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沁立
晚飯時分,一號巡邏車接連兩次出警,報警人竟然都是八旬老人。
第一起警情,民警趕到事發(fā)地,敲開房門,一對老夫妻正在吵架。老奶奶拄著拐棍,老爺爺甚至很難站穩(wěn)。報警的是老爺爺,看樣子處于劣勢?,F(xiàn)場并無第三方,老兩口又異口同聲拒絕民警聯(lián)系兒女。因為無法調(diào)解,巡邏車將兩位老人帶到派出所。
調(diào)解室里,值班民警和老兩口一問一答,一邊記著筆錄,一邊耐心勸解。老兩口情緒激動,爭著和民警說道理站在自己這一邊。
值班室與調(diào)解室一墻之隔,我在值班室里聽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老兩口過了一輩子,也吵了一輩子。老爺爺八十二歲,老奶奶八十五歲,幾個兒女都不和他們住在一起。
年輕時,老奶奶出身好,初中畢業(yè)進了工廠,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能干好強,性格潑辣,經(jīng)常戴著大紅花上臺領(lǐng)獎,為全廠職工作報告。久而久之,她由工轉(zhuǎn)干,且一路升遷,退休時已是副局級的集團副總經(jīng)理。
老爺爺大學(xué)畢業(yè),生在資本家家庭。不是“根正苗紅”的他個性清高,專業(yè)出眾,退休時是副高級工程師。
兩個反差強烈的年輕人組成家庭后,初期還能包容,漸漸地就覺出了各種不協(xié)調(diào)。退休前還相安無事,畢竟各自忙碌,眼不見心不煩,然而退休后,天天處在一個屋檐下,眼中的對方都是一身的毛病。
兩人爭執(zhí)的焦點和矛盾的由頭就是到底誰的級別高。老奶奶說我是副局級,你得聽我的。老爺爺說,你沒什么文化,我是高級工程師,你得聽我的。老奶奶不屑地說,你怎么不把那個“副”字加上呢?
今晚做飯時,老奶奶一邊在廚房洗菜,一邊又扯起陳年往事,最后的結(jié)論還是老爺爺?shù)募墑e低。就是這個車轱轆話題,雙方吵鬧升級,最終坐著警車到了派出所。
老爺爺探探腦袋,對民警說,看,老婆子拿拐棍打的。
老奶奶伸出胳膊,對民警說,看,老頭子咬的牙印。
別看民警才二十多歲,卻老成地對老爺爺說,爺爺呀,要我說,您是男人,什么事情不都得讓著女人啊。接著又對老奶奶說,奶奶,您怎么也比爺爺大幾歲,不得讓他一點?再說了,您二老都退休這么多年啦,職稱和級別那都是個符號,哪有您們身體健康硬朗劃得來?我說啊,爺爺,您聽我這個晚輩的,給奶奶道個歉,人家奶奶還辛辛苦苦給您做飯呢。
老兩口鬧到現(xiàn)在,氣已消,腹已空。聽了民警勸解,老爺爺給老奶奶道了歉,在調(diào)解書上簽上字,相互攙扶著走出派出所。
我看見調(diào)解書上民警寫的是:“雙方因為做晚飯的問題發(fā)生糾紛?!?/p>
第二起警情,也是老兩口,也是因為晚飯引發(fā)的糾紛。
老太太在廚房做飯,老先生在客廳戴著花鏡看報。
老太太不由自主地唱起歌來:“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艷……”
“??!五環(huán),你比四環(huán)多一環(huán)……”這一句,是老先生順著老太太的旋律唱出來的。
這一唱一和,本是多么美好的情景,卻瞬間引起了一場爭端。
老先生唱完“五環(huán)”,老太太的歌聲戛然而止,怎么也想不起來下一句歌詞,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四環(huán)、五環(huán)、六環(huán)”。老太太急得關(guān)上煤氣灶,走到客廳,一把扯掉老先生手里的報紙:“你唱什么你唱,牡丹呢?我都找不著牡丹的詞了。”
老先生也很是生氣。我唱“五環(huán)”怎么了,天天小岳岳在相聲里唱“五環(huán)”,就是“五環(huán)”“六環(huán)”。“?。∑攮h(huán),你比六環(huán)多一環(huán)……”老先生又不服氣地唱了一句。這下徹底惹惱了老太太,她先把茶杯摔到地上,又揮手沖老先生打了過來……
眼見無法收場,又擔(dān)心老伴氣壞身子,不知所措的老先生報了警。
警察出警到了老兩口家里,聽清事情原委,勸導(dǎo)一番后,老先生主動認錯。
離開前,民警幫著老太太在手機里找到《牡丹之歌》的歌詞,截圖留存,說了一句:這下,爺爺再怎么“五環(huán)”,您也不會忘記“牡丹”啦!
有一盞燈,始終暖在那里
到派出所工作第一天,我就注意到這個奇怪的女人。
她六十多歲,花白短發(fā),白皙皮膚,眉眼間透出年輕時的清秀。
她穿著黑衣黑褲,安靜地坐在值班室休息椅的一角,雙手交叉疊在腿上,超然地看人來人往,聽嘈雜人聲。她的身邊立著一個粉紅色拉桿箱,還有三個帆布袋靠在墻角,鼓鼓囊囊塞滿東西。
看上去很正常的一個女人,卻似乎又不那么正常。
老民警告訴我,她姓李,六十二歲,大家都喊她“李姐”,名下有一處兩居室,但很多年她都不敢回家去住,她認為安全的地方只有派出所,在派出所值班室一住就是三年。
每天早晨八點鐘,她離開派出所,拉著拉桿箱,背著、抱著、提著她的帆布包;晚上八點鐘,她又帶著這些家當(dāng)回到派出所,子夜后就睡在長椅上。三年來風(fēng)雨無阻。嚴寒阻擋不了她出去,酷熱也阻擋不了她回來。有段時間的深夜,值班室另外一把長椅上躺著個男人,一身酒味,臭氣熏天。李姐嫌他臟,說:你不應(yīng)到派出所過夜。男人懟她:你能住我就能住。李姐無話可說,捂住口鼻和衣而睡。值班民警一邊處理警情,一邊看著呼嚕山響的兩個人。
巡邏民警說,白天巡邏有時會看到她在街上,拉著她的“家當(dāng)”埋頭趕路,但不清楚她去向何方,也不知道她又從哪里回來。
住到派出所之前,她曾多次報警,說自家住房里有強烈輻射,照射得她渾身是病。同時,還有很多看不見的陌生人要害她,站在身邊罵她,罵得特別難聽,即使堵住耳朵也聽得清清楚楚。她讓民警去制止輻射、阻止辱罵她的“那些人”,但“那些人”是誰,她說不知道,也沒見過。
民警出警時去她家里看過,只見門鎖損壞,玻璃碎裂,桌椅蒙塵,完全沒有家的樣子。她說,這都是“那些人”破壞的結(jié)果。
所里民警都知道她的事。她的父母早已去世,她獨自居住,沒有監(jiān)護人,也不承認自己的病情。她的一個侄女曾到所里看過她,勸她去精神科就診,被她斷然拒絕。侄女無奈,盛邀姑姑去自己家住以便照顧她,但李姐說:我不能去,我去了就會把輻射帶到你家。侄女不愿介入長輩的糾葛,只好順其自然。
所長接待李姐時,問她,你怕把輻射帶到侄女家,怎么就不怕把輻射帶到派出所,我們民警也是普通人,也有家人啊。李姐說:你們警察不怕壞人,更不怕輻射。
李姐的故事,有些“清官難斷”的意味。
她從小受寵,終身未嫁,生活能力幾乎為零,照顧母親力不從心,都是弟弟弟媳安排著老人的吃喝穿戴,可母親去世前突然將房本改成李姐的名字,拮據(jù)的弟弟自然惱火,希望姐弟均分房產(chǎn),只是李姐偏不松口。氣憤不已的弟弟就隔三岔五地搗她的門鎖,有時還深更半夜站在房門外罵罵咧咧,嚇得她不敢回家,只好求助居委會。但事屬家庭矛盾,居委會無從插手,就一直擱置了下來。
李姐有退休金,本應(yīng)過著滋潤日子的她,卻活出了一種另類樣式:去公共浴室洗澡,到小吃店喝水、吃面,最后落腳派出所睡覺。她寧肯流離失所,也不愿踏進家門一步。
來派出所辦事的群眾進門第一眼就會看到她,然后稍加打量她的裝束和行李,再默不作聲地移開目光。不用推測,就能猜到她不是正常人。
在值班室值班那天,空閑時我問她,李姐,您怎么不回家啊,家里多舒服,這派出所人多雜亂,也不得休息。
她說:我怎么不想回家啊。但不行??!不能回啊。你聽,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一群人正罵我呢。
值班室外的清晨,春意正濃,陽光明媚,除去幾聲鳥鳴,哪里有什么辱罵聲?
李姐,沒人罵您啊。
你們聽不見,也看不見。你看,他們把我臉上打得都是傷口。她指指自己的臉。我看見她的臉干凈得連一粒老年斑都沒有。你看,我腿上,這些疤痕都是他們毆打后留下的疤。她卷起褲腿,只不過腿上根本沒有疤痕的蹤影。
這些幻聽和幻視表明,應(yīng)該是她的精神方面出了問題。
為了徹底解決李姐的心病,社區(qū)民警老焦穿針引線,苦口婆心地解開了她弟弟的心結(jié),終于將她帶去精神病院診察。
后來,聽老焦說,李姐被診斷為嚴重精神分裂癥,正在接受正規(guī)的治療。
三年,一千多個夜晚,李姐都在燈火通明的派出所中入睡。在這個她意念中世界上唯一安全的地方,她放棄了家的溫暖,尋求著警察藍帶給她的溫暖。盼望她盡快好起來,耳畔有鳥鳴,心中有花開,派出所,這個家外的家,還會一如既往地守護著她真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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