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晶嫻
“稀里糊涂知道了這么多人的秘密”
宋坤儒自己也沒想到,他一個拍慣了酒瓶、豪車的廣告導演,會拍一個注定賠錢的紀錄片。最初他踏進四川榮軍院,只是拍一個公益廣告,盡快完成工作。一名抗美援朝老兵站得最直、軍裝上掛滿獎章,宋坤儒拍攝完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腿是假腿。當宋坤儒跟著老人走進40多平方米的家,發(fā)現(xiàn)墻上掛著一張被折疊的合照,戰(zhàn)友被他折了過去,一只手卻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戰(zhàn)友犧牲在了朝鮮。
“如果是我,要么撕兩半,要么干脆不掛,我從沒見過這種把照片折過去。是紀念,也是逃避心中的傷痛?!彼芎闷妗F鸪?,他只是業(yè)余聽故事,很少發(fā)問,老人慢慢說,他就慢慢聽。但當素材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發(fā)現(xiàn)很多故事連家屬都不知道,老兵對他打開話匣子,“有種托付終生的感覺”。
宋坤儒感到“驚慌”,“稀里糊涂就知道了這么多人的秘密”。在朋友眼中,這位留著山羊胡子、“沒心沒肺”的中年男人,連著四年不掙錢,跑到全國各地的干休所、療養(yǎng)院,坐在石階上、病床前,“把自己當孫子”,耐心地把老人們折起的記憶展開、撫平,攤到大銀幕上。
一位老人說,“你來得正是時候,你要是再晚來幾天,我可能就沒有了”。影片結(jié)尾,她的名字真的加了框。他給影片取名《1950他們正年輕》,希望這些老兵的講述能“戳到”當下年輕人。
“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我還存不存在”
92歲的劉素謙當時是一個“長得像周冬雨”的瘦小女孩,為了保護機密文件,曾經(jīng)抱著文件從三樓跳下來,立了功。但在鏡頭前,她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這事兒,連進朝鮮的時間都忘了。在女兒眼中,劉素謙很少講戰(zhàn)場上的事。從戰(zhàn)場下來后,她就變身“女強人”,干過黨委委員、工會主席、科長,就連上山下鄉(xiāng)時期也是知青的帶隊指導員,“凈替別人考慮了”。去年5月,老人去世了。在生命最后的時光,她像回到年輕的時候,不敢看鏡子,半夜驚醒,褲腰帶一扎就想出門,嘴里念叨“部隊要出發(fā)了”。
一位老兵在接受宋坤儒的采訪時說,他們不怕餓、不怕打仗,就是想睡覺。曾經(jīng)有一支隊伍困得在走路時都睡著了,全隊人摔下了懸崖。睡眠是奢侈品,在戰(zhàn)壕里,睡覺也有講究。炮兵要在炮座旁邊挖一個洞,頭朝里、腳朝外,方便隨時腳一蹬就上炮,“8秒鐘要打響炮”。士兵們把年輕的身體全押在戰(zhàn)爭上。因為時間不夠,為了搶修橋梁,工兵灌一口酒就往水里鉆,腿都泡爛了。不少人從入朝后就沒換過衣服,加厚的棉鞋一個排就一雙,誰站崗誰穿。在防空洞里躲避轟炸,或者一動不動趴在雪地上執(zhí)行任務時,他們也會閑聊,“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我還存不存在?”
宋坤儒采訪老兵薛英杰時,楊歐坐在顯示器旁,第一次見到姥爺流淚。全家人都知道薛英杰喜歡全國各地跑,下車才給家里說。他們家在邯鄲,但老爺子喜歡去東北,還偷偷在東北買了一所房子。家人知道后,覺得他是胡鬧,強迫著他賣了。直到看到宋坤儒的采訪,才知道老爺子是去看望戰(zhàn)友的家屬。那是他關(guān)系最好的戰(zhàn)友,死在他懷里,被他親手埋在朝鮮的河道里。
“把這一生最有意義、
有價值的事告訴大家”
宋坤儒給每位老兵的家人送了一個硬盤,里面是訪談這些老兵的完整視頻。說出來,對活著的人也是種解脫,薛英杰說,“我不愿意想過去,一想我控制不了”。不少老兵在宋坤儒走后,“心底的盒子被打開了”,連著一周血壓升高,睡不著覺。
宋坤儒內(nèi)疚,不敢再去,但總有老人惦記著,打電話過來,說上次哪個地方講得不對,要再講一遍。他跑過去,結(jié)果老人又是從6歲開始講,兩三個小時,還是相同的內(nèi)容。采訪結(jié)束第二天,薛英杰坐著電動輪椅,穿著宋坤儒給他買的新衣服,雄赳赳氣昂昂地從療養(yǎng)院跑出去,交警擔心他迷路,老爺子一臉興奮地告訴交警,自己被采訪了,想去照相館拍張照。之后幾天,薛英杰總是忘記宋坤儒來過,每天都以為今天是采訪。薛英杰去年4月去世,那張照相館拍的照片就是薛英杰的遺照。
宋坤儒也是把老兵們的話當作遺言來聽,很少提問,多是傾聽,“那種感覺,好像是死之前要把他這一生做的最有意義、有價值的事,告訴一個陌生人?!?/p>
(摘自《中國青年報》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