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狼
民國三十一年,北平城傳出一驚人的消息,東四頭條有個叫金忠的人,居然藏著一件罕見的柴窯瓷器,這立刻在京城古玩界引起了巨大轟動。
柴窯為后周世宗柴榮的御用官窯,以“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著稱于世,因其成品數(shù)量極少,傳世更為罕見,時至今日,除了偶有一塊瓷片面世,真品已瀕臨絕跡。
琉璃廠古玩店的掌柜們聽聞后,直奔東四頭條,想一睹這件稀世珍寶的真容。不料,金忠卻閉門不出,并貼出告示予以否認。大伙兒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這天一大早,琉璃廠雅文齋古玩店忽然來了兩個陌生人,一個矮子,一個胖子。落座后,胖子拿出一沓聯(lián)準銀行的票子說:“蕭掌柜,聽說你手里藏著一塊柴窯瓷片,我們想開開眼。”
矮子沖著蕭掌柜友善地點了點頭。
蕭掌柜點頭答應了:“我是藏了一塊柴窯瓷片,但真?zhèn)未?,請二位給掌掌眼?!?/p>
說完,蕭掌柜起身從柜房拿來個紫檀木匣兒,打開后,遞給了胖子,胖子轉(zhuǎn)手遞給了矮子。矮子拿出這塊核桃大小的天青色瓷片,仔仔細細瞧了一會兒,放入匣中:“真?zhèn)未??蕭先生,這話從何說起???”
蕭掌柜回答說:“這塊瓷片是我在河南汝州偶得,請了不少藏家掌眼,有人說是柴窯真品,有人卻說是汝窯仿制,莫衷一是,所以真?zhèn)未ā!?/p>
矮子瞇著小眼睛,問:“您是京城知名的瓷器鑒賞家,依您之見呢?”
蕭掌柜笑了笑:“時至今日,無人見過柴窯真品,我個人也覺得是汝窯仿品?!?/p>
矮子點了點頭,忽然起身說了聲告辭,沖著蕭掌柜略一鞠躬,和胖子一前一后離開了雅文齋。
目送二人上車后,蕭掌柜忽然覺得這兩人有點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兒見過。
晚半晌兒,雅文齋打烊后,蕭掌柜正要回后院歇息,忽然聽見幾下敲門聲?;镉嫶舐暫埃骸按蜢攘?!”
誰知,敲門人卻大聲說:“勞駕開一下門,我有要事找蕭掌柜。”
蕭掌柜沖伙計點了一下頭,伙計打開門,把敲門人讓了進來。來的是穿一件半新不舊長衫的老人,他雙手一拱,沖蕭掌柜說了句打擾。
蕭掌柜還禮后,問:“您有什么事嗎?”老人瞅了一眼伙計,卻沒言語。
蕭掌柜明白老人的意思,把他請進了柜房。等蕭掌柜關上門后,老人才從懷中掏出個紅布包,打開后,雙手遞過來個小瓷杯:“我有件老物件,請您給掌掌眼?!?/p>
蕭掌柜小心接過,拿到燈下仔細一瞧,立馬驚呆了。
這是一件五曲花口杯,釉色為罕見的天青色,明亮如鏡,薄胎,比明代的斗彩雞缸杯還要薄,透亮如紙,細膩有細紋,溫潤如玉,用手指輕輕一彈,余音不絕于耳。
蕭掌柜不由得問:“請問,您這老物件是家傳還是……”
老人卻答非所問:“蕭掌柜,您看它是真品還是仿品?”
蕭掌柜說了聲“稍等”,拿來自己收藏的柴窯瓷片,仔細做了一番對比,兩眼頓時放出驚喜的光,這件五曲花口杯極有可能就是古籍中記載的柴窯真品!
老人盯著他問:“蕭掌柜,您看……”
蕭掌柜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這花口杯極有可能是罕見的柴窯絕品。恕我冒昧,您想出讓嗎?”
老人聽后,一臉平靜地接過五曲花口杯,用紅布包好揣進懷中,然后畢恭畢敬地沖著蕭掌柜作了個長揖:“蕭掌柜,明天我還會來貴店,請您一定要將它鑒定為后世仿品。拜托了!”說完,就匆匆離開了雅文齋。
蕭掌柜一下子愣住了。但凡來店里的人,巴不得自個兒帶的東西是真品,這人卻為啥要他把真品說成仿品呢?
第二天晌午,蕭掌柜正在柜房核賬,伙計突然走進來:“掌柜的,昨兒那兩位又來了?!彼B忙起身,走出了柜房,卻一下子愣住了。
只見矮子身著和服,胖子穿著警服,正在店里等候。旁邊還多了一人,竟是昨夜來過的那位老人。
胖子客氣地說:“蕭掌柜,鄙人姓崔名建初,在市警局任職。這位是大日本帝國的山本先生,今天想請您鑒定一件柴窯瓷器的真假?!?/p>
蕭掌柜心中一驚,難怪這兩人瞅著眼熟,崔建初是北京市警察局局長,而山本則是日本華北方面軍司令部的文化顧問,有名的中國通,兩人經(jīng)常上報紙。他連忙拱手:“山本先生、崔局長,恕蕭某眼拙,昨兒失禮了?!?/p>
崔建初對老人冷冷地說:“你不是非要讓蕭掌柜鑒定嗎?那就把你的瓷杯拿出來吧?!?/p>
老人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紅布包,遞給了蕭掌柜。蕭掌柜接過布包打開一瞧,正是昨夜?過的五曲花口杯。
蕭掌柜心中頓時明白了一半。他仔細瞧完花口杯后,一言不發(fā),又拿出那塊柴窯瓷片,對比著看了一會兒,眉頭卻緊皺起來。
山本見狀,起身走過來,拿花口杯和瓷片仔細對比了一番,問:“蕭桑,有什么問題嗎?”
蕭掌柜回答說:“我仔細對比了一下瓷片和花口杯,從胎質(zhì)及釉色來看,屬同一窯口,但和歷代文獻對柴窯的記載還是有一些出入。另外,這杯子上有一處氣泡(即空氣泡),如果是柴窯真品,從后周傳至今日,應該早就破了,但它卻一直沒破,不能不令人生疑。個人愚見,這件五曲花口杯是后世仿品。您覺得呢?”
山本聽后,盯著花口杯瞧了又瞧,還拿起放大鏡,仔細看了看氣泡,沉默不語。
崔建初見狀,走近小聲問:“山本先生,您看……”
山本忽然抬起頭來,緊盯著蕭掌柜:“您確定它是仿品嗎?但我卻認為,這是一件罕見的傳世柴窯真品!”山本不愧是個中國通。
蕭掌柜卻一臉平靜地回答:“山本先生,恕蕭某眼拙,難辨真?zhèn)?。要不這樣,我去請幾位琉璃廠的瓷器大家,聽聽他們的看法。三人行,必有我?guī)?。怎么樣????/p>
誰知,山本聽后,沮喪地擺了擺手:“不必了。人多眼雜,傳出去對大家都沒好處。蕭桑,我相信您的眼光,氣泡處確實疑點重重,應該是一件后世仿品?!?/p>
老人聽后:“既然是仿品,那我就拿回去了?!崩先艘话炎テ鸹诒?,正要拿紅布包上時,山本卻突然說了聲:“慢!”一把從老人手中奪過花口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既為仿品,留它何用!”
花口杯頓時被摔成了碎片。
老人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顫抖著雙手,撿起幾塊碎瓷片,一臉痛苦:“這是我祖?zhèn)鞯睦衔锛?,即便是仿品,你也不能摔了它啊!”說完,就暈了過去。
山本鼻孔里“哼”了一聲,沖著蕭掌柜微微一點頭,悻悻而去。
蕭掌柜急忙扶起老人,掐了半天的人中,他才晃晃悠悠地醒過來。
醒來后,老人一把抓住蕭掌柜的袖口,哽咽著說:“蕭掌柜,您說,這叫什么世道啊!我家傳的老物件,居然自個兒做不了主,被日本人在眼皮子底下摔成了碎片,我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啊???”
蕭掌柜勸了老人一會兒,等他心情平復后,禁不住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人長嘆了一口氣,慢慢講了起來:
老人正是東四頭條的金忠,五曲花口杯是他家祖?zhèn)髦铩R粋€月前,北平搞“銅品獻納”活動,兩名警察帶著幾個日本兵闖進了金家,開始翻箱倒柜搜銅制品。
金忠覺得情況不妙,慌忙將祖宗牌位前的銅香爐抓到手,從香灰中挖出了深藏的五曲花口杯。日本兵大怒,舉起槍托就要砸他,被一警察連忙攔住了。
這名警察懂點古玩,事后提出?一眼花口杯,卻被金忠拒絕了。警察就拿冰糖從金家小孩口中探知,花口杯是金家祖?zhèn)鞯牟窀G瓷器,他立馬把這事稟報給了崔建初。
崔建初為討好日本人,上報給了山本。山本大喜,這可是極罕見的寶貝啊,便立刻來到金家,想出錢買下花口杯。金忠卻推說是仿品,不值錢,也不想賣。山本就通過崔建初對金家軟硬兼施,想把花口杯據(jù)為己有。為了保住寶貝,金忠苦思冥想,想出了找雅文齋將花口杯鑒為仿品的主意,沒想到,卻被氣急敗壞的山本摔成了碎片……
蕭掌柜聽完,也痛心不已:“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金忠回家后,不吃不喝,以死抗爭山本的野蠻行徑,不久便含恨離世。
蕭掌柜聞聽,十分震驚。他吊唁回來后,就去了蘇州,半年后才回到北平。家人問他去干嗎了,他始終閉口不提。
20世紀50年代初,故宮博物院忽然收到一件郵寄的捐贈文物。工作人員打開錦盒后,發(fā)現(xiàn)是一件天青色的五曲花口杯。奇怪的是,杯壁內(nèi)外卻畫蛇添足,鑲嵌了五朵對應的銀絲纏枝牡丹。經(jīng)專家組鑒定,花口杯是國內(nèi)唯一留存下來的柴窯真品,估計是不小心被打碎后,請焗瓷高人用失傳的絕技進行了修復,銀絲纏枝牡丹就是修復的痕跡。
花口杯底下還壓著一張信紙,上面寫著一行字:金忠捐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