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思{
威廉·福克納
六十二天沒有下雨了,這個謠傳,這個故事,無論叫它什么——就像干草中的火焰蔓延開來,穿過這個血色的九月黃昏。它是關于米妮·庫珀小姐和一個黑人的事情。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聚集在理發(fā)店里的人沒有誰不感到受到攻擊、侮辱和震驚,盡管他們不知道確切地發(fā)生了什么。理發(fā)店天花板上的吊扇不僅沒有將空氣變得清新,反而將污濁的空氣攪動吹回到他們身上,這是循環(huán)往復的一浪浪陳腐的潤發(fā)油和洗發(fā)劑的氣味,他們自家呼出的和身上散發(fā)出的陳腐的氣味。
“不會是威爾·梅耶斯?!币粋€理發(fā)師說。他是一個中年男人,是一個瘦瘦的、頭發(fā)沙色的男人,帶著一副溫和的表情,正在給一位顧客剃須,“我了解威爾·梅耶斯。他在黑鬼中是一個好人。我也了解米妮·庫珀小姐?!?/p>
“你了解她什么?”第二個理發(fā)師說。
“她是誰?”剃須的顧客說,“一個年輕的女孩?”
“不是,”理發(fā)師說,“她大概四十歲,我估計。她還沒結婚。這就是為什么我不相信——”
“相信,見鬼去吧!”一個穿著汗?jié)n斑斑的綢襯衫的大塊頭青年說,“難道你不信一個白人婦女的話而去信一個黑鬼的話?”
“我不相信威爾·梅耶斯會做那樣的事,”理發(fā)師說,“我了解威爾·梅耶斯。”
“那你也許知道是誰干的。你也許已經(jīng)將他送出鎮(zhèn)子,你他媽的是一個愛護黑鬼的人?!?/p>
“我不相信有誰干過什么事。我不相信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們大伙試想一想,如果她們那些女士年紀大了又沒結婚,會不會想,一個男人不能——”
“那你真是一個混賬白人。”那位顧客說,他在圍布下動了一下。那個年輕人則跳了起來。
“你不相信?”他說,“難道你指責一個白人婦女在撒謊?”
理發(fā)師拿著剃刀,舉在那位半起身的顧客的頭頂上方,他沒有四處張望。
“就怪這該死的天氣,”另一個理發(fā)師說,“這天氣足以讓一個男人做出任何事情來。甚至是對她?!?/p>
沒有人笑。理發(fā)師用他平和而固執(zhí)的語調(diào)說:“我并沒有指責任何人做了什么事。我只知道,你們大伙也知道,一個女人怎么總不結婚——”
“你他媽的是一個愛護黑鬼的家伙!”那個年輕人說。
“閉嘴,布奇,”另一個理發(fā)師說,“我們有大量的時間去行動,會獲得真相的?!?/p>
“誰去?誰去弄清真相?”那個年輕人說,“真相,見鬼去吧!我——”
“你是一個好樣的白人,”顧客說,“不是嗎?”他的胡須涂滿泡沫,他看起來像電影上的一只沙漠鼠?!澳愀嬖V他們,杰克,”他對那個年輕人說,“即使鎮(zhèn)上沒有一個白人,但你可以信賴我,盡管我只是一個旅行推銷員,一個外鄉(xiāng)人。”
“好呀,小伙子們,”理發(fā)師說,“首先找出真相。我了解威爾·梅耶斯?!?/p>
“啊,天哪!”年輕人嚷道,“去想想這個鎮(zhèn)上有沒有一個白人——”
“閉嘴,布奇。”第二個說話的人說,“我們有大量的時間?!?/p>
那個顧客坐了下來。他看著說話的人:“你認為一個黑鬼侵犯一個白人婦女需要有理由嗎?你是想告訴我,你是一個白人,你贊成這事?你最好回你來的北方去。南方不需要你這種人。”
“什么北方?”這第二個說,“我就是這個鎮(zhèn)上土生土長的。”
“啊,天哪!”年輕人說。他用一種緊張而困惑的目光環(huán)顧四周,好像他在竭力回憶他想說的想做的是什么。他用袖子抹了抹滿是汗水的臉龐?!八麐尩囊俏易屢粋€白人婦女——”
“你告訴他們,杰克,”旅行推銷員說,“天哪,如果他們——”
門簾“嘩啦”一聲打開了。一個男子一下子站到地板中央,他雙腳叉開,使得他魁梧的身體很容易地獲得平衡。他的白襯衫在喉結的地方敞開;他戴著一頂氈帽。他用火辣辣的、肆無忌憚的目光掃視了一遍人群。他名叫麥克萊頓。他曾在法蘭西前線指揮過軍隊,因為英勇而獲嘉獎。
“怎么,”他說,“你們就坐在這兒聽憑黑崽在杰弗遜大街上強奸白人婦女?”
布奇又站了起來。他的綢襯衫緊緊貼著他壯實的肩膀,每只腋窩處有一塊黑色的半月?!拔乙恢边@樣對他們說!我一直——”
“真的出事了?”第三個說,“就像霍克肖說的,這不是第一個讓她受到驚嚇的男人。不是有這么回事嗎,說大約一年前,有一個男人在廚房屋頂看她脫衣服嗎?”
“什么?”顧客說,“那是怎么回事?”理發(fā)師慢慢地迫使他坐回到椅子里;他阻止自己往后靠,他將頭抬起,理發(fā)師還是繼續(xù)將他按下。
麥克萊頓轉身對著第三個說話的人?!耙鍪??出不出事這他媽的有什么區(qū)別?你是要讓這黑崽溜掉,直到有一天他們真的這么做了?”
“我一直對他們這么說!”布奇嚷道。他罵罵咧咧的,沒完沒了,漫無目的。
“得了,得了,”第四個說,“不要這么大聲。不要這么大聲說話?!?/p>
“對,”麥克萊頓說,“根本沒必要說。我的話說完了。誰跟我來?”他踮起腳尖站著,四處掃視。
理發(fā)師將旅行推銷員的臉往下按,剃須刀停在空中?!靶』镒觽?,首先得找到事實真相,我了解威爾·梅耶斯。不會是他。咱們把警官找來,正確地處理這件事。”
麥克萊頓轉過身來,用憤怒的、僵硬的臉對著他。理發(fā)師的目光沒有躲避。他們看起來像不同的種族。其他理發(fā)師也在仰躺著的顧客上方停下手中的活?!澳闶且嬖V我,”麥克萊頓說,“你相信黑崽的話而不相信白人婦女的話?為什么,你這個該死的黑人的愛護者——”
第三個說話的人站起身,拽住麥克萊頓的胳膊;他曾經(jīng)也當過兵?!昂美?,好啦。咱們來琢磨這事。有誰到底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琢磨個鬼!”麥克萊頓猛地掙脫他的胳膊。“跟我走的都站出來。不愿的——”他四下掃視,一邊用袖子抹臉。
三個人站了起來。躺在椅子上的旅行推銷員坐起身子?!靶辛?,”他說著猛地扯他脖子上的圍布,“拿掉這塊破布。我跟他走。我不待在這兒,天哪,如果我們的母親、妻子和姐妹——”他將布胡亂地抹了一下臉,然后將布扔到地板上。麥克萊頓站在門口,咒罵著其他人。又一個人站起身向他走去。剩余的人很不自在地坐著,彼此互不相望,然后一個接一個站起身加入他的行列。
理發(fā)師從地板上撿起圍布。他開始將它整齊地疊起來?!靶』镒觽?,別這樣做。威爾·梅耶斯絕不會干那樣的事。我知道的?!?/p>
“走吧?!丙溈巳R頓說,他轉過身。從他的屁股兜戳出一把沉甸甸的自動手槍的槍把。他們走了出去,紗門在他們的身后“砰”地關上,關門聲在死寂的空氣里發(fā)出回響。
理發(fā)師快速而仔細地擦拭剃刀,將它放好,跑到屋子后方,從墻上取下帽子?!拔視M快回來的?!彼麑ζ渌戆l(fā)師說?!拔也荒茏尅彼吡顺鋈ィ芰似饋?。其余兩個理發(fā)師跟著他走到門口,正趕上紗門反彈回來。他們向門口探身,凝望著他身后的大街??諝馐悄郎退兰诺摹I喔薪饘俚奈兜?。
“他能干什么?”第一個說,第二個在低聲地念叨,“耶穌基督,耶穌基督?!薄耙腔艨诵Ⅺ溈巳R頓惹翻了,那還不如威爾·梅耶斯干過這件事?!?/p>
“耶穌基督,耶穌基督……”第二個在喃喃自語。
“你認為他真的對她干出了這樣的事?”第一個說。
她三十八九歲。她和病弱的母親,瘦削的、面帶菜色的、不知疲倦的姑姑,生活在一座小木板房里。每天早上十到十一點鐘她就會戴著飾有花邊的睡帽出現(xiàn)在陽臺,坐在秋千上蕩到中午。午飯后她會躺一會兒,直到下午天氣變得涼爽。然后穿上新的薄紗裙——每年夏天她都要買三四件,她將和其他的女士一起逛街,在商店里打發(fā)掉下午的時光,她們拿著商品,雖無意購買,卻要用冷靜的、急迫的嗓音討價還價。
她手頭寬?!诮芨ミd不是最富裕的,只能說是家道殷實——她相貌平平,但身材仍然苗條,她的舉止和著裝是開朗和明快的,但又隱隱約約讓人感到憔悴和枯槁。年輕時的她擁有一具修長的、神經(jīng)質的身體,以及一種強大的活力,這使得她一度登上鎮(zhèn)上社交生活的頂峰,成為她同齡人在高中聚會和教會組織的活動中的典范,那時她和同齡人都還是十足的孩子,還沒有階級意識。
她是最后一個意識到自己是正在失去優(yōu)勢的人;在那些人中,她曾像一朵更加明麗和響亮的火焰,而這些人中,男的已學到了勢利,女的學到了報復的樂趣。她的臉上開始帶著歡快而又憔悴的表情。她仍然帶著這幅神情參加在昏暗的門廊和夏天的草坪上舉行的舞會,那表情既像面具又像旗幟,她眼里是拒絕真相的憤怒和迷惑。一個晚上在一個舞會上,她聽到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都是她的同學,在交談。她從此拒絕任何邀請。
她瞅著和她一起長大的女孩子們結婚、成家、生子,可是不再有男人始終如一地追求她,其他女孩子的孩子已在叫她“阿姨”好幾年了,女孩子們津津樂道地說米妮阿姨還是女孩子的時候有多討人喜歡。然后,在鎮(zhèn)上開始看見她和一個銀行的出納員在星期六的下午一起駕車。他是一個大約四十歲的鰥夫——一個紅光滿面的男人,聞起來總是有理發(fā)店和威士忌淡淡的味道。
他是鎮(zhèn)上擁有第一部汽車的人,那是一輛紅色小型敞篷車;米妮是鎮(zhèn)上見到的第一個戴上帽子和面紗坐車兜風的人。接著鎮(zhèn)上就有人開始說了:“可憐的米妮?!倍械娜藙t說:“她年紀夠大,可以照顧自己的?!边@時她開始要求老同學讓她們的孩子不要再叫她“阿姨”,而是“表姐”。
公眾輿論貶謫她犯通奸罪已有十二年,出納員調(diào)到孟菲斯銀行已有八年,每年圣誕節(jié)他回來一天,參加河邊打獵俱樂部舉行的一年一度的單身漢晚會。她的鄰居從窗簾后面看見參加晚會的人經(jīng)過,在圣誕節(jié)專程登門拜訪中,她們會告訴她關于他的情況,他看起來氣色有多好,她們?nèi)绾温牭剿诔抢锇l(fā)跡了,她們一邊說一邊用喜不自禁的、詭秘的眼睛打量著她那憔悴而又開朗的臉。通常在這個時候她呼出的氣會有威士忌的味道。威士忌是一個年輕人供應給她的,這個年輕人是一個冷飲店的職員:“對,是給老姑娘的。我認為她有享受一點樂子的權利?!?/p>
她母親現(xiàn)在基本足不出戶,枯瘦的姑姑管理著房子。相形之下,米妮鮮艷的服飾,她散漫而空虛的日子,就具有了一種令人憤怒的不現(xiàn)實的性質。她現(xiàn)在晚上只和婦女鄰居出去看電影。每天下午她會穿上她新衣服中的一件,獨自去鬧市。在那里,到了傍晚,她年輕的“表妹們”已經(jīng)在閑逛,她們秀發(fā)如絲,手臂細長而笨拙,故意扭動屁股;在冷飲店里,她們相互依偎,或者和同伴男孩大聲尖叫或咯咯嬉笑。當她經(jīng)過這兒,走過密集的店面,店里坐著或懶洋洋地斜躺著的男人們的目光已不再追隨她。
理發(fā)師迅速地走到街上,街上燈盞稀疏,昆蟲圍繞著飛舞,燈盞在死氣沉沉的空氣中懸浮著,散發(fā)出僵硬的、強烈的光輝,遮天蔽日的沙塵吞噬了白晝。黑黢黢的廣場上覆蓋著筋疲力盡的塵埃,在其上方的天空卻像銅鐘內(nèi)壁一樣明凈。在東邊的天空下,上了兩層蠟的月亮就像一個傳說。
當他攆上他們時,麥克萊頓和其他三個人正在上車,那車子停在巷子里。麥克萊頓垂下他肥碩的腦袋,伸出車窗向外看?!澳愀淖兿敕?,是嗎?”他說,“這他媽的是好事啊;天哪,明天當鎮(zhèn)上的人聽到你今晚上說的話——”
“好了,好了,”另一個退役士兵說,“霍克肖沒問題。過來吧,霍克,上車?!?/p>
“威爾·梅耶斯絕不會做那種事,小伙子們,”理發(fā)師說,“即使有人干得出那種事。為什么,你們大伙和我一樣都清楚,沒有哪個鎮(zhèn)比我們鎮(zhèn)的黑鬼還要好。你們知道一個女士有時會對男人產(chǎn)生沒有緣由的想象,而且米妮小姐畢竟——”
“那是,那是,”士兵說,“我們只是去和他聊一聊,沒別的?!?/p>
“聊個鬼!”布奇說,“當我們完成這——”
“看在上帝的份上,閉嘴吧!”士兵說,“你是想鎮(zhèn)上的每個人都——”
“按上帝的旨意,告訴他們!”麥克萊頓說,“告訴這些龜兒子,竟然讓一個白人婦女——”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還有另一輛車要來?!钡诙v汽車從巷子口的塵霧中尖叫而至。麥克萊頓發(fā)動汽車,走在前頭。塵埃像霧一樣躺在街上。懸掛著的街燈就像在水里似的閃耀著光輝。他們行駛著,出了鎮(zhèn)子。
布滿車轍的巷子拐了一個直角。塵埃懸浮在巷子上方,懸浮在所有的地面上。傍大的黑魆魆的制冰廠在天幕下矗立著,黑人梅耶斯是這里的值夜看守?!白詈镁驮谶@兒停了,好吧?”士兵說。麥克萊頓沒有回答。他將車旋轉了一下猛地停下來,汽車前燈亮晃晃地照著光光的墻。
“聽著,小伙子們,”理發(fā)師說,“如果他在這兒的話,不是證明絕不是他干的嗎?如果是他干的,他應該跑了。難道你們看到他跑了?”第二輛車開了過來停下。麥克萊頓下了車;布奇跳下車,站在他身旁?!奥犞?,小伙子們?!崩戆l(fā)師說。
“把車燈關了!”麥克萊頓說。令人窒息的黑暗襲來。黑暗中悄無聲息,除了他們肺葉搏動的聲音,就像他們在生活了兩個月的焦躁塵埃中追求空氣一樣搏動;然后聽見麥克萊頓和布奇嘎吱嘎吱、逐漸消失的腳步聲,一會兒后傳來麥克萊頓的聲音:“威爾!……威爾!”
在東邊的天空,月亮暗淡的血色在擴展。月亮升到了山脊之上,將空氣、塵埃鍍上了一層銀色,他們似乎能呼吸了,能存活了,在一碗熔化的鉛中。除了他們的呼吸聲和汽車金屬收縮時發(fā)出的微弱的咔嚓聲,四周闃寂無聲,沒有夜鳥和昆蟲的聲音。他們的身體相互摩擦,他們的汗水似乎干了,不再有汗水冒出來。“天哪!”一個聲音在說,“咱們下車吧?!?/p>
但是他們沒有動,直到從前頭黑暗中傳出的模糊的嘈雜聲開始變得大起來;然后他們下了車,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等待著。又一種聲音傳來:喘息聲、嗞嗞的呼氣聲,以及麥克萊頓低聲的咒罵。他們又站了一會兒,然后往前跑。他們跌跌撞撞地、腳步笨重地跑著,仿佛他們正在逃離某種東西?!皻⑺浪?,殺死這個龜兒。”有人低聲說。麥克萊頓將他們攔了回去。
“不是這兒,”他說,“把他弄上車?!薄皻⑺肋@個黑崽子!”一個聲音低沉地說。他們將黑人拖向車那兒,理發(fā)師在車旁等著。他能感覺到自己在冒汗,他知道他的胃又要痛了。
“怎么啦,長官?”黑人說,“對天發(fā)誓,我啥也沒做,約翰先生?!庇袀€人拿出手銬。他們手忙腳亂地對付這個黑人,好像他是一根柱子,一動不動地,故意地杵在那兒,讓他們彼此妨礙。他屈從地戴了手銬,迅速地,不斷地從一張昏暗的望向另一張昏暗的臉?!坝姓l在啊,長官?”他說,他斜仰著打量著身邊的面孔,直到他們能聽到他喘息,能嗅到他滿是汗水的臉頰上的味道。他說除了一兩個人的名字?!澳銈兌颊f我做了什么,約翰先生?”麥克萊頓猛地將車門拉開?!斑M去!”他說。
黑人一動不動?!澳銈兇蠡锵肽梦以鯓?,約翰先生?我啥也沒做啊,白人伙計,長官,我啥也沒做啊,我對天發(fā)誓?!彼兄硪粋€人的名字。
“進去!”麥克萊頓說。他擊打黑人。其他人發(fā)出焦躁的吭哧吭哧聲,亂拳打向他,他躲閃著,咒罵著他們,戴著手銬的雙手向他們的臉上揮舞過去,并猛擊到理發(fā)師的嘴巴上,理發(fā)師也打他?!芭M去。”麥克萊頓說。他們推搡著他。他停止了掙扎,鉆進了汽車,安靜地坐了下來,其他人也各自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坐在理發(fā)師和士兵中間,收了收他的肢體,避免碰到他倆,他的眼睛迅速地、不停地從一張臉望向另一張臉。布奇站在腳踏板上。車子開動。理發(fā)師用手帕捂著嘴巴。
“怎么啦,霍克?”士兵說。
“沒怎么?!崩戆l(fā)師說。他們重新回到公路上,調(diào)頭離開鎮(zhèn)子。第二輛車落在后面,避免前面揚起的灰塵。他們行駛著,加快了速度,房屋最后的輪廓在車后消失了。
“他媽的,他臭死了!”士兵說。
“我們會解決的。”坐在前排麥克萊頓旁邊的推銷員說。在行駛著的汽車踏板上,布奇對著撲面而來的熱浪罵罵咧咧的。理發(fā)師突然向前探身,拍著萊克萊頓的胳膊。
“讓我下車,約翰?!彼f。
“跳下去,黑鬼的愛護者?!丙溈巳R頓頭也不回地說。他開得很快。在他們身后,第二輛車的燈光在灰塵中閃耀著。麥克萊頓立馬拐進一條狹窄的馬路。馬路已棄用,坑坑洼洼的,延伸向一個廢棄的磚窯。那里有一片泛紅的土堆,雜草叢生,有藤蔓死死纏繞的無底的爐窯。那里曾一度用作牧場,直到有一天主人遺失了一頭驢子。即使他用一根長竿子小心翼翼地戳這個爐窯,甚至也戳不到爐窯的底部。
“約翰?!崩戆l(fā)師說。
“那就跳下去?!丙溈巳R頓說。汽車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顛簸著。理發(fā)師身旁的黑人開口說:“亨利先生?!?/p>
理發(fā)師朝前挪了一下坐著。狹窄的路面撲面而來而又消失到身后。他們的行駛就像熄火的火爐里刮過一陣風,更加地寒冷,完全的死寂。汽車在坑洼中行駛著。
“亨利先生?!焙谌苏f。
理發(fā)師開始憤怒地拽車門?!白⒁猓闱?!”士兵說,但是理發(fā)師已經(jīng)將門踢開了,站到了踏板上。士兵越過黑人探過身去抓他,可是他已經(jīng)跳下車輛。汽車沒有減速,繼續(xù)行駛著。
沖力將他拋擲,嘩啦啦地穿過塵土覆蓋的雜草叢,落進溝里。他身邊騰起了塵土,枯干的草莖發(fā)出輕微的、邪惡的斷裂聲,他躺著,嗆著,惡心著,直到第二輛車經(jīng)過,消失。他站起身,一瘸一拐爬上馬路,然后調(diào)頭朝鎮(zhèn)上走去,一邊用雙手撣衣服。月亮升得更高了,最后高高地掛在塵埃落下后的、明凈的天空。不一會兒,小鎮(zhèn)開始在塵埃下閃爍著燈光,他繼續(xù)朝前走,一瘸一拐地。很快,他聽見身后汽車的聲音,看見塵埃中的汽車燈光越來越亮。他離開馬路,重新蹲伏在草叢中,直到他們經(jīng)過。麥克萊頓的汽車現(xiàn)在是走在后面。車上坐著四個人,布奇沒有站在踏板上。
他們行駛著,灰塵吞噬了他們,汽車的燈光和聲音逐漸消失。他們揚起的灰塵漂浮了片刻,但是很快又被永恒的塵土吸收。理發(fā)師重新爬上馬路,一瘸一拐地朝鎮(zhèn)上走去。
當她為星期六晚上的晚餐穿衣打扮時,她自己的身體感覺像在發(fā)燒。她雙手在掛衣鉤之間顫抖著,她的眼里也是發(fā)燒的樣子,她的頭發(fā)在梳子下卷曲著,發(fā)出清脆的“噼噼啪啪”的聲響。當她還在穿衣服時,朋友們叫她坐下,她穿上了她最透明的內(nèi)衣和長筒襪,以及新的薄紗衣裙?!澳愕臓顟B(tài)能出門嗎?”她們說。她們的眼睛也是歡快的,黑幽幽地閃爍著?!爱斈銖倪@個驚嚇中恢復時,你一定告訴我們發(fā)生了什么。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所有的一切。”
她們向廣場走去,在樹木的濃蔭里,她開始呼吸,類似游泳的人準備跳入水中,直到她停止哆嗦。她的四個朋友走得很慢,因為天氣酷熱,以及出于對她的關懷。但是當她們靠近廣場時,她又開始哆嗦起來,她走著,仰著頭,雙手在身子兩側緊攥著她們關于她的竊竊私語,她們的眼睛也帶著熱烈和亮光。
她們走進廣場,她走在朋友的中心,穿著嶄新衣裙的她顯得很孱弱。她哆嗦得更厲害了。她走得很慢,孩子們在吃冰淇淋,她的頭仰著,憔悴得像橫幅廣告。眼睛卻依舊閃亮。經(jīng)過旅館時,坐在路邊椅子上的人們紛紛側目。“瞧,”沒穿上衣的小販們都扭頭看她,“瞧,就是這個?中間穿粉紅色衣裙那個。”“就是她?他們把那個黑鬼怎么了?他們——”“他肯定沒事的?!薄八麤]事,是嗎?”“肯定的。他去做一次小小的旅行而已。”然后,當他經(jīng)過藥店時,即使在門廊里閑逛的年輕人也手觸帽沿向她致敬,他們的目光隨著她的屁股和大腿的移動而移動。
她們繼續(xù)向前走,經(jīng)過舉帽致敬的紳士們的身旁,他們突然停止談話,顯得有些異樣,像在防備。“你看到了吧?”朋友們說。她們的聲音聽起來像長長的、激昂的嘖嘖感嘆,并透著狂喜?!皬V場上沒有一個黑人,一個也沒有。”
她們到達電影院。大廳里燈火輝煌,海報將生活的變遷描繪得可怕而美麗,使電影院看起來就像一個小仙境。她的嘴唇開始顫動。當電影開始,在黑暗中一切都會好的;她能夠控制住不笑,不會過早過快地將笑聲浪費掉。于是她匆忙地從一張張扭轉向她的臉龐前走過,走過驚訝的低語聲,她們在她們習慣了的位置坐下,她能夠看見靠著閃亮銀幕的過道上,年輕的男人和女孩子成雙成對地走過。
燈關掉了;銀幕閃耀著銀色的光,一會兒,生活開始展現(xiàn),美麗、熱烈而又憂傷,這時仍然有年輕的男子和女孩進來,在半明不暗的光線中,散發(fā)出香水味并發(fā)出咝咝聲,他們成雙成對的側影顯得纖細而整潔,他們修長的、敏捷的身體顯得笨拙而又具有莊嚴的年輕,在他們身側,銀色的夢在持續(xù),不可阻擋地進行著。她開始笑。她越是抑制,越是發(fā)出更多的聲響;人們紛紛調(diào)頭看她。她還在笑,她的朋友將她扶起來,領著她出去,她站在馬路邊,大聲地笑個不停,直到出租車來了,她們將她扶上車。
她們將她粉色的薄紗裙透明的內(nèi)褲和長筒襪脫掉,將她扶到床上,砸碎冰塊敷到她的太陽穴上,然后派人去找大夫。大夫難以找到,于是她們只好照料她,不時壓低嗓門冒出幾句話,她們不斷換冰塊,給她扇風,當冰塊剛換上來還很冰冷時,她便停止了笑,安靜地躺了一會兒,偶爾發(fā)出一點呻吟。但很快笑聲又噴發(fā)出來,十分尖銳。
“噓噓噓!噓噓噓!”她們一邊說,一邊更換冰袋,捋著她的頭發(fā),查看白發(fā),“可憐的姑娘!”然后她們相互談論?!澳阌X得真的出了事嗎?”她們的眼睛黑幽幽地閃著光,詭秘而熱烈?!皣u噓噓!可憐的姑娘!可憐的米妮!”
當麥克萊頓驅車回到他家整潔的新房子時,已是半夜。房子像鳥籠那般小,嶄新而整飭,干干凈凈的,刷著綠白相間的漆。他鎖上車,登上門廊,走進屋。他的妻子從閱讀燈旁邊的椅子上站起身。麥克萊頓站在地板上,瞪著她看,直到她垂下眼睛。
“看鐘。”他一邊說,一邊舉起手臂,指著。她站在他的面前,低垂著臉龐,手里拿著雜志。她的臉龐是蒼白的、緊張的、疲憊不堪的?!拔也皇歉嬖V過你,不要像這樣坐著等我回來嗎?”
“約翰。”她說。她放下雜志。他的兩只腳掌穩(wěn)穩(wěn)地站著,用火辣辣的眼睛瞪著她,滿臉大汗。
“我告訴過你沒有?”他朝她走過去。于是她眼睛向上看。他抓著她的肩膀。她被動地站著,看著他。
“別這樣,約翰。我睡不著……天太熱了;總覺得有什么事。約翰,請別這樣。你弄疼我了?!?/p>
“我沒告訴過你嗎?”他松開她,半推半搡地將她推倒在椅子里,她躺在那兒,靜靜地看著他離開房間。
他一邊穿過屋子,一邊將襯衫扯下來,他站在屋子后面帶紗窗的門廊上,用襯衫擦腦袋和肩膀。他從屁股后面將槍取出來,放到床邊的桌子上,他坐到床上,脫掉鞋子,又站起身脫掉褲子。他又是大汗淋漓,他蹲下身急躁地尋找那件襯衫。最后找到了,又用它擦拭身子,他站著,氣喘吁吁,身子緊靠著布滿灰塵的紗窗。四周毫無動靜,沒有一點聲音,甚至連一只蟲子的聲音也沒有。這世界像遭到襲擊似的,躺在寒冷的月亮和凝視著的星星下面。
責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