手上便多出了厚厚一沓相片,清蹲在雜草橫生的鐵道旁假裝看風景;清坐在銹跡斑斑的鐵軌上低頭看腳尖;清站在字跡模糊的站臺前面把咖啡高舉過頭頂,笑容燦爛……
即使坐在觀光車廂里,清也不安分,她拉著志雄離開車尾的座位,走到駕駛室和火車司機攀談起來。這是志雄第一次進入火車駕駛室內(nèi)部,司機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穿著筆挺的西式制服,戴著一副厚厚的老花鏡。他告訴清自己在平溪長大,從曾祖父那代開始,家中每個男孩都駕駛著這列平溪線,往返于瑞芳和平溪之間。他對這條鐵軌的熟悉程度不亞于自家臥室一角的藏寶箱,所有轉(zhuǎn)彎、交匯、標識他都了然于胸,即使閉著眼睛也能開到終點。他感嘆現(xiàn)在正是這條鐵路線最美的光景,漫山遍野雪白的山茶花簇擁著油綠色喬木掩映下的隧道,火車有時不得不放慢速度,為這些植物的生長讓路。他堅定地認為火車司機這門職業(yè)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山里的居民要外出謀生,山外的游客要游覽觀光,二者都不能沒有這趟火車,他無比熱愛這份工作。
通過反復咀嚼這場奇妙的際遇,志雄有理由相信,如果在不久之后的將來,機器會全部取代人的工作,那么火車司機一定是最后消失的職業(yè)。他同時也相信,自己和夢想職業(yè)之間的差距,不過是缺少一些祖輩的遺傳因子。
走出臺北車站,腹中傳來一陣饑餓感,志雄才意識已經(jīng)過了午飯時間。他來到附近的全家便利店買了一份早報外加一盒素食便當。他打開便當蓋像往常一樣搜尋著隱藏在紫皮茄子大軍中的微量肉沫。他一只手攪動米飯,另一只手拿起報紙,報紙頭版赫然列著大寫加粗的標題,配合占據(jù)報紙三分之二的大幅彩色照片,用四版篇幅報道了某當紅女星地下戀情公開的大新聞,甚至梳理了有關她緋聞男友們的故事。記者擔心民眾質(zhì)疑這則爆炸新聞的真實性,特意貼心地用放大鏡貼紙為讀者顯示出該女星的小拇指正若有若無地勾著那名男子粗壯的手臂。
“先生,我可以坐在這里嗎?”志雄從報紙堆中露出兩只眼睛,女人拿著一瓶礦泉水笑意盈盈地問道。站在志雄面前的女人穿著黑色連衣裙,擁有阿佛洛狄忒式的曼妙身材,烏黑細膩的卷發(fā)清亮而有光澤,一條銀色金屬質(zhì)感的項鏈垂在她修長的脖頸上。志雄木然地點頭,將散落在桌上的報紙疊好裝進背包。此刻,比起關注報紙上女星的緋聞,志雄更關心身旁這位阿佛洛狄忒的一舉一動。
“您今天要趕車嗎?”女人轉(zhuǎn)頭看向志雄,帶著笑意。
志雄向女人表明來意,說他乘臺中的車來臺北求職。
“想好找什么工作了嗎?”女人撫摸著脖子上的項鏈,饒有興致地問。
幾個小時前,志雄還未登上北上的列車,電話那頭的父親和女人問了同樣的問題。志雄只好說自己剛來臺北不久,對這里還不太熟悉,會四處走走看看,多去幾家公司面試。
“抱歉,一直在打聽你的事。該做自我介紹了,我是淡江大學的兼職老師,叫我Amy姐就好?!迸送蝗缙鋪淼淖詧蠹议T讓志雄不大自在,但他還是接過了女人伸出的善意之手。
自稱Amy姐的女人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她聲稱自己是大學里一個興趣社團的負責老師,這個叫作“生命品格社”的社團近期正在廣泛招募新成員,歡迎有識之士的加入。
志雄在讀大學時,校園里倒是有接近四百個由學生組建的社團,但他一個都沒有參加。在志雄看來,相較于加入雞尾酒社團調(diào)制出來一杯藍熒熒發(fā)著光的不明液體,還是宅在公寓里簡單敲打鍵盤帶領藍方取得游戲勝利更有趣。所以志雄立刻想到了拒絕的理由,那就是他天生就抵觸社團活動,況且自己也不是哪所大學的學生。
Amy敏銳地識破了志雄復雜的心路歷程,她再次以阿佛洛狄忒的甜美語氣引誘道:“我們生品社對所有人開放,不限學校、年齡、職業(yè)……而且,我有位親人是臺北一間知名制藥廠的經(jīng)理,我可以介紹你去他那里工作?!?/p>
就在那刻,志雄好像看到了她頭頂隱約浮現(xiàn)出天使般的光環(huán)。他決定加入美神的隊伍,這說不定正是一份珍貴工作的開始。人生總有許多意料之外的時刻,在這個狹小逼仄的便利店就潛藏著改變?nèi)藗兠\軌跡的機遇,志雄這樣想著。
Amy的眼中迸發(fā)出喜悅的光芒,就像出海八十四天徒勞無獲的老人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條比船還大的馬林魚?;蛟S是擔憂馬林魚中途跳船,Amy以超乎肉眼可見的速度流暢地完成了皮包中抽出一張白紙和一根原珠筆的動作,她將一張灰白鉛字印刷的調(diào)查問卷在桌上攤開,就像準備審判囚犯的法官。根據(jù)她手指的順序,志雄依次填寫了他的姓名、年齡、出生日期、手機號碼、籍貫。問卷上面其實還有二十多道題目,不過Amy說他不需要做了,經(jīng)過她的親自考察,志雄完全符合加入社團的要求。志雄填寫基本信息時,用余光瞄見了幾道,都是簡單的心理測試題目,就算Amy要求他得滿分,他也沒在害怕的。
Amy把那張寄托著志雄全部希望的白紙對折,裝進了隨身攜帶的鱷魚牌皮包里,還留下了一長串讓志雄聽了想流淚的話:“其實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們社團需要的人。那我們禮拜天早上八點,崇德路160號,我介紹你和經(jīng)理見面,不見不散!”
志雄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了便利店外盛開的那叢六月雪后面。
尋找旅館的路上,志雄一直在回想Amy最后說的話,到底自己身上有什么特質(zhì)吸引到了她,讓她覺得社團沒他不可了呢。他經(jīng)過一幢玻璃外墻擦得發(fā)亮的高級建筑,凝視著鏡墻內(nèi)落魄男人的身影,志雄終于找到了答案,他僅僅是一個經(jīng)濟窘迫、情場失意的無業(yè)青年,社團沒有他可以照常運轉(zhuǎn),沒有Amy卻不行。
玫瑰色的夕陽懸在破敗不堪的街道上,街邊的店鋪紛紛亮起了燈。志雄拖著長長的影子走過眼鏡店、美語補習班、中醫(yī)診所,還有號稱是“世界藝術中心”的服裝店,店外懸掛著價格低廉的打折襯衫?!霸瓉聿粌H人會貶值,藝術也會貶值。”志雄惋惜地嘆了口氣。不知不覺走到了這條街的盡頭,左右兩座閃爍著霓虹燈牌的旅館像一對兇神惡煞的護法,阻擋住了志雄的去路。他的左手邊是一間精致的紅褐色騎樓,屋檐上懸掛著“西岸旅館”的亞克力招牌;右手邊是一間古舊的魚灰色屋宇,木制招牌上效仿顏體書法雕刻著“東岸旅館”的字樣。
在志雄猶豫不決之際,魚灰色的屋子開口說話了。他定睛一看,坐在東岸旅館柜臺前的老伯正向他招手。他走近那塊書法匾額,透過室內(nèi)昏黃的光線,才勉強看清老伯的長相。他的眼球像金魚般凸起,臉上的皺紋比同齡人平順不少,渾身散發(fā)著不勞而獲的氣質(zhì),他穿著一件洗得泛黃的白色短袖,上面還淋了幾滴新鮮的蚵仔煎醬汁。他戴著一頂光亮如新的海員帽,腳上掛著一只偉民牌黑色塑膠拖鞋,另一只拖鞋孤零零地躺在小花貓旁邊的地板上。
老伯放下手里的書,狠吸一口波霸奶茶,彈力十足的珍珠在他嘴里打轉(zhuǎn),等他好不容易把它們?nèi)拷浪檠氏潞?,才問志雄:“要住店嗎??/p>
沒等志雄回答,老伯就取出金絲眼鏡戴上,拿起柜臺里的旅客信息登記簿,讓志雄接著上一位客人填上姓名和身份證號。
“我還是先去對面那家問問吧?!敝拘壑噶酥干砗竽亲t褐色的騎樓。
“我跟你講,對面環(huán)境沒我們好,你不用去問啦?!崩喜⒅怯洸绢^也沒抬,因為他碰巧發(fā)現(xiàn)上一位客人的身份證號少填了一位。
志雄愣在原地,不知何去何從。這時小花貓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邊,奮力抓他褲腳上吊著的繩子。
“阿文,不許對客人沒禮貌?!卑橹喜宦暸?,小花貓停了下來,乖巧地蹲在地上舔爪子。
“我跟你說實話吧,其實對面旅館曾經(jīng)鬧過鬼?!卑⒉戎鴥H有的一只塑膠拖鞋,一瘸一拐地走到志雄的耳邊悄悄說道。趁志雄震驚的空當,光著的腳迅速勾起了阿文身側的那只拖鞋。
“假的吧,你別誆我了?!敝拘勰樕钒?,活像扮演廟會常客的陶瓷娃娃。
“不會有假。”阿伯試圖按捺住激動的情緒,但他明顯失敗了,因為他的金魚眼愈發(fā)向外突出,幾乎快要貼上鏡片了,“兩年前,有一對情侶來我這邊住店,他們本來住在對面的西岸旅館,結果女孩半夜被奇怪的聲音吵醒,起來看到房間里的電視正在放映《小紅帽》動畫片,她以為是男友忘記關,就關掉電視繼續(xù)睡覺。第二天他們睡醒以后,男孩否認開過電視,還說女孩混淆了夢境和現(xiàn)實,二人爭執(zhí)不下,于是決定換一間旅館住?!?/p>
“你怎么確定是鬼干的?”志雄和阿文同時撓了撓腦袋,迷惑不解。
“拜托,那家前任屋主阿婆和我多少年的老交情了,可惜五年前她的旅館突發(fā)大火,阿婆失去了唯一的孫女,沒過幾天全家就搬走了,西岸旅館也換了新房主。據(jù)說房子著火的時候,她的孫女就在房間里看《小紅帽》動畫片?!贝藭r阿文應景地叫了兩聲,表示他贊同阿伯的說法。
窗外的蟲聲不絕于耳,志雄躺在東岸旅館301房間的單人床上,舉目所及皆寂寥,屋內(nèi)沒幾件像樣的家具。低矮的透明桌幾支撐著笨重的老電視,旁邊的雙開門烏木衣柜借著月影泛起一層鬼魅的幽光,濕漉漉的墻壁上掛著蒙克的《吶喊》,此刻只有這幅表現(xiàn)主義世界名畫能夠傳達志雄的心境。他整晚都盯著那臺老式電視機,隨時準備和它來場殊死搏斗。
天邊第一縷太陽光照到門匾的時候,阿伯已經(jīng)伏在案臺上開始看書了,嘴角還沾著狀元糕的渣滓。他看到志雄走下樓梯,兩彎眼睛瞇成了月牙:“昨晚睡得好嗎?”
志雄揉著烏青腫脹的黑眼圈,頭直往下沉,不解風情的阿伯還是自顧自地說著:“我最近在讀宮澤賢治的詩集,很喜歡這首《風雨無懼》?!?/p>
繼而阿伯向志雄展示了一段聲情并茂的即興詩朗誦,若宮澤賢治本人在場,說不定會為自己在百年后擁有這么忠實的讀者而感動得涕泗橫流?!叭巳私苑Q蠢材,不得贊譽,亦不以之為苦,如此為人,是余所愿……”放下詩集,他仍感到意猶未盡,又總結道,“你們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就是要經(jīng)歷風雨才能成長嘛?!?/p>
志雄看向柜臺上密密麻麻系滿繩結的鑰匙串,沒好氣地說:“你又沒有經(jīng)歷過風雨?!?/p>
沒想到阿伯居然破天荒地承認了:“對啊,這棟宅子是祖上傳下來的。不過我很小的時候,一直想成為像父親那樣的海員,我有次坐他的輪船出海,見過真正的暴風雨。當時輪船停在花蓮港外的太平洋海面上,海水淹沒了船艙的一半,船上的人們有慌忙跳船的,有畫十字禱告的,有寫遺書的……”
志雄只在《泰坦尼克號》電影里見過海難發(fā)生時的場景,他同情那些身處于一艘不確定何時翻覆的巨輪上的人們,畢竟對于直面死亡的人而言,無論做出什么荒唐的舉動都是合理的。
“沒有出過海的人生是不完滿的,既然我們這么有緣分,我這有兩張周日花蓮港‘花東號’的觀鯨船票,免費送給你?!钡戎拘劬忂^神來,手上多了兩張淡粉色的船票。
“阿伯你留著用吧,這周天我有約了?!敝拘蹧]有忘記美神的邀請。
“那有什么關系,你們兩個一起去?!卑⒉戎状筛桌锱莺玫母呱讲?,熟稔地把茶葉梗啐在地上,不再理睬志雄。志雄只得接受阿伯的好意,把船票揣進上衣口袋。
志雄轉(zhuǎn)身上樓之后,阿伯把視線從茶杯移向了躲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小花貓。
“該死的囡仔阿文,說好這周末回來,又泡湯了……看我干嘛,不是說你啦?!?/p>
志雄自小就明白一個道理,如果人們非常期待某個事件的發(fā)生,時間就會慢下來,甚至會靜止。
在志雄時間靜止的七天里,他去過最多的地方是旅館附近的和平公園,步行僅需十五分鐘。志雄經(jīng)常去公園的理由很簡單,這里的人都和他一樣無所事事。參天的椰林郁郁蔥蔥,志雄躺在樹根旁的藤椅上乘涼,離他不遠處的環(huán)形廣場上,一群鴿子和團雀邁著歡快的步伐湊近星星點點的玉米粒,后來它們似乎起了爭執(zhí),開始啄對方的羽毛。廣場外側有座由冷杉疊成的小木屋,繡著櫻花圖案的遮陽傘下方是穿著校服排隊買松餅的學生,而在剛灑過水的草坪周圍,穿著運動服的幾個老年人正排成三角隊形跳有氧健身操。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等到耳畔蟲聲鼎沸,志雄才依依不舍地從藤椅上坐起,準備回旅館。不料迎面走來一位約莫七十歲拄著拐杖的老婦人,她的灰色棉襖上打著幾塊厚重的補丁,黑布鞋面上有一道碩大的裂口,銀灰色的發(fā)髻有些散亂,臉上曲折的皺紋仿佛訴說著經(jīng)年的風霜,懷中還有一個嬰兒在哭鬧。志雄開始怨恨上天的不公,眼前的老婦和旅館的阿伯完全是來自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老婦從袖口拿出一條揉皺的手帕拭去眼角的淚水,另一只手順勢握住了志雄的胳膊:“好心的年輕人,我?guī)е⒆訌呐_南來臺北探親,可是剛出車站錢包就被偷走了,也聯(lián)系不上家人,一天都沒吃飯了。你能不能借我們點錢,讓我們買點東西吃?!?/p>
志雄毫不猶豫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鈔票,可是老婦又說她和孩子沒錢搭公車、乘捷運,再加上孩子的紙尿褲也該換了,一來二去,志雄把口袋里的五張鈔票都給了她。
翹首以盼的星期天終于到了,志雄一大早就穿著熨得板正的白色襯衫,打上紫色格紋的領帶,把多余的胡須刮干凈,穿戴整齊出門了。阿伯才提著火腿蛋餅優(yōu)哉游哉走回來,看到面前這個衣冠楚楚的男子起初感到震驚,但很快反應過來,認為志雄很重視這次旅行,心想船票真是給對人了。
休息日清早的街道上沒幾個行人,整條街只有一家早餐店還開著門,透過霧氣氤氳的玻璃窗,志雄看到店員正忙著把一盤蘋果派從烤箱里端出來。志雄哼著輕快的《波基上校進行曲》走向古亭捷運站。他覺得今天簡直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直到他在捷運站旁遇見了昨天錢包被偷的老婦。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坐在電動輪椅上,向進出站的乘客兜售綠箭口香糖,志雄短暫的幸福生活就這樣戛然而止了。
志雄癱坐在藍綠相間的捷運座椅上,無法控制紛飛的思緒,他和頭腦中的魔鬼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我是不是認錯人了?沒錯,臺北這么大,極有可能遇到樣貌相似的老婦人。她昨天抱著的嬰兒怎么不見了?你蠢啊,她找到家人自然把小孩放家里,不出來賣口香糖工作怎么養(yǎng)小孩。我的錢到底去了哪里呢?反正錢進了她口袋,就當是買了她的口香糖罷。
直到志雄的精神勝利法起了作用,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坐上了相反方向的捷運,而且車就快開到終點站了。他慌忙下車,乘松山線對面的列車往崇德路趕,出站時他快速瞄了一眼懸掛在紅色磚墻上的木質(zhì)掛鐘,比約定時間整整晚了一個小時,志雄突然放松了下來,但他還是決意前往約定地點。
經(jīng)過認真比對Amy給的地址,志雄在一幢白色復古的中世紀建筑前停了下來,他透過伏在柵欄上的法國薔薇向內(nèi)張望,一眼就看到了這座西洋風教堂和它高聳的鐘樓尖頂,還看見了鋪滿地毯草的寬闊庭院,幾只小狗在互相爭搶草地上滾動的皮球。一尊阿佛洛狄忒雕像靜靜地佇立在庭院中心的噴泉間朝著志雄微笑,而他的美神Amy則站在噴泉旁邊,身著黑色牧師長袍,緊緊地攥著脖間亮閃閃的墜子,口中念念有詞,聽不清楚在講些什么,年齡各異的人們圍坐在她身邊的草地上,頻繁點頭致意,他們時而低頭苦思,時而恍然大悟。每當她講完一段長長的話后,虔誠的信徒們都會異口同聲地說:“阿門!”接下來,他們輪流傳遞著奉獻袋,紛紛把口袋里的鈔票放進去。儀式的最后,Amy不知從什么地方變出了一個錄音機,他們伴隨著悠揚的音樂齊聲唱歌,手舞足蹈,抱住彼此痛哭流涕,Amy還貼心地從鱷魚牌皮包里拿出紙巾遞到每個人的手里。待到在場的所有人都平復了心情,他們重新聚集在鋪著白色餐布的宴會桌周圍,開始往高腳杯里倒紅酒喝。
醫(yī)藥經(jīng)理今天也在這里嗎?是那個哭聲最大的男人嗎?奉獻袋里的錢去了哪里呢?志雄不愿再思考這些復雜的問題,他默默轉(zhuǎn)身離開了。
志雄又明白了新的道理,期待很久的事情不盡如人意者,十之八九。
中午十二點過五分,志雄呼吸著花蓮港冷冽的海風,脖子不自覺往襯衫里縮了半寸。當他像個迷途羔羊般站在崇德路十字路口不知去往何處時,偶然摸到了口袋里的兩張船票,他終究不想辜負阿伯的善意。
花蓮的城市上空陰云密布,頗有暴風雨前夕的寧靜,港口的廣播循環(huán)播放著推遲船只出海時間的通知,售票大廳里到處都是叫嚷著要求退票的人們,聲音沉穩(wěn)的中年女人不緊不慢地安撫著乘客,請他們耐心等待兩小時,天氣轉(zhuǎn)晴后便可正常行船。
志雄喜歡等待,他享受在等待中時間流逝的感覺,更何況這個世界的大多數(shù)人不正是在漫長無果的等待中結束了荒誕的一生嗎?他來到隔壁的海島咖啡廳,尋了處靠窗的位置,獨自品嘗著海港特色的炸彈檸檬茶。玻璃窗外相鄰的青石臺階上,一個穿白色碎花裙的女生來回踱著步子,腰間系著粉色蝴蝶結絲帶,她和志雄匆匆對視了一眼,便走進了咖啡廳。志雄屏住了呼吸,好像這樣他就可以不存在了。
“請問先生有空嗎?我這里有很多免費巧克力……”女生徑直走到志雄身旁,將胳膊上掛著的塑料袋翻得嘩嘩作響。
“不需要?!迸捯粑绰洌拘劬痛驍嗔怂漠a(chǎn)品介紹,警惕地看著她。
“我不是騙子?!迸鼻械乇砻魃矸?,“事實上,我參加了花蓮港巧克力制作比賽,巧克力做好以后需要隨機找路人試吃,在評分表上打分?!?/p>
為了證明所言不虛,巧克力女生從塑料袋里取出了五種不同口味的巧克力,有包裹著堅果仁的,撒著糖果顆粒的,印著愛心圖案的,五角星形狀的,還有一塊普普通通的黑巧克力。作為連續(xù)三次被陌生人選中的幸運兒,志雄覺得概率不亞于中頭等彩票,只好自認倒霉,剝開那塊黑巧克力的透明包裝紙,塞進嘴里。
“味道怎么樣?”巧克力女生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志雄。
“比商店賣的好吃?!敝拘酆鼗卮?,甜膩的巧克力將他的上下兩排牙齒牢牢黏住,他趕快喝了幾口桌上的檸檬茶潤嗓子。
“太感謝你了,竟然給我這么高的評價,這些都送給你?!本拖穸呃睞夢打開了百寶袋,志雄的咖啡桌上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座堆滿各式各樣巧克力的小山坡。
志雄向女生添油加醋地講述了自己在臺北這一周生活的趣聞,逗得她頻頻發(fā)笑。她說上次笑得這么開心還是去年的圣誕節(jié),在臺北極地水族館里,她看到一只海豹在表演中弄丟了球。但當志雄鄭重其事地說出火車司機的夢想時,女生好像頓時失去了興趣。
“時候不早了,可以請您幫我填一下評分表嗎?”巧克力女生托出一張手掌大小的彩色卡紙,指著口感、香味、色澤下面的方框說,“在這三個地方打鉤,再簽上您的名字就可以了?!?/p>
“只寫名字?”志雄想再次確認。
“是的,祝您的花蓮之旅一路順利?!迸槐菊?jīng)地說。
志雄看著女生走出咖啡廳,直奔??吭诟劭诘摹疤窖筇枴焙廊A郵輪,得意揚揚地舉著卡紙向幾個身穿比基尼的青年男女炫耀,他們看起來就像繳械投降的士兵,垂頭喪氣地拿出錢包給她。
海上的薄霧還沒有散去,“花東號”觀光船緩緩行駛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志雄乘著這艘兩層樓高的游船,注視著遠去的青色海岸線和乳白色燈塔,直到它們變成一條銀線。天際線的盡頭是淡淡的遠山,山巒微黛,海水澄碧,宛若名工繪就的水墨畫。海風過處,翻涌的海浪好似巍峨的群山?!皼]有出過海的人生是不完滿的?!痹谶@個四周沒有堅固土地的鋼鐵船艙里,志雄想起了老伯。
船長打開了游船上配備的聲吶系統(tǒng),這項高科技探測技術可以幫助“花東號”發(fā)現(xiàn)鯨魚的位置。海平面的烏云換了幾撥,海底的鯨魚始終沒有任何回應,看來又是一無所獲的一天,船長無奈地通知海員準備返航。“花東號”發(fā)射出的聲波引來了一群海豚,它們跟著游船前進,在水中深潛再上升,露出一截短短的背鰭,它們看游船上的人類就像看關在籠子里的動物。
廣播里傳來中年女人和藹的聲音:“親愛的各位旅客,旅程總有遺憾,今天我們‘花東號’航線上沒有發(fā)現(xiàn)鯨魚的蹤跡。那么我們現(xiàn)在就要返回花蓮港啰,期待下次再見!”
一只幼年海豚脫離了隊伍,它拍打著尾鰭游到志雄腳邊,濺起的水花弄濕了他的褲腳。志雄將半個身體伸出船舷,想伸出手撫摸它光滑的背鰭。沒想到“花東號”毫無征兆地驟然轉(zhuǎn)彎,志雄失去平衡,從船上失足跌了下去。甲板上眼尖的乘客驚慌地探出頭,驚恐的臉就像東岸旅館墻上掛著的畫。
志雄覺得時間仿佛在他落入海面的瞬間靜止了,帶著些許海風咸味的泡沫在大腦里碎裂開來,交織成一幅幅清晰的畫面。
修理工敲擊火車輪發(fā)出富有節(jié)奏感的音符……
泰坦尼克號上的人們等待巨輪緩慢沉入海底……
抹香鯨忍受著刺耳的聲吶尋找失散的同伴……
志雄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病房里充斥著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床頭的案幾上放著一份散發(fā)著油墨香氣的晨間報紙,一張巨幅抹香鯨照片占據(jù)了報紙頭版,照片上方用醒目的黑體標題寫著:“花蓮港發(fā)現(xiàn)近十年來體型最大的抹香鯨,比觀光船還要大!”志雄把報紙從頭翻到尾,終于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則社會新聞,“花蓮海上救援隊成功救起落海男子”。照片中的志雄臉色蒼白,不省人事,被幾個體格健壯、皮膚黝黑的海員拖進了救生艇??粗@張照片,他露出驚喜的笑容,反反復復把這篇新聞報道讀了好幾遍。
“1號床的病人,該換藥了?!卑殡S著玻璃罐子碰撞的聲音,年輕護士推著醫(yī)療用具和營養(yǎng)液來到病房,卻發(fā)現(xiàn)志雄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一張印著鯨魚照片的報紙覆蓋在他的臉上。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