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回老家,見屋后山梁上那棵亭亭如蓋的柚子樹被削去一半,似俊美的男子突遭重?fù)?,痛得齜牙咧嘴,面目全非。
這棵柚子樹種在地里,原是作為兩戶人家田地的界邊之用。光陰流逝,柚子樹枝繁葉茂,樹冠如云。而今,它碩大的枝丫被削去了一多半,黃澄澄的柚子累累然懸在綠葉底下,柚子樹似有些支撐不住了,好像一個趔趄就要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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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名曰大土,近四畝的一塊地平攤在山梁上,好像大鐵鍋里攤的一張大餅。實(shí)行土地承包制時,大餅被劃成一塊一塊,五家人分而食之。我們家分得一小半。大土變小土,沒有土坎,沒有明顯的分界線,久而久之,嫌隙漸起。那時候人多地少,土地就是糧倉,就是命根。于是不約而同地,各家各戶就開始劃地為界,或者埋塊石頭,以石為界;或者留個土埂,以埂為界。
父親別出心裁,種了棵樹,以樹為界。那棵樹,站在這塊大土里,盡職盡責(zé),一站三十多年。
農(nóng)人擔(dān)心樹分食了肥力,遮擋了雨露,影響收成,想方設(shè)法要除掉地邊的樹,就連從不旁逸斜出的柏樹亦不能幸免,除了桑樹?!扒陴B(yǎng)豬,懶養(yǎng)蠶,20多天就賺錢!”摘桑養(yǎng)蠶,是各家各戶的經(jīng)濟(jì)來源之一,大大小小的土坎上,貧瘠的邊邊角角,只有桑樹大搖大擺。父親卻不然。他愛惜土地,愛惜糧食,也愛惜樹,絕不輕易挖掉任何一棵樹。他認(rèn)為,萬事萬物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用途。田邊地頭,天生就是樹的位置。父親說,滿山光禿禿的,也不見得就會多收三五斗。再說,高粱稈子怎么也不能當(dāng)檁子用。父親扛著鋤頭轉(zhuǎn)了一圈,把小苗一棵棵安排下去,有一棵栽在大土中間,靠近鄰家土地的分界線上。
小小巧巧的柚子樹,纖纖細(xì)細(xì),長得謙卑而緩慢。玉米高過了它,小麥高過了它,似乎只有父親清楚地里隱藏著一棵柚子樹。漸漸地,小樹長高了,長壯了。路過的人抬眼看見,不覺一愣,莊稼地里長棵樹,咋不拔掉?有的搖搖頭,有的自言自語。好比寶肋肉上硬生生插了塊骨頭,礙手礙腳也礙口礙眼。
當(dāng)初埋下的石頭漸漸被掩埋,當(dāng)初種下的小樹漸漸長大,年年結(jié)果。那個年代食物匱乏,水果是稀罕物。誰家房前屋后有幾個青桃子酸杏子,就引得小孩子成群結(jié)隊(duì)地跑,真的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家的柚子成熟了,張三摘幾個,李四摘幾個,母親嘀咕幾句也就算了。不知是水土不服,還是基因變異,柚子沒有傳說中的甜,倒是微微有點(diǎn)酸。我們一邊吃,一邊嫌棄,埋怨柚子樹咋不結(jié)出更甜的果子。柚子樹不聲不響,年年繁花滿枝,果實(shí)累累,照樣酸酸澀澀里透出微微的甜。有一次,馬嬸的閨女懷孕了,特別想吃酸東西,聽說我家有柚子,前來討要。我家的酸柚子名聲在外呢!母親很高興,大大方方捧出幾個。
一年又一年,樹冠一圈圈向外延展,玉米退開去,小麥退開去,紅薯稀稀疏疏,匍匐在它的腳下。南瓜藤峨眉豆乘勢攀緣而上,開開心心地攀上樹冠聽風(fēng)看云,然后安安靜靜,開花的開花,結(jié)果的結(jié)果。蕭瑟的冬日里,母親拿了鐮刀綁在長長的竹竿上,喜滋滋地從柚子樹上勾下幾個大南瓜,幾串峨眉豆。
3
“你家柚子樹伸到我家地里來了!”先前,鄰地主人也曾抱怨過,揚(yáng)言要砍掉它。長在界邊的柚子樹戰(zhàn)戰(zhàn)兢兢,憂心忡忡。斧頭冷冷的寒光似乎已浸入了它的心臟,鋸條鋒利的牙齒不知何時就要咬斷它的脖頸和手腳。鄰人在太陽底下干活久了,便走進(jìn)柚子的濃蔭里,抽袋旱煙,順手攀下幾個柚子,掰開來解乏解渴。這個時候,柚子總是顫顫巍巍又大大方方地隱藏著自己的酸澀與膽怯,展示著自己的甘甜與無私。擔(dān)驚受怕中,柚子樹照樣開花結(jié)果,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后來,打工潮涌進(jìn)了小山村。鄰人不種地了,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種地的人更是越來越少,土地撂荒,家園廢棄。老人和孩子留守的村莊里,莊稼越來越蕭條,花生沒了,豌豆沒了,小麥沒了,玉米也一退再退,快要不見蹤跡。草木瘋長,它們重新奪回了領(lǐng)地,并且乘勝追擊,大肆蔓延,開疆拓土,封鎖道路,向院落進(jìn)軍,向瓦屋逼近。許多院落泥墻頹圮,青瓦殘破,大門緊鎖,草木封門,落葉滿地。
柚子樹于是放下心來,踏踏實(shí)實(shí)地開花,踏踏實(shí)實(shí)地結(jié)果。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小山村的父母,和柚子樹一樣,成了土地忠實(shí)的守護(hù)者。長年累月,他們俯身于大地,與野草角力,為禾菽爭利。他們的腿插進(jìn)泥里,就如柚子樹的根扎進(jìn)地里。在分得的大土里,在柚子樹的周圍,他們開墾,施肥,除草育苗,種瓜種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年過節(jié)過日月。春來,柚子樹開滿白花,花香彌漫里,只有蜜蜂年年飛來,嚶嚶嗡嗡問個好。蜜蜂飛走,花兒落了,柚子樹上累累然的黃果子再也沒有人摘。碗口大的果子兀自掉落下來,跌落在青青草叢里,像一聲聲沉重的嘆息。果子滾到父親的腳邊,他撿起來,捧在手里,翻來看去:“唉!這么大的果子,可惜了!”
4
鄰人老去,他的兒子重新回到村里,侍弄撂荒幾十年的土地。他操起砍刀,毫不猶豫地剁掉了斜伸于他家土地上方的柚子樹的枝丫。三十多年的老樹瞬間四分五裂,枝丫墜地,果落紛紛。
不遠(yuǎn)處,高高的泡桐開滿紫色的花,像半空上懸著許多小鈴鐺。風(fēng)一吹,雨一潤,紫鈴叮咚,白蝶紛飛。被削去一半的柚子樹一邊忍著疼痛,一邊愛著大地。樹上,新綠與舊綠疊加,綠得發(fā)亮的嫩葉兒探頭探腦,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新鮮的人世間。
王優(yōu):四川省蓬安中學(xué)教師,作品散見于國內(nèi)外多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