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陽
1
我的初中是在一所農村中學度過的。
初二上學期,班上轉來一位外地女生,名叫爛熳。她并不十分美麗,但整個人很有神采。
那時,我的作文一直頗受老師青睞。有一回我代表學校參加全市作文競賽,抱回了獎狀,還喜獲獎品英雄牌鋼筆一支。回來之后,我將鋼筆借給爛熳。爛熳手撫鋼筆,艷羨地抬頭看我,雙頰綻放出春天般明媚的笑容。我的臉瞬間燦若紅云,心中也微波蕩漾。
爛熳文筆不錯,讀過好多課外書,還常常借書給我閱讀。我喜歡讀書,總是一吃過晚飯就津津有味地“啃”起書來。姐姐見我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入迷的樣子,伸手將書搶了過去,看到書的扉頁上寫有娟秀的“爛熳”二字,朝我一笑。在姐姐的笑容里,在我年少的夢中,我仿佛看到爛熳從冠蓋如云的香樟樹下款款走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概描繪的就是這種情境。
布谷催春,桃李風前多嫵媚,楊柳更溫柔,綠綢緞似的田野上到處都是播種栽秧的人。正值春插時節(jié),學校放了假。有位同學邀請班上同學去他家?guī)兔Σ逄?,于是幾個男同學蹬著單車,每人后座載一女同學,向目的地進發(fā)。爛熳輕盈地跳上我的單車,姿態(tài)活潑,宛若路邊盛開的油菜花。
爛熳是北方女孩兒,也許這是她第一次親密接觸南國芳香的泥土。她站在田邊,挽起褲筒,忸怩著不敢下田。
大多數同學都是農家子弟,栽秧這類農活兒是家常便飯。一波笑聲、一陣水響過后,一丘田就青了一半。我把爛熳喊到田旮旯兒,教她栽秧。爛熳捏緊秧苗插進渾濁的泥里,生怕栽不穩(wěn),插得端端正正,讓人想起她工整的學習筆記。
“你不要那么用力,粘上了就行!俗話說‘早稻水上漂,晚稻插齊腰’,秧苗很容易生長的?!?/p>
“你懂得蠻多嘛!”
“我是農民的兒子,天天在田間地頭摸爬打滾。你是城中的大小姐,哪跟泥巴打過交道呀!”
“因一個‘漂’字,意境全出。農諺真是充滿詩意??!”
“你要是在這里待下去,學之不盡呢!你看群山疊翠,千峰故隔一簾珠,是哪位畫家潑的墨喲;看那條小河,玉帶一樣環(huán)繞著村子,多么美……”
我倆有說有笑。上邊田里傳來小孩子油腔滑調的聲音:“伢崽妹崽耍泥坨,耍耍就是兩公婆……”逗得勞動中的村民們哈哈大笑,紛紛直起腰來瞄我和爛熳。我紅著臉嚇唬那些調皮的小孩子,又悄悄去瞥爛熳,不料她也在窺我。她雙眸似水,閃動著清麗俏皮的光芒。我感覺像在六月天里喝了冰水,舒服至極。
2
我們第二天返家時,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
其他同學騎得飛快,我和爛熳掉了隊,鉆進路旁一座廢棄的磚瓦窯避雨。爛熳躲在里面,我站在風口。綿綿春雨淅淅瀝瀝,田埂地壟霧靄茫茫,間或能看到披蓑戴笠的身影在忙碌奔波。我抹掉額上的雨水和汗水,興致高昂地指點雨中景致,隨口吟出:“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睜€熳被我的興致感染,脫口而出:“斜風細雨不須歸!”
春雨不緊不慢地灑落。天色越來越灰沉,仿佛黑夜將要提前降臨。
“看樣子這雨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的。咱們走吧,豁出去了!”我征詢地望望爛熳,準備冒雨回家。
爛熳捂嘴蹙眉,開始咳嗽。我心一顫,脫下外衣遞給她——爛熳選擇坐我的車是對我的信任,如果她因淋雨而生病,我會慚愧不安的。她羞怯地避開我關切的目光。為了緩和氣氛,我故意大聲說:“護花使者愿效犬馬之勞!”
爛熳撲哧一笑,樂了,愁云盡拋。
我們最后還是決定冒雨回家。蜿蜒如蛇的鄉(xiāng)村小道在雨天更加難行,泥濘滿布。春雨也在考驗我們的意志,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遇到上坡,我蹬得兩腿酸痛。當我實在踩不動了,爛熳便跳下后座,幫忙推車……后來,我們終于上了寬敞的公路,可全身已經濕透。爛熳縮在我身后,頭發(fā)濕漉漉的,幾乎擰得出水來。
中午時分,我載著爛熳終于回到我家。爛熳不停地打噴嚏,姐姐趕緊找出自己的衣服給她換上。當看到爛熳穿上姐姐寬松的衣服時,我忍俊不禁。
這是姐姐第一次見爛熳,她說:“爛熳,你好清秀??!果然字如其人?!?/p>
爛熳聽聞此言,臉頰紅透,恰似山中的映山紅。
中考前,爛熳走了。她父親的工作單位在北方某城市,她要回家參加升學考試。
爛熳離開那日,我想送送她。走出教室,我看見她站在香樟樹下,臉色緋紅,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她向我輕輕地揮揮手。我跑過去,把那支英雄牌鋼筆塞到她手里,然后如驚飛的山雀般跑開。
如今,斑斕的陽光灑下來,鮮花爭相怒放。我想,學校里的那棵香樟樹該愈發(fā)蔥郁了。
劉向陽: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湘鄉(xiāng)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見于多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