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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的責編,至今不知其人。
1961年,我上初中。學校跟省報社挨著,從路邊的閱報欄經過,我常常停下來看副刊??炊嗔?,竟有了莫名的沖動。有一次見到上面在討論戲曲改革,當晚做完作業(yè),我寫了一篇《也談戲曲改革》,第二天交給班上的一個同學,他父親在報社工作。過了幾天,同學把稿子還給我,說報社的編輯看了,你談論戲曲改革還太早,不過看你文字還挺順的,可以繼續(xù)努力。
就是這個“可以繼續(xù)努力”,讓我很興奮。
接下來我又照報上刊登的古體詩詞寫了一堆長短句,寄給遙遠北京的《詩刊》的“叔叔阿姨”,結果可想而知。
1964年,我初中畢業(yè)。家里無力供我升學,一家農場到省城招工,說是就在“廬山腳下”。我報了名,第三天就興沖沖地上車。到了那里才知道,廬山只是一片剪影。我并不氣餒。對我來說,鄉(xiāng)村充滿了新鮮感,我可以寫詩。每天在地里搜腸刮肚,下工就趴在草鋪上奮筆疾書,寄往全國各地,又從全國各地被退回。退稿信都是鉛印的,抬頭上作者的名字也沒有填寫。終于有一篇我照當?shù)亍拔寰漕^”山歌寫的敘事詩收到了江西文聯(lián)文學月刊《星火》一位編輯手寫的回信,說:稿件擬留用。但目前??氵\動,用稿時間另告。
這是1966年夏季。該刊???。十年后,物是人非。那篇“擬留用”的稿件連同給予我第一次收到手寫的編輯回信榮幸的編輯已不知所終。
第三位讓我很興奮的是《四川文學》的一位編輯。
1977年,我在小鎮(zhèn)文化館讀劇本《于無聲處》,讀小說《傷痕》,讀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讀得心潮澎湃。加上結婚生子,手頭拮據(jù),我一頭扎進小說寫作。這之前,我做了好幾年的新聞報道,多少有了一些文字的操練,有一兩篇通訊還被報紙當作報告文學甚至短篇小說發(fā)表出來。但一旦來寫正經小說,就滿不是那回事了。寫了,寄了,退了;又寫,又寄,又退,屢寫屢退,屢退屢寫,退稿信同樣都是鉛印的,抬頭上作者的名字沒有填寫。
1978年春天——春天真是個好季節(jié)啊,終于有一個短篇收到《四川文學》一封手書的回信——而且是極為工整的毛筆蠅頭小楷:你(不是“您”)的這篇小說(不是“大作”),我們小說組的同志都看(不是“拜讀”)過了,都覺得挺好的,完全可以發(fā)表。但據(jù)我們所知,廣東的《作品》今年第三期將要發(fā)表陳國凱的《我應該怎么辦》,內容和你這篇幾乎相同。你這篇我們如果采用,最快只能發(fā)在今年的第四期,到時就有雷同之嫌。只好遺憾。不過,這篇小說證明了你寫小說的能力,我們等著你的下一篇。
這小說的來處是一個小道上廣為流傳的故事,廣東的陳國凱顯然比閉塞在小鎮(zhèn)的我先聽到這個故事。這次撞車于我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封平易樸實卻情真意切的回信。它讓我鉚足了繼續(xù)蠻干的勁頭。
我無緣認識這位用極為工整的毛筆蠅頭小楷回信的編輯,那封信也在后來的輾轉遷徙中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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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春,我把好幾個退稿捏到一塊,寫出了《小鎮(zhèn)上的將軍》。稿子在全國轉了一圈,照例回到我手上。正灰心著,縣文化館的同事買了一摞新出的雜志回來,最上面的是新創(chuàng)刊的《十月》,封面白底紅字,極為醒目。我一眼就盯住了最后一面“告讀者”中的一句:“尤其是青年作者的園地”,差點高呼:“青年作者”終于有自己的“園地”了?;仡^就將退稿換個信封,一筆一畫地填上地址,小小心心地投進郵筒。因為退稿是家常便飯,多少有些麻木,這次我淡定了許多,不再像先前那樣每天烈火焚心,引頸張望。
歡喜是突然降臨的。六月,兒子出生,我每天沉浸在照護內人坐月子、給兒子喂奶、換尿布、做飯、洗衣的快樂中,偶然走進辦公室,見到一個薄薄的小信封,跟《十月》創(chuàng)刊號的封面一樣:潔白的顏色,鮮紅的款識。信紙薄如蟬翼,只有幾行娟秀的文字,告知:小說擬采用,將刊于本年第三期。
我靜悄悄地把信帶回家。動過剖腹產手術的內人和搖籃里的兒子都在沉睡。我默默地看著他們,心里說:同志們,買煉乳的錢不愁了。
12月,我忽然接到《人民文學》的來信。他們在12期轉載了《小鎮(zhèn)上的將軍》,這是該刊創(chuàng)刊以來的頭一次。雜志社來信讓我去北京參加筆會。受邀的幾位到齊的第二天上午,人民文學編輯部來了一大幫老師,讓我們安心在京住一個月,每人寫個小說,他們明年第四期刊登,因為那時中國作協(xié)將頒發(fā)1979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我們幾個都有可能是獲獎者。并且說,主編李季下午會來看我們。
李季!《王貴與李香香》!我在兒時就知道了的詩人和詩篇!
下午,李季沒有出現(xiàn)。他就在那天中午出了意外。
幾天后,我這輩子唯一的一次走進八寶山靈堂。仰望李季遺容。
《人民文學》破例轉載小說,是李季的決定。這種破例,最大限度地放大了小說的影響,也給予我莫大的鼓勵。
可惜我沒能用后續(xù)的寫作告慰這種鼓勵。一個月很快過去。我寫出的文字連我自己都羞于出手??催^稿子的王朝垠對我說,別灰心,慢慢來。大約是看我過于沮喪,他邀我去他家喝酒。
北京和平里一套小單元房,家中只有他們夫婦。沒有餐桌,一人一個小板凳,坐在小茶幾兩邊。剛下班的王夫人忙忙碌碌地切了粉腸,炒了一大盤雞蛋西紅柿。喝酒用的是小茶缸,一瓶二鍋頭不一會兒就見了底,又接著開瓶。我在鄉(xiāng)下早已被改造成酒壇子了,即便如此,也不能不佩服王朝垠的酒量。等到記起來應該回住處的時候已經半夜了。王朝垠搖搖晃晃地送我到公交站,最后一班車已過去多時矣。兩個醉鬼都豪氣沖天。我抬腿就走,他也不攔,都覺得我的住處就在馬路對過。
街道上空無一人,冬天的夜風像刀子。不一會兒我就完全清醒了。想起來,我的住處在前門大柵欄,從北到南我得穿過差不多整個北京城。
這次京城夜行我永遠不會忘記。
1967年我路過北京去大東北,只在崇文門火車站的水泥地睡了一夜,早上醒來腳背凍得腫出了鞋面。北京對于我?guī)缀跏悄吧摹_@一次,我踽踽獨行到天亮,不記得是否遇見過行人。我靜聽腳步在空谷般的幽暗的胡同里踏出的響聲,一點也不覺得孤單。我在這座城市有了許多師長,他們讓我人生的前景充滿了全新的色彩。
《十月》和《人民文學》對我的愛護長久而深切。多年來,他們總是在我?guī)捉^望的時候及時發(fā)表我的稍稍有點起色的新作,讓我得以勉力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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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我?guī)捉浭韧夂脦准铱锿烁宓拇驌?,終于下決心重寫的《驚濤》交付《人民文學》,發(fā)表時他們加了整頁篇幅的《編者按》,文字滾燙,激情洋溢。而溢于言表的,是扶持作者的拳拳之心、款款深情。我至今不知道這些文字出于誰人之手,我能感到的是那雙手的有力一握。
有句行話:“初寫怕編輯,再寫怕讀者?!币馑际浅醮瓮陡迮戮庉嫴挥?,用稿多了,怕讀者罵娘。一個作者多少有了影響,發(fā)稿自然容易多了,但也容易被讀者挑剔。但不管怎樣,發(fā)稿較為容易是個事實。
我卻是一個例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容易”。
《小鎮(zhèn)上的將軍》發(fā)表并獲獎之前,我的一次次投稿四處碰壁,頭破血流。而那之后,直到今天,情況并無太大改觀。退稿好像是我這種平庸的不穩(wěn)定的寫作的一個標配,不離不棄。
1981年我被調到省文化廳一個研究單位專業(yè)寫小說。有一兩年時間,我每天打開稿紙,腦子一片空白,一整天一整天地發(fā)呆,把許多等待奇跡的人急壞了。省報上有了公開的議論,關于我的“苦悶”,關于讓我離開基層的決定是否明智……私下的批評就更加尖銳:“本來就不是這塊料”之類。
我徹底冷靜下來。日子是混不過去的。要么另尋活路,要么硬著頭皮走下去。但現(xiàn)在這樣的走法肯定不成。
我把那些誰也不要的稿子撕成碎片從五層樓上拋下,任它落葉一樣隨風而去。1985年,我涎著臉擠到一群兒子輩的大學生中間,接受系統(tǒng)教育。大學畢業(yè)后,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許多編輯老師的鼎力幫助下,陸續(xù)出版了一系列中短篇和幾部長篇小說,反響雖然遠低于我的奢望和所有關心我的人們的期待,但我多少心安。雖然沒有長進,但也沒有半途而廢。
回想起來,用稿是一種鼓勵,退稿更是一種鞭策。我非常清楚,對負責任的編輯來說,退稿有時候其實更難。我因此對所有退我稿的編輯都有著一樣的敬意和感激。
我接近并最終投身文學,歲月漫漫,雖無驕人成績,所幸終日矻矻,與文學相伴了一生。朋友曾與我談及一同起步的同行許多已蔚然成樹,嘆息我等才情有限,始終不成氣候,最多算棵草而已,很沒勁。我同意他的比喻,卻不同意他的自卑。沒有長成樹木,長成了草,也是文學原野上的生命。而且,一粒種子,能長成一棵草,生動地活著,其實也并不容易。說樹不是一天長成的,草又何嘗不是?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能少。就一個寫作者而言,不說社會歷史那么高大上的原因了,僅僅稿件的發(fā)表就不知耗費了編輯們多少辛勞。
《詩·小雅·菁菁者莪序》說的“菁菁者莪,樂育材也,君子能長育人材,則天下喜樂之矣”完全可以作為敬業(yè)的編輯們的寫照。本文提到的諸位恩師,多已去世,尚存的也垂垂老矣。但我覺得,他們從來沒有走遠,一直在我身邊,引導著,扶持著,鼓舞著我。
無論做人還是作文。
陳世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寫作至今。著有長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多種。小說《小鎮(zhèn)上的將軍》獲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鎮(zhèn)長之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