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見
驚蟄,房子周邊的田野里,響起了蟲豸多聲部的合唱,密集而熱切,夾雜著嗡嗡汪汪的鼓點,像是呼喚又像是慶祝。坐在堂屋里,心中忽然有了莫名的感動,我不禁放下手中的冊頁,推開向南的窗戶。雖然屬于不同的族類,面貌體態(tài)也千差萬別,但在一個寒冬過去之后,對于季候的回轉(zhuǎn),所有的生命都有著同樣的歡欣。各各不同的腔調(diào),表達出來的卻是一樣的心情。而那些發(fā)不出聲音的草木,包括桂樹和蘭草,便只好以開花的方式和芬芳的口氣說話了。不過,此時無聲勝似有聲,只要不是思慮太重,過路的人都能心領(lǐng)神會。
房子在南渡江東岸,下雨過后,江面漲了起來,感覺有一種力量在下面涌動和鼓舞。因為有了千百米的間距,已經(jīng)聽不到咿呀的水聲,但透過呼吸,仍然能夠感覺到它氤氳的潮濕。若是順流而下,很快就可抵達省會,也就是江的出???。到了那邊,南渡江就不能以江河的形態(tài)存在,但它無名的水體,還在汪洋的南海里潛流,為魚類鼓起的腮幫所吐納。然而,我此刻的心緒卻掉轉(zhuǎn)過來,像一片葉子,貼著江面溯流而上,進入雨林茂密的五指和黎母山區(qū)。那是我曾經(jīng)求學(xué)與生活過的地方。在一個叫作通什的安靜的小鎮(zhèn),我度過了自己青春的時光。小鎮(zhèn)就鑲嵌在一條叫作南圣的河流邊上,那是一條更大河流的源頭。河床上看似隨意拋擲的石塊,讓水的流動揚起浪花,并且有了悅耳的聲響。我喜歡黃昏時分光著身子在水花里嬉戲的感覺。那一刻,腦子里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思想,整個人退化成了一尾娃娃魚,散發(fā)出青春的腥味。沸騰的熱血時常讓我失眠,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河岸上空的月亮輝光皓潔,照得天上的云絮異常透亮,照得人五臟六腑燈火通明,它把人內(nèi)心的桶底穿透,藏不住一絲貓膩,靈魂也漂洗得清清揚揚,仿佛即刻就可以飛升到九霄之外。
不知從哪一個夜晚開始,月亮成了我一生的知己,而我也以一種感傷的心情,愛著這個明暗虧盈的世界。是人就應(yīng)當(dāng)熱愛人的世間,但真的熱愛起來需要襟懷和氣量,不然就會轉(zhuǎn)為憎恨與嫉惡,把人變成渾身冒煙的討債鬼。每當(dāng)?shù)孛嫔系氖挛镒屛覒嵟蛘呤臅r候,月光會像水銀一般從高天流瀉下來,河岸上的徘徊就成了我深夜的獨舞。迷蒙中,感覺有類似小提琴協(xié)奏的音律在耳邊縈回,有千萬只白鶴在空中飛翔,只是不知感覺中的人身在何方。而這時我會發(fā)現(xiàn),一同徘徊在水邊的,還有陶淵明、李白和蘇東坡。月亮同樣是他們的知己,只是這些家伙身上多了些熏人的酒氣。
河流源頭的生活抒情寫意,似乎無限美好,不似下流或末流的地方,積滿了肥厚的淤泥。從源頭順流而下,就是河流的盡頭。在這里,因為漁利之爭,人們常常把水搞得渾濁不堪。但是水清無魚的生活恐怕也難以持續(xù),漁利與清水之間的兩難,還得交給每一個人去揀擇,只要夜深時不被自己的良心吵醒。遇上特殊的季節(jié),泥沙俱下的情況也在所難免,甚至十分必需,河流因此獲得了沖決的力量,更快地投入大海的蔚藍與浩瀚。既然太陽還在天上照耀,月光還在河邊縈回,活著的日子就有了值得眷戀與贊頌的溫婉。
河流源頭明凈的日子,并未持續(xù)很久,但賦予了我對人間世界一種純潔的想象與期許。魚兒在清流中悠游自得的情景,更是一種象征和隱喻,幫助我去解讀那些古老文化的密碼。包括通什在內(nèi),整個海南島中南部地區(qū),都聚居著黎族和苗族的群落。我曾經(jīng)在船型屋的村落間行走,跟蹤黃猄和野鹿的蹤跡,呼吸被無數(shù)古木與野花熏染過的迷香的空氣,暢飲旱糯米釀造的綿甜的酒漿,聆聽咿咿哎哎的歌謠,觀賞隱含著神秘氣息的舞蹈。那是一種接近地氣、沒有門檻和高壓的生活,簡單明了卻又風(fēng)情萬種,更合乎人的天性。這時代,活得城府深沉、機關(guān)算盡不算什么本事,活得天真無邪,才是生命的造化。
驚蟄是萬物萌生的季節(jié)。后半夜,海島南邊的方向,隱約傳來牛皮鼓一般的雷聲,還有花草幽微的呼吸。從蟲豸到草木,不論是低吟淺唱還是靜默無言,所有的生命都被一種旋律調(diào)動起來,開始了原始而神秘的舞步。從下游向源頭翩翩而起,從獨舞到相互共舞,從一個人的清歡到集體的狂歡。阡陌縱橫,木棉花火一樣燒得漫山遍野,濕潤的海風(fēng)像薩克斯管樂音一樣陣陣吹來。誰都沒有理由不去加入,誰都沒有理由辜負自己,還有陽光下相看兩不厭的綠水與青山。
責(zé)任編輯:田靜F537B350-DA07-46C9-A6F3-C8B543A5D0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