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琪

內(nèi)容摘要：從現(xiàn)實主義的角度對女作家孫頻的小說《乩身》進行解讀和分析，作者以冷靜的視角切入最底層社會，將社會和人性強化集中于一點，兩位主人公的命運極具震撼的力量，揭示了底層人的悲劇，令人難忘。不得不說，作品雖然色彩陰沉壓抑但卻富有張力，也因此，發(fā)現(xiàn)和深入發(fā)掘其中，能帶給我們一些啟示。

關(guān)鍵詞：現(xiàn)實主義 孫頻 《乩身》

孫頻，2004年開始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了近200萬字的小說，因其冷峻的寫作模式以及對人性的深刻透視，被評論者稱作是當代的張愛玲。孫頻是80后女作家，她的創(chuàng)作總是體現(xiàn)出跨越青春寫作的蒼涼與凜冽，與5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風格非常相近，她曾談及從少年時代就開始閱讀50后女作家的小說，并被她們嚴肅的文學觀和鮮明的女性書寫所影響。也因此，在她的小說中有許多的底層女性。而在外國作家中，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孫頻最喜愛的作家之一。正如法國文藝理論家克里斯蒂娃指出的：“任何文本都是引語的鑲嵌品構(gòu)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編?！蓖瑫r作為“80后”的女性作家，孫頻也不同于韓寒、郭敬明這些典型的80后作家，她有著自己的獨特創(chuàng)作領(lǐng)地以及表達方式。

孫頻非常善于描寫人們的卑微與孤獨。無論是生活于鄉(xiāng)村抑或城市，她小說中的人物總是卑微地生活著，他們的精神世界是孤獨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抱殘守缺，而是試圖做出抗爭。比如在《乩身》中她寫到：“他是一個被閹割了的男人，而她是一個被閹割了的女人。他想做男人而不得，她卻是想做女人而不得，他們是兩個在人群中丟失了性別的生物，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親人?！?/p>

相對于其他作家而言，孫頻小說中人物的抗爭是病態(tài)的、暴力的，通過這種病態(tài)的、暴力的抗爭手段而達到自我救贖的目的。（在《乩身》中，則表現(xiàn)為當馬裨和自焚，自虐的行為來表達抗爭。）孫頻的這種寫法，既有她對生活在呂梁山的人們生活狀況的耳聞目睹，亦與她的閱讀經(jīng)驗相關(guān)，從而使得她在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具有很高的辨識度。

《乩身》是孫頻的中篇小說，乩讀“機”，乩身，就是通過神鬼附體占卜問吉兇?！敦郎怼返闹饕獌?nèi)容：為了避免被別人欺侮，因生病失明的常英被撿到她的爺爺當成男孩來養(yǎng)育并被改名為常勇，常勇在爺爺死后艱難地自食其力。那個原先偷盜后來蹭死人飯的楊德清也被人嫌棄。兩個同病相憐的人互相抱團取暖，他們做求神祭祀的馬裨、占卜先生，最后凄慘地離開人世。

孫頻的這篇小說主要是從我們平常生活所觸碰的點來寫就我們所處時代的最深處，是由底層的女性視角去描述隱藏最深的疼痛，試圖從人的精神里身體里挖到一個最深最疼痛的地方，然后把這份疼痛無限放大。這些從人心里長出來的丑惡、恐懼、無助深深刺痛了每一個看到的人。

一.典型性

1.典型環(huán)境

小說中常勇的命運是一個逃不開的話題，“命運”不是因果，不是報應，命運是一個非常大而神秘的力量，我們都知道命運是虛假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就沒有一種東西起著跟命運相似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比命運的力量更大呢？

命運不是一個形而上的詞匯，它藏在人物錯綜的社會關(guān)系和人物錯綜的心理作用里。如果我們認為作者把劇中的悲劇看作是由于殘酷的“命運”導致的，這是不對的，應該改成“社會悲劇”，這才是能夠比擬命運而又真實存在的力量，常勇的命運正是社會環(huán)境整體的悲劇造就的，這才是作者真正想表達的意義。

（1）地理環(huán)境。交城這個地方，這里地處呂梁東邊，被山川阻隔，生活在小縣城里的人們的卑微與蒼涼。作為內(nèi)陸省份的小縣城，它自身的閉塞釀就了幽深卻也逼仄的世界，使得生活在這個地方的人們無來由地與現(xiàn)代社會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差距。人們似乎還沉溺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循環(huán)往復卻又單調(diào)的生活軌道中。因而，他們的生活境遇及其精神狀況還帶有那種血腥野蠻的痕跡。

（2）文化環(huán)境。常勇生活的晉中小縣城保留了部分的儺文化每逢過年的時候人們就要在成湯廟迎神祭祖，還要二十八宿天神來值日，一般賽期為三天，按照歷書排列，選定二十八宿中的三宿當值。為了表示對迎神的虔誠，也為了人與神之間的暢通無阻，每次迎神賽社上都需要幾個馬裨。馬裨是代表神來驅(qū)鬼辟邪的，扮演馬裨的一般都是最底層的人。因為自古以來人們都認為，不潔的東西往往能抗拒其他不潔的妖魔鬼怪，只有用不潔的底層的人才能鎮(zhèn)壓那些更邪惡的東西。馬裨在迎神賽社中要表演神靈附體，神靈附體后的馬裨不同于常人，所以在表演中，馬裨往往要用一些自殘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真的是被神靈附體了。有的馬裨用六七寸長的匕首穿透自己的手腕，有的馬裨用七寸長的鋼釬刺穿自己的兩腮，還要掄著兩米長的鋼刀，為上香會開路。還有的馬裨用帶環(huán)的鋼刀往自己前額上亂砍，滿臉是血地往前走。

2.典型人物

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作理論認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應立志把社會、歷史、人生境遇，尤其是被壓迫的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從里到外完整、全面地反映出來。

《乩身》這個故事雖然不算太長，但完整的展現(xiàn)了常勇的社會生存境遇，從生下來被拋棄，到被爺爺收養(yǎng)，從被逼著成為男人，到爺爺死去以算命為生，從偶遇楊德清到楊德清之死，緊密相連的故事全面地反映了常勇被壓迫地一生。恩格斯在評論哈克奈斯的《城市姑娘》時指出：“據(jù)我看來，現(xiàn)實主義的意思，除了細節(jié)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睂O頻在對典型人物的設置上可謂別出心裁，她選擇的是很有年代特色的苦難人民形象。

二.整體性

《乩身》是孫頻的中篇小說，作為中篇小說里的佳作，它結(jié)構(gòu)完整，寓意深刻，最重要的是，這篇小說所表達的內(nèi)容含有內(nèi)在的整體性?！敦郎怼返恼w性特點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常勇個人成長時間上的整全性，二是常勇社會身份上的多樣的整全性。

1.成長時間上的整體性

常勇在一歲半以前其實是叫常英的，一歲半時候的一場高燒把她的兩只眼睛都燒瞎了。

小說中常勇被比作是嫁接在常英身上的一株植物，常英則是“一截枯樹樁”，常勇從這“枯樹樁”里，就著常英的“血液”，從她的“身體內(nèi)部”長了出來。并且“居然也活了二十二年”。但無論他向著空中長出多高，他終究是從她的“身體內(nèi)部”長出來的，終究是一個女子而非男子，這也預示了后文的悲劇。

在常勇十三四歲時，作者交代了常勇來月經(jīng)時的事情。常勇的爺爺他告訴她一定不能把月經(jīng)帶晾在院子里，一定不能被人看到，而只能“藏到最陰暗的角落里”，只有這樣她才不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是女人，她身上不能擁有任何的女性特征，因為任何一點女性特征都可能把她置于死地。她的女性身份和女性特征成為了她的一種疾病和恥辱。

常勇十八歲時長成了交城縣里一種嶄新的人種，“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一種人”具體表現(xiàn)為留男人的短發(fā)，穿男人的衣服和松緊口布鞋。但是她有著女人才有的尖細的聲音，“胸部雖然被束平了，但那個肥大的屁股卻是擱哪兒都要自己跳出來跳進人們眼里的，男人能長出這么肥的屁股？真像是嫁接在枯木上的一朵繁花。”

作者從時間順序上羅列了常勇的成長經(jīng)歷，包括：一歲，十三四歲，十八歲等。展示出了常勇所處的生活悲慘之境遇，作者的這種描述，具有整體性特征，其實不僅如此，小說中的很多細節(jié)也可以看出作者所賦予的內(nèi)在整體性。

2.社會身份上的整體性

我們知道，在小說中，人物的身份描寫非常重要，而多重的身份描寫更是能體現(xiàn)出人物形象的豐滿和整全。對于常勇來說，她所擁有的不同身份，不僅完善了她獨具特色的個人形象，而且也間接的揭示了她人生的悲劇。

小說中對常勇個人存在的刻畫，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就是作為瞎子的常勇。常勇的眼睛因幼時生病而失明，這是她一生悲劇的開始。她因此而被父母拋棄，又被好心的工廠大爺所收養(yǎng)，殘疾人，就是她的第一社會身份。

常勇的第二重社會身份是被迫成為男人的自己。她的第二重身份跟第一重身份其實也有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爺爺之所以嚴厲的逼迫常勇適應男人的身份，正是因為盲人的常勇如果被發(fā)現(xiàn)是女人就無法保護自己，任何一點女性特征都可能把她置于死地。為了成為男人，常勇付出了很多，為了從根子上杜絕女兒身，她被要求從小站著小便，她像男人一樣撒尿，她不能戴胸罩，常年用布帶給自己裹胸，把乳房壓平壓實了，恨不得“像夯地基一樣把這兩只乳房夯進肉里去”，她也不敢擁有任何的女性特征，因為這會害死她。常勇的第二重社會身份是一種極度的擠壓，是為了生存而走向畸形的開始。女性成為了常勇的一種疾病，一種恥辱，男性才是常勇的“真實”身份。

常勇的第三重身份是作為孫女的常勇。常勇在與爺爺?shù)南嗵幹?，無疑是開心的，小說中整體的壓抑的格調(diào)也掩蓋不了這一點。因為爺爺是真的愛常勇，即使爺爺常常嚴厲的讓常勇假扮男人，也是為了她好，這時的常勇是幸福的常勇，還在爺爺有力的保護中，是一個靜待轉(zhuǎn)變的常勇，因為在爺爺死后，她就要“變成”女人。文中很多處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人們每次對常勇的性別進行猜疑時，爺爺就把它拎到街上，說“那是我孫子，我們爺倆到西頭走走”。

常勇的第四重身份是作為算命先生的常勇。算命先生是爺爺給常勇準備的職業(yè)，為的是常勇能夠在自己死后勉強生活下去。算命先生的社會身份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常勇后來發(fā)瘋的條件，作者把算命先生的角色賦予在常勇身上，有一種巧妙地意味，一方面這是常勇發(fā)瘋地某種符合，另一方面，又是在諷刺當時人們地愚昧。比如：“她知道算命不是人應該干的事情，她只能算半截人，另外的半截只能是介于鬼神之間的一種生物?！背Ｓ卤仨氉屪约嚎雌饋聿幌褚粋€人，這樣才能保護自己，而成為算命先生，正是接近鬼神而脫離人的一種方式。

常勇的第五重身份是作為自我的個體。小說中描寫了常勇第一次給人算命時候的事情，她在裝神弄鬼完后得到了她的報酬，別人留下的一張鈔票，常勇捏著那張鈔票，突然笑了起來，她笑自己剛才裝神弄鬼，這是她自身對于給人算命的一種不屑與抗拒。作為一個不得不算命謀生的人，卻笑自己裝神弄鬼，這正是作為自我的常勇和被壓迫的常勇之間的鮮明矛盾。

作者通過塑造常勇的多重身份，更鮮明地刻畫著這個人物，但身份地多樣化并不能說明常勇這個人物地分裂和破碎，作者將多重身份之間地聯(lián)系內(nèi)化在小說中，具有很強地整體性意味。

三.真實性

縱觀全文，一個核心的事件是常勇之死。小說中提到，常勇身上發(fā)生的一切，是她的“命”，這是作者的一種反諷，常勇的死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命”。我們可以看到，導致常勇死的原因其實有兩個，第一原因比較明顯，就是常勇住的那條街要強拆了?？h里出了文件，要求老街的街道拓寬重修，臨街的老店鋪老宅子全部要拆掉，包括常勇的鋪子，常勇于是以死相逼，用生命發(fā)出了反抗的聲音。

第二原因內(nèi)涵在整篇小說中，就是楊德清的死和常勇所受的苦難壓垮了她。這兩個原因都是對現(xiàn)實比較真實的描寫，強拆事件在現(xiàn)實中真正發(fā)生過。在小縣城封閉愚昧的社會中，因為人們觀念的狹隘而對女性的壓迫也經(jīng)常發(fā)生，孫頻將兩者巧妙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用現(xiàn)實中真實發(fā)生的事件，塑造常勇的生活，也借此塑造了她的命運，這是對客觀現(xiàn)實的一種真實的反應，也是對現(xiàn)實中不好的一面進行的批判，意義深刻。

文中還有一處描寫非常精彩，是還未過世的爺爺教常勇數(shù)步數(shù)，教常勇量出去麻油店要幾步，去雜貨鋪要幾步，去糧店要幾步，去車站要幾步，包括去縣委大院要幾步。這一段描寫非常真實，貼合實際，早年間，對于盲人來說，還并沒有什么專門的學校和便利設施，只能用這種粗淺和直接的方式，教會盲人生存。這一段也體現(xiàn)了爺爺對常勇真實的愛，交城的陰郁，掩蓋不了爺倆的濃濃親情，即使他們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

四.階級性

《乩身》這篇小說雖然篇幅比較短，但是生動的表現(xiàn)了常勇充滿悲劇的一生。常勇的故事并不只是一個人的命運，而是無產(chǎn)階級人民在特定時代命運的整體體現(xiàn)。

從某種程度上說，常勇的命運在出生時就注定了。把一個瞎子帶大是常英的父母做不到的，因為他們當時都在鉛礦上工作，根本沒有那么多時間去照顧一個小瞎子。所以，常勇的父母決定放棄常勇，把她扔掉。在作者的描寫中，人們?yōu)榱松娑坏貌环艞売H情，放棄自己的孩子，這無疑是一種底層人民的悲哀，面對生活的壓迫，珍貴的親情變得隨時可以拋棄，無產(chǎn)階級勞動人民可以說已經(jīng)被逼的失去了人味兒，成為這座小城里的一塊兒腐肉。

其次，小說中著重描寫了常勇在失去爺爺后的悲慘生活，沒有什么人找她算命，爺爺留下的錢也沒了，為了不至于餓死，每天晚上到了十一二點，她就去城邊的垃圾場上找吃的。對于一個盲人女性來說，又是生活在一個邊遠的小縣城，常勇一邊饑寒交迫，一邊又要掩飾自己的身份以免被欺辱，這種生存狀態(tài)并不是無緣無故產(chǎn)生的，是由什么導致的呢？是對女性的敵視和不公平導致的，是社會階級殘酷剝削導致的。

文中楊德清在勸常勇去當馬裨的一段話令人深刻，他說他和常勇是這個縣城里最爛、最不干凈的人，算命和神靈附體不過就是給人看的雜耍，只不過算命這雜耍不用流血、不用死人，而馬裨這雜耍是要用命來玩的。這里作者借楊德清之口訴說了算命和馬裨的真相，但耐人尋味的事情是，常勇和楊德清因為生活所迫又必須去當這個馬裨，即使傷害自身，這是小人物的悲劇，是底層人的命運。

文中還有一段描寫乩身的事情，楊德清曾聽說，只有被神靈附過身做了乩身，人們才會從心里敬畏，才會有人來找你算命，才會把你當神供著。他說文水的一個女人做了乩身后，當?shù)厝撕彤敼俚亩奸_著小車來找她算命，她現(xiàn)在住著洋樓開著小車，每天有人把她當神仙供著。

作者闡述這個女人的例子，鮮明地表現(xiàn)了底層人民的無奈和悲慘，同時也揭示了他們的愚昧。在生存資料稀少的年代，想吃飽飯是一件很難的事，也是一件充滿黑暗的事。

就小說本身而言，《乩身》讓我們產(chǎn)生更為深刻的認識。小說構(gòu)思獨特，兩個主人公常勇與楊德清就像兩條相互交織的線，兩個人的交織是一種陪伴，也是一種互補，都互相從對方的身上找到自己所缺失的東西——一個是做男人的能力，一個是做女人的能力。兩人的命運極具震撼的力量，作者以冷靜的視角切入最底層社會，將社會和人性強化集中于一點，揭示了底層人的悲劇，令人難忘。不得不說，作品雖然色彩陰沉壓抑但卻富有張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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