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涵
摘要:文學是一種虛構的藝術,而歷史是一種客觀的真實,李敬澤卻通過重新言說歷史,將書寫懸置于真實與虛構之間,詮釋了自己獨特的文學觀與歷史觀。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形成了一系列獨具特色的敘事策略,以實現自己的文學目標。首先,時間是敘事的基本維度,李敬澤作品中時間的歷時性與共時性是并置的,呈現出兼具歷史縱深感與當下延展感的敘事效果。其次,作為一種敘事目的,“總體性”是李敬澤一直以來的追求,他從話語層面對個體與總體進行了辯證統(tǒng)一,嘗試觀照歷史中的每一位個體,并在文學中找到通往總體的路徑。最后,任何一種策略最終都指向對真實、虛構問題的思考,李敬澤在書寫中打破了虛與實之間絕對的二元對立,并反向重構了二者之間的關系,在開放的關系中走向良性互動,以實現對抗巨大的現代性焦慮這一終極目的。
關鍵詞:李敬澤;歷史書寫;總體性;真實與虛構
從2017年的《青鳥故事集》和《詠而歸》到2018年的《會飲記》,以及新近的評論文集《會議室與山丘》和《跑步集》,李敬澤沉潛至中國文學傳統(tǒng)之中,在全球性比較文學乃至比較文化的視野下,不斷梳理歷史、文學、個體等概念之間的關系。無論是文學批評還是創(chuàng)作實踐,李敬澤并無意于糾結文體的劃分,而是希望承襲先秦時代“廣義的文”,恢復經史子集當中“子部”的傳統(tǒng),來超越文體和題材的局限。如果說“詩言志,歌詠言”,那么在李敬澤這里,應當是更為寬泛的“文以載道”,而他心中的“道”不妨理解為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所賦予我們所有的經驗與集體潛意識,并將其置于活的、生動的、開放的狀態(tài)之中。因此,李敬澤的創(chuàng)作可以被視作一種歷史書寫,對此,他有一種充分的自信:“兩千年來,國人從未想到用這種言路來演繹、進入歷史。請注意,我提供的是一個散文家如何進入歷史敘事的角度和方法。”①雖然歷史本身是客觀的,但歷史的敘述總是主觀的,我們所看到的、被說出來的歷史往往籠罩在迷霧之中,而李敬澤進入歷史的方式就在于真實與虛構之間,建立一種廣義的書寫,由此飛向更加空闊的意義空間。
一? 敘事時間中歷史與當下的并置
一般而言,歷史敘述的時間是線性的、單一的,但在李敬澤的作品中,我們卻常常可以看到敘述的歷時性與共時性是共存與并置的。不同向度的敘述時間在歷史的縱深和當下的延展中為讀者劃定了一個坐標系,以便確定自己的位置,并跟隨作者的目光,看到一幅宏大的歷史圖景。
在歷時的時間線上,李敬澤沉潛至自先秦以來的經典作品,從中挖掘能夠觀照現實的精神養(yǎng)分,這一點在《詠而歸》當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這部作品是根據2010年新星出版社出版的《小春秋》修訂而成,在原有的基礎上增補了《魚與劍》《挑燈看劍》《哭秦庭》《江河及其方向——杜甫一千四百年》等十余篇文章。其中涉及的典籍作品主要有《論語》《詩經》《孟子》《戰(zhàn)國策》等,順歷史長河而下,還包括了《離騷》《左傳》等經典文獻,以及《東京夢華錄》《板橋雜記》等這樣于歷史微光之處悄然存在的作品。李敬澤并沒有采取嚴肅的、刻板的史學話語體系,而是用一種亦莊亦諧的口吻重新講述了典籍和歷史,展示出文化傳統(tǒng)和民族精神的流動。如在修訂時被提到開篇位置的《中國精神的關鍵時刻》,作者開宗明義:“左傳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吳國大舉伐陳,楚國誓死救之;陳乃小國,長江上的二位老大決定在小陳身上比比誰的拳頭更硬?!雹谖恼碌拈_頭氣勢廣闊,縱橫捭闔,一瞬間將讀者拉入春秋紛亂,而后筆鋒一轉,以今人的口吻為歷史祛魅,讓人不禁莞爾,營造出間離的敘事效果。但這絕不是為了調侃歷史,而是意欲生動地詮釋“氣節(jié)”這一與日常生活距離較遠的抽象概念。在他故事性的講述中,分別展現了孔子及其門徒在關鍵時刻的反應,借由子路、子貢的價值觀批判了當今“如果真理不能兌現為現世的成功那么真理就一錢不值”③的處事原則;反觀孔子的凜然大義:“今丘也拘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省而不改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這份莊重與決絕看似格格不入,李敬澤卻直言“這是中國精神的關鍵時刻,是我們文明的關鍵時刻”,因為正是這樣一種氣節(jié),才能讓我們能夠知道“除了升官發(fā)財打勝仗娶小老婆耍心眼之外,人還有失敗、窮困和軟弱所不能侵蝕的精神”。④對真理的堅持、對“道”的信念不僅寫在了書里,也印在了每一位中國人的文化基因之中,暗自迭代、傳遞,才使這精神永不消散。李敬澤還探討了一些傳統(tǒng)道德準則在歷史中的演進和變化,如《勇》一文,通過列舉三位古代勇者:北宮黝、孟施舍以及孔子,分析了不同性質的“勇敢”,并指出孔子所代表的“大勇”,因為“他使勇成為一個倫理問題:勇不僅體現一個人的力比多,它關乎正義,由正義獲得力量和尊嚴”⑤。在他引經據典、又風趣幽默的講述中,如今的“鍵盤俠”和“網絡噴子”理當深感慚愧,“因為它是藏在人堆里的勇、免費的勇,它就是怯懦”⑥。李敬澤詠古人之志,也是在借古論今,希望今人能順著歷史的進程,在其厚重的意蘊中反思自己和歷史傳統(tǒng)的關系,正所謂“引古人之精神,接通此時之人的心與眼,使心有所安,使眼有所歸”⑦,讓我們總有可歸之處。
另一方面,李敬澤立足于某個歷史節(jié)點,延伸出另一條共時性的時間軸,營造出歷史的“現場感”。從《青鳥故事集》開始,李敬澤就在《布謝的銀樹》中將讀者拉進了蒙哥大汗的大帳中,看他如何接待那位來自法國的使者以及他想要傳遞的思想,為我們描繪出1254年的世界局勢:“成吉思汗的子孫們正如秋風掃落葉般席卷亞歐,四分五裂的歐洲瑟縮于陰冷的中世紀末期,驚恐地諦聽蒙古人的馬蹄敲響大地。雪亮的刀鋒即將落下,歐洲如案板上的魚。”⑧他在共時的時間軸上確立了比較文學乃至比較文化的視野,力爭描繪“我們”的當下與“他們”的面貌,正是在這種比較中才能確定“我們”何以成為“我們”?!扒帏B”原是《山海經》中為西王母取食的三青鳥,后來變?yōu)閭餍攀拐?,承擔起連接異域交流與往來的角色,由此足可窺見作者世界相連的全球性視野,以及書寫“此地與云外異域之間的故事”⑨這一根本意圖。
李敬澤以“物”作為串聯時間、并聯世界的線索,在物的流轉中考察事物細節(jié)如何在生活方式起落、浮沉。在《沉水、龍誕與玫瑰》一篇中,作者“從各路史料中勾稽出了一個重要的西來品種:香料,講述了一個香料如何進入中土的故事”⑩。沉水即如今所說的沉香,是沉于水中多年卻不腐的木頭,是古代中國的貴公子才能消費得起的雅好,它的背后確是一個長期被我們忽略、歷史悠長的貿易體系:“從林邑的森林深處延伸出去,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分枝分叉,最終覆蓋了古老的東方世界”11。而曾經迷倒整個長安的龍誕香卻是因為“抹香鯨的腸內有一種病態(tài)分泌物,它被取出、凝結,狀如灰色的琥珀”12,到了宋朝,這種香已經成為中國和阿拉伯半島之間海上貿易的重要動力?!拔铩辈粌H承載了很多美好的想象,并且歷經全球成為世界交流載體,“在這宏遠的歷史縱深中,我們才能看清‘龍誕’,這種域外名香悄然暗度,潛入了宋朝人的室內,它的裊繞青煙成為這個國度的經營階層日常生活情境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在來自索馬里的龍誕香氣中,中古世界最優(yōu)雅、最精微的精神生活徐徐展開”13。文中最后一個香物——玫瑰,我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貫穿整個歐洲文化、代表愛情、戰(zhàn)爭、宗教和藝術的文明之花,還是寫在中國的詩歌中、文集中,從五代時期一直盛開至中國現代化城市之中的薔薇。根據李敬澤對花的考古,我們所以為的薔薇很可能就是歐洲的玫瑰,而歐洲的玫瑰也極有可能就是“原產自中國”的薔薇。李敬澤將其置于世界貿易的密切交往中重新審視,玫瑰抑或是薔薇成為某種代表性香氣的重要商品,“不同種族的人們在這條路上交換著他們的嗅覺經驗、他們對香的想象和發(fā)現”14,可以說是一部“完整的人類交流史,悉為誤讀與和解的詠物史”15。獨特的視角模糊了科學定義的邊界,凸顯其所具有的普遍性,于全世界最廣泛的人類精神世界中吐露芬芳。
除了物的線索,不同文化之間的神交是另一條平行時空發(fā)生關聯的路徑。《會飲》原是柏拉圖的《會飲篇》,李敬澤借用其中“對話”的概念,讓諸子百家、酒神先哲展開跨越時空的對話,高屋建瓴地展現出不同文明的會通。就像《坐井》中的維特根斯坦和梁鴻,《雜劇》中臨濟和尚、卡夫卡、阿列克謝耶維奇、湯顯祖和王國維,這一番奇景正如他最初的構想:“我們在這里同時想象中國和希臘的會飲,我們把真的變成了假的,在皇帝的寶座上談論蘇格拉底?!?6得益于他對歷史的深刻理解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我們才能看見羅素“正在一群潔凈的、體面的、在后世的想象中如同諸神的中國人的簇擁下高彈闊論”,看見他“像個粗壯的金兵一樣吃掉一枚汁水四溢的烤羊寶,同時談論著中國文化的特性”17;才能回到絲綢之路的誕生之初,看不同民族的人民如何因為這個全新的命名被賦予全新的生活意義。李敬澤感謝了不為大多數人所知的拉鐵摩爾及他提出的“絲綢之路”這個好詞,“讓我們以另外一種全球視野看待我們的歷史,重新發(fā)現和整理我們的記憶和經驗”18,而我們則應當感謝李敬澤拂去歷史的塵埃,讓那些微光重新照亮人們的雙眸,在他的講述中,“我們不僅僅是在擴展關于歷史的知識,更重要的,是讓我們在歷史的縱深里認識自己”19。
二? 歷史書寫中個體與總體的統(tǒng)一
讀過李敬澤的人都能感受到布羅代爾及其“總體性”原則對他所產生的深刻影響,如他在《青鳥故事集》的跋中坦言:“感謝布羅代爾。在他的書之后,我寫了這本書。”20“他的書”指的是《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李敬澤在其中發(fā)現了探究歷史的另一種方式:在歷史的無數細節(jié)中發(fā)現那些暗自運行的規(guī)律,這種“總體性”的視野不僅成為李敬澤的歷史觀,也成為他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時刻謹記的文學觀,對總體性的追索幾乎已經成為他所有作品中一以貫之的重要議題。
李敬澤是在《會飲記》中正式采用了這一表述,他所說的總體性是指要穿越宏大敘事中看到其中的無數個體,以“微觀史”的敘述方式將重心落在具體的人身上,表現他們宛如基本粒子在虛空中四下飄散的狀態(tài);而“更重要的是,反過來,看看能不能由這些粒子造出星來,能不能從碎片中為生活、為世界想象和書寫某種整全感、某種普遍聯系”21。一方面,李敬澤確信“那些發(fā)生于前臺,被歷史劇的燈光照亮的時間和人物其實并不重要,在百年、千年的時間尺度上,真正重要的是浩大人群在黑暗中無意識的涌動,是無數無名個人的平凡生活”22,他要重新打撈“那些隱沒在歷史的背面和角落里的人,在重重陰影中辨認他的蹤跡”23;另一方面,要開辟一條道路讓個體走向總體、從“他”走向“他們”,通過具體的個人重建全新的、普遍的總體性。因此,對他而言,“寫作,至少寫《青鳥故事集》《會飲記》這樣的文章,就是讓我們碎片的、毫無關聯的經驗、思緒獲得一種形式感,這種形式感不僅是問題,也是意義,也是某種總體性的閃爍”24。
個體是李敬澤歷史書寫關注的對象,他在宏大敘事之外著眼于一個個真實而具體的人,傾聽那些被忽略的微弱聲音。這些聲音在《雷利亞》是明代正德年間曾在廣東負責外事、外貿的官員顧應詳,是受葡萄牙國王派遣初始中國的托梅·皮雷斯,是撰寫《葡萄牙人在華見聞錄》的費爾南·門德斯·平托,他們的故事本來已經沉溺于厚重的過往之中,然而李敬澤卻賦予他們莊重的歷史意義。李敬澤梳理了這段能夠反映中葡交流史的故事所具有的歷史背景,認真分析了決定事件發(fā)展方向的種種原因:正德年間的政治氛圍,顧應詳個人的政策水平,皮雷斯的個人際遇,以及平托與皮雷斯女兒的巧遇,這些不再局限為史書記錄中的一個墨點,而因為李敬澤的書寫走到了歷史的追光燈下被我們看見。正是因為一個個具體的人,因為他們每一個真實的抉擇、微小的行動,最終構筑了我們如今所知道的歷史。個體的生活就是歷史的褶皺,在那其中有可能隱藏著具體而生動的歷史時刻,在他的筆下,那些籍籍無名之輩顯現出與我們接續(xù)相同的精神脈搏,因為“我們的面目,可能最終是由哪些我們認為不重要的事物所塑造的”25,那些被我們認為最無關緊要的地方、在時間的裂縫中隱藏著時間的真相,對個體的觀照指向中華文明精神資源與情感體驗的構建。
然而,對個體的關注并不意味著作者要糾纏于歷史的瑣碎,個體只是歷史敘事的基礎,觀察螺絲釘一般的存在如何組成、開動歷史這臺龐大的機器,而李敬澤的終極目標在于進入總體性。這種不僅是一種研究歷史的方式,也不局限于恩格斯、盧卡奇式的純理論,而是反映了李敬澤對文學的期待,特別是對于當今中國文學的期待。在他看來,“在文學中,整體性的關切、總體性的眼光,并非過去之事,它有九條命,它隨時會活過來”26。今日之文學、今日之作家,有必要去面對并回應“一種中國之為中國的總體性、‘中國故事’的總體性,一種中國1840年以來現代性進程之中的總體性”,“而對這個總體性的把握,或者說,在這個新時代建構以中國為中心的總體性視野,這是對這個時代文學的根本考驗”27。正是在這層意義上,李敬澤在《山?!分袑憽短栒赵谏8珊由稀?,寫丁玲家鄉(xiāng)走出來的普通人現下的生活;他遙想班固留下的蹤跡,想象在這條路上茅盾有過怎樣的思緒,最終來到深厚壯闊的、如山一般的《子夜》。他希望能像茅盾那樣在描繪人物命運浮沉的過程中,把握民族精神的脈搏,因為“茅盾所見不僅是瑣碎的市民、炫目的景觀,他探索一種全新的總體性結構,他想知道,是什么樣的力量在歷史、在這大城之下運行”28。李敬澤將渺小和崇高交織在一起,為我們指明了一條道路,看那“萬馬奔騰,烏云在集結,遠處,大城在鉛灰色的烏云下靜默如鐵。樹在翻滾,山在起伏喘息,山要站起來。”29風起云涌之間,那位丁玲的老鄉(xiāng)開在山頂上的小店亮起了燈,平凡的人終于在文學的波瀾壯闊中獲得了平靜。
總體性雖是對作家的要求、對文學的期望,但如你、如我一般具體的人終將從中得益,因為現實處于不斷生成、不斷發(fā)展當中,“人們不得不面對總體性。比如人工智能,一個圍棋手在萬眾圍觀下的潰敗被認為是人類潰敗的開端”30。這不僅是作家的總體性焦慮,也是每一個普通的個體都有可能面對的、巨大的現代性焦慮,居于其中的個體能夠隨時重返時間的洪流,能夠在歷史縱深感之中實現內化與成長,才有可能真正消解現代性日常對個體的鉗制。而中國人理應在中國語境中尋找以中國古代經典文化為中心的話語場域,我們應當慶幸擁有杜甫,在李敬澤眼中,“我們之有杜甫,正如我們有祖國”,因為“杜甫之詩已經構成中國人最基本的美學眼光、人生情感和文化記憶”,想起杜甫“如同想起父親,他始終伴隨著我們,我們身上流淌著他的血液,我們的聲音中蘊藏著他的聲音,如大地般遼闊、沉厚的聲音”31。只有作家具備了寬闊、深遠的總體性視野,愿意并且能夠深入到人類的困境和心靈的苦難中去,像杜甫那樣“走進了大地上浩大的人群”,像他那樣“如此真切、如此深情和誠摯地注視著人群、注視著一個個的百姓,注視吾土吾民”32,個體才能在精神的家園中實現個體與總體的和諧統(tǒng)一。
如今,整個世界正面臨百年之未有大變局,而總體性在危機中往往更能得以凸顯,人類命運共同體之下誰也不能獨善其身。中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進著,城市化的進程、社會結構的更新,時間飛馳的不同速度在中國大地上以空間的形式得以具象,種種變化已經深入到我們最基本的生活經驗當中。曾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體性被推翻,既有的“家國天下的總體性規(guī)劃被打破了,這在中國精神和中國文學中啟動了一個激進進程,打開了全新的現代性空間,這個空間后來以極富想象力的方式建構了新的總體性”33。面對世間紛亂,李敬澤正是因為對我們的精神準則和文化傳統(tǒng)抱有深深的信念,才“通過闡釋經典重建具有現代意義的道德體系”34,并期待如今的文學承擔起總體性的責任,把握社會之巨變,誕生能夠與這天翻地覆的深刻變化相匹配的作品,像杜甫一千余首詩歌一樣為我們、為未來的中國人熨帖心靈的褶皺。
三? 話語實踐中虛構與真實的重塑
虛構與真實本就是文學中的基本題,二者的關系決定了敘事的形態(tài)與目的。但這一關系并非一成不變,而是一直處在開放、發(fā)展之中,現代虛構的內核已經脫離了模仿論的桎梏,其中的邊界在不斷位移、模糊。作為“非虛構”的主要發(fā)起人和重要推動者,虛構與真實可謂李敬澤反復思考的核心問題,在他看來,其中的關鍵在于爭奪“真實”建構“真實”的問題:“虛”是手段、是策略,文學所寫依然是真實。非虛構、虛構、歷史、現場諸種概念各自運行一套抵達 “真實感”的機制,但若要重塑虛構與現實之間的關系,“還是要靠對真實事件和任務的深入理解和詳盡把握,一種深度的還原能力”35,這不僅符合李敬澤總體性的基本原則,也是他通過歷史書寫從技術層面做出的有益探索。
李敬澤首先從文章的形式上對虛與實的問題作出回應。讀李敬澤的時候常常為其文體的歸類煞費腦筋,他游走于虛實之間的筆觸并置了宏大的歷史事件與微型的感性事件,融合了親歷、現場與人心,而這常常令習慣了現代專業(yè)化分類的人感到茫然。受西方文學分類方法規(guī)訓多年,讀者已經養(yǎng)成了以虛實作為判斷文類的標準,習慣小說類別下的虛構和散文類別下的真實,并以此為基點對閱讀作出預設和期待。然而,李敬澤有感于“中國散文的這一脈,現代以來早已丟失殆盡,如今居然有人告誡你散文不能虛構,他們沒讀過《莊子》嗎?”36,他推崇中國文脈中“廣義的文”,帶有混沌的、未鑿的大巧不工和包羅萬象,希望能夠借此撇開歐美的現代分類方法,建構中國的文章理論。在他看來“文與章,這是中國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的根本發(fā)意”37,而他的歷史書寫正是一種恢復“經史子集”中子部傳統(tǒng)、先秦傳統(tǒng)的實踐和嘗試?;谶@一認識,李敬澤打破了小說、散文等文學體裁之間的壁壘,文體的混用使得他不再拘泥于小說要以虛構故事為基礎、歷史散文應以客觀事實為標準的種種規(guī)定,從形式上模糊了虛構與真實之間的界限,將評論、記敘、描寫等通通納入廣泛的書寫當中,這使他的文章具有了一種浩然氣象。
其次,在李敬澤的書寫中,虛構不再局限為一種文類性質,真實也不再囿于客觀存在,原有的敘事標記的所指也發(fā)生了質的變化,作者、敘述者抑或是旁觀者的身份地位游移不定。在《詠而歸》中,“今夜偷偷打開蘇洵的行李,你發(fā)現一部《戰(zhàn)國策》,你愕然、茫然,然后冷笑:《戰(zhàn)國策》還用讀?江湖之上水人不是胸中早有一部《戰(zhàn)國策》,才下心頭又上口頭?”38“在某一個清晨,我停下,讓那支箭呼嘯著穿過我的身體,我的前胸和后背傳出一個直徑三厘米的洞,風從中吹過,發(fā)出哨音”39,作者居于中間,用這些奇異的句子將歷史與當下、虛構與真實、可能與不可能勾連了起來,這一點在《會飲記》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如《坐井》中,一句“我已經記不起徽宗皇帝臨死前的表情了”將讀者引入一種不可能的真實之中,“起風了”三個字為他構建的真實更增幾分實在的觸感。接下來一段難以辨別敘事還是描寫的文字直接反向重塑了虛與實的關系:“現在,我仍然能夠記起那一幕,那片陽光照射下覆雪的坡地,寂靜如宇宙洪荒,但是,起風了。你其實不知道那是風,你只是看到你的腳踏破貞靜的雪,細小的粉塵倉皇地在雪上拂動,奔赴而去,漸漸飛揚,在陽光中旋轉,直到騰空而起,如一只威嚴的、芒羽閃爍的巨鳥。他沉重的袍襟在風中輕擺,他頑劣地笑了,笑得像汴京街頭的一個潑皮:這風是咱們兩個惹起來的”。40宋徽宗仿佛穿越歷史而來,“我”“你”“他”身處同一個時空,敘述的視點和主體變動不居,根本無法確定誰是說話者誰是觀察者。虛構話語與非虛構話語之間形成良性的互動關系,在虛與實之間形成一種全新的敘事效果。最后那句極富奇幻色彩的結尾:“我摘下我的頭顱,緩緩地,把它放進冰冷的井底”41,無疑將語言能夠觸及的邊界又向前推進了一步。
再次,除去技術層面的語言因素,李敬澤還嘗試將其歷史書寫帶離 “再現”“模仿”等傳統(tǒng)的虛構邏輯,而是在“總體性”原則的指導下,對原本客觀的歷史重新進行敘述。雖然被言說的歷史會喪失它的客觀性,被賦予感性的主觀色彩,但正是那些普通個體所具有的主觀性,才使那于天地間默默運行的“大力”得以具象,可以說,只有進入并超然于個體的普遍生活才能真正窺見整體的力量。因此,李敬澤試圖穿越歷史的迷霧去挖掘歷史上那些不引人注意的副段落,目的是為了觀照現代無名的大多數以及他們的生活,從而無限地逼近歷史的真相?!肚帏B故事集》中篇幅最長的《飛鳥的譜系》,李敬澤不僅寫到了道光皇帝、李鴻章、林則徐,還花費了更多的筆墨去記述歷史角落里的廣州總通事蔡懋,美國人威廉·亨特、英國使者馬戛爾尼,以及大概最早到達英國的中國人:覃紀華和黃阿東。這些真實存在過的人在歷史的記錄中可能只占據一個墨點,李敬澤在鉤沉史料之間,以文學性的筆調將他們推至前臺,我們才能發(fā)現他們在中外交流之初所擔負起的溝通之責,以及他們微不足道、卻又不可或缺的作用。在歷史深厚的意蘊中,虛構成為李敬澤的書寫中的深層結構,令那些已經離我們遠去的事與物得以再次被理解,他于二者之間懸設的隱性邏輯關聯,重新獲得了可能性和現實性。到了《夜奔》中,有一個名為“他”的主角,一個全知全在卻又不見蹤跡的“我”,還有不具名的出租車司機、老周、老馬和“女人”。我們不僅無法確定敘事的視點,甚至無法確定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從燒烤攤,到飛機場,再到出租車內,以及會議現場,加上穿插其中、不斷閃現的老馬的傳奇故事和神秘的拼車“女人”,整個故事充滿了奇幻的色彩。這些不能算作有名字的人物并不具名,正因如此,那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隱藏于虛構之中的無主話語亦可以成為任何人的感受,可以被任何一個人表達,從而達及一種無人稱性與超越的普遍性。于是,“他”和“馬哥”拱手作揖,“如在宋朝。鐵塔的宋朝,范仲淹和蘇軾的宋朝,林沖和魯智深的宋朝。然后,各走各的路。馬哥融入茫茫人?!薄?2馬哥、“女人”“他”和范仲淹、蘇軾,以及林沖、魯智深,那些真實的、虛構的中國人一同被卷入歷史的洪流,滾滾向前而去。
總之,若是一定要追究李敬澤的筆下常常出現的“我”“他”或是“李老師”、《詠而歸》的作者,這些稱謂中的主體究竟為何人,則很有可能浪費了李敬澤的一番苦心。正如他在《大樹》中評論《會飲》的開篇,論及“‘你們’是誰,卻不曾說‘你們’就是我們,我們這些讀者、聽眾、看客”43,在層層的轉述當中,任何講述都將“介于可信與不可信之間,它是個人‘意見’,它必是‘小說’”44。在他的書寫中,稱謂回歸到語言功能層面的意指符號,真正的主體性已經消隱于能指鏈的滑動中。他們就是我們,我們就是他們,這些書寫既是超驗的,又是具體的,在虛構的話語和歷史的真實之間,飄散著成千上萬不斷運動著的微塵,無數的我最終成為我們、你們還有他們,所謂虛與實在李敬澤的延宕中得以交融,不復痕跡。
結? 語
李敬澤的歷史書寫不僅繼承了“文”的話語傳統(tǒng),同時也在語言實踐上呈現出先鋒的意味,但這種實驗性質的風格并非是對西方標準的迎合,而是通過沉潛至典籍海洋深處尋覓根本性的破解方案?,F代、后現代帶來的意義的消解與坍塌急需重建容身之所?;赝⒉豢偸倾皭澋模枢l(xiāng)理應成為我們的力量源泉,經典,特別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的整一性,完全可以醫(yī)治后現代虛妄的頹勢,“中國故事同時指向人類的共同境遇和共同命運”45。這正是李敬澤所期待的“文學上的中國道路”:從自身挖掘精神養(yǎng)分,應對世界秩序的劇變,逃離既定的西方標準,也逃離廣泛的現代性焦慮。我們“不能簡單地拿所謂‘世界文學’的經驗去套,你得在世界背景下去辨析、確認中國經驗”46。歷史并未終結,至少對于中國人來說確實如此,在我們面前鋪展開來的是一個敞開的、形成中的、不斷變化的未來,充滿了諸多不確定性和可能性。而當代作家的責任就是要去直面、去回應歷史巨變帶來的挑戰(zhàn),“我們迫切需要思考和確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形象、命運和責任,探討自己是誰,和將要成為誰”47。在這個意義上,李敬澤的歷史書寫正是樹立文化自信、構建文學上的中國道路的探索和嘗試,他對于歷史與當下、個體與總體、虛構與現實無不顯現出一種兼收并蓄的氣勢,他打碎既有的框架,將所有的碎片重拾、雜糅在一起,從而飛向中國語境下的、更加廣闊的文學空間。
注釋:
①⑩李敬澤、蔣蘭:《〈青鳥故事集〉,元寫作的嘗試》,《創(chuàng)意寫作》2019年第3期。
②③④⑤⑥⑦3132363839李敬澤:《詠而歸》,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第5頁,第5頁,第41頁,第43頁,第255頁,第167頁,第168-169頁,第176頁,第64頁,第221-222頁。
⑧⑨11121314202223李敬澤:《青鳥故事集》,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61頁,第263頁,第16頁,第26頁,第27頁,第38頁,第359頁,第360頁,第360頁。
15葛亮:《物外之境——〈青鳥故事集〉與東西文化之辯》,《當代文壇》2019年第2期。
161718252829304041424344李敬澤:《會飲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00頁,第25頁,第60頁,第70頁,第179頁,第181頁,第158頁,第21頁,第37頁,第150頁,第107頁,第108頁。
192124李敬澤:《飛于空闊》,《揚子江評論》2019年第2期。
26333547李敬澤:《會議室與山丘》,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229頁,第140頁,第224-225頁,第203頁。
27李敬澤:《歷史之維中的文學及現實的內涵——對話李敬澤》,《小說評論》2018年第5期。
34卓今:《〈詠而歸〉的闡釋與重建》,《當代文壇》2019年第2期。
37李敬澤、李蔚超:《雜的文學,及向現在與未來敞開的文學史——對話李敬澤》,《小說評論》2018年第7期。
4546李敬澤:《文學中的新中國故事》,載李敬澤《跑步集》,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125頁,第115頁。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本文系安徽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重點項目“羅曼·羅蘭的詩學建構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SK2018A0241)
責任編輯:伍立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