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寒
觀皋亭山落日,想起郁達夫
傍晚五點鐘。杭州城市花園酒店的
十三層,北窗正斜對著皋亭逶迤青山
叢林之上。落日金黃啊
巨大,狂野而難以盡述。萬物之中
惟有它是完滿的。試想
不遠處的高速車流中,一定有人
學著1935年初春的你,上演著
窮游這一路的風雅,落拓,翩然
和沉醉。有人則佇立此刻窗前
淪陷于一個個湍急的空白。他們
一個個像極了你。暮色四起時
山水何其有靈,幽深記憶閃逝諸多
美的事物不容置疑。而你又將懷揣
一顆與“雅量”對峙的趨遠之心
兀自帶來故國,他鄉(xiāng),異名,荒野
以及殘夜。不告而別——
安福寺記
晚課開始了。
靈山大殿中,誦經(jīng)聲陣陣。
我們漸次退出。
山風幽微,吹頌
這古老秩序的奧義,
多么繚繞于人。
他再帶我們登上藏經(jīng)樓。
遠眺中,九重山
以疏離的姿態(tài)
逶迤而來。群峰之上,
我也曾細究所有
孤懸之心的可能性。
恰是。此地可以慰藉,
然而不夠——
她多想就此停留。
等暮色掀動,等夜雨落盡,
等寺前辛夷漸次黯然。
又如,稠密春夜,
他清涼的臉,
那一種攖犯的美。
謁王陽明故居
此地顯非人潮蜂擁之處。
午后庭園里,一兩個游客
正低聲談論時光荒蕪
而比秋風拂展的細長竹葉
更令人遐思的,是一種廣闊
一種必然——
如果不是浮云直擊窗欞
瑞云樓書房內(nèi)空空的容器
昭示著鐵馬冰河的例外:
這辭章之術,這碑文體悟,這
檐下高懸枝頭的累累香櫞……
真可謂用心良苦
只是后來,珍珠色的黎明
再也沒有出現(xiàn)。更多時候
你浸溺著蠻荒的嚴寒——
幾近潰決的黑暗。所幸
重復的悶雷中
良知總比隱喻來得堅韌
——你所有的風雨源自這里。
白夜
他在最近一首詩中
這樣寫道:這白夜中的白夜
我的孤獨即我的理智*
——多么隱微的痛楚,何其
幽秘的美!她讀到的時候正是正午
同窗外所有行色疲弱的人一樣
蒙霾的正午,是黑暗的。所有
她歷經(jīng)的高山和流水,她寫下的
每一個詞句……此刻,也是黑暗的
“如果你不閃光你就是黑暗!”
她等待他緊攥白夜的理智,領走
更黑暗的自己
*臧棣詩句
還鄉(xiāng)記
樹葉飄落之后,我們就
回到事物的樸素感。
——華萊士·斯蒂文斯
八月。友人探親返鄉(xiāng)
這個自詡水命之人,不顧腰疾纏身
歷經(jīng)二十多個小時的長途顛簸
急著給苦旱的渭河平原帶去一場久雨
途中,他用幾截微信若干圖片
向江南的諸友們流露了
亟待故土重逢的熱誠和欣悅
而更多的慰藉
則來自《新約》的神恩之風
接下來的幾天里
互聯(lián)網(wǎng)的云端滿蓄熱能
友人們義無反顧
紛紛向八百里秦川的渭水之濱
表達一種史無前例的趨近和慕往
殊不知:莊嚴的教堂
神逸的道觀、曾經(jīng)求知若渴的舊時學校
皂莢樹、核桃樹、柿子樹、香椿樹
一只貓兩只羊三只鵝……
所有這些關乎小村鎮(zhèn)西崆峒村的物和事
令他奮力撿拾起語言的枯枝
他正遭遇暗里豐身。在雨中
他分明聽到自己幼年時的澎湃
他分明深怕——
這樣的場景越來越少
誰曾走進過良夜
良夜,長風,星空,曠野……
緘默的人們,隱而不見
可你從未如此興奮。十二樓上
月色消解。時間正虛構著
另一個天籟的你
——某種清澈的歸來。
那些逝別太久的閃爍言辭
那個呼嘯襲來的扁平年代
“誰的靈魂更凜冽?”
“誰又曾真正走進過良夜?”
恰是。我們至今生活在那
不可言說的章節(jié)之中。而窗外
依舊是,那波瀾不驚的河流,以及
你全部的凝視中正蓬勃的七葉木。
天鵝
這幾年,她也曾到過不少地方
猶記得那些,幽獨而神秘的事物
譬如天鵝,以及它們突然升起的驚欣
——某年早春潮濕的黎明,某僻靜山谷湖畔
某年深秋暮晚,某小城濕地之濱……
路漫漫兮。行走中她開始獲得
高亢、激昂與空曠,而更多時候,她唯有
暗自奔逸于一面鏡中。當無垠蒼穹落向海
當雪霜回旋覆蓋萬千言辭
多么重的浮世——
漸漸地,她在鏡中練習低眉與嘆息
她終于悉悟了聲音的緩慢
論消逝
突然又想寫寫
死亡。緣于近日晨醒
總是聽聞窗外哀樂
追隨殯儀車緩緩墜入
十二層的高空。我閉上眼睛
那透支的光亮
竟來自狹小棺木的
幽暗部分。我起身梳洗
那群生動的亡魂
又跳躍著
即將隕落于遠處山巔的沉默
——多么純粹的
自由落體。如果樂聲消逝
有人仍將繼續(xù)
寡歡郁郁
鶴頂山一夜
“你我皆為消逝之物……”
“虛構的雪或?qū)⒙湎隆?/p>
今夜,我們各入異鄉(xiāng)。一面篝火,一面波濤。
這海拔一千米的風車之巔。明月如樂聲乍起。
你想,你一定會遇見那個徒手制服曠野和
汪洋的人;那個曾用陡削的深情教會你
認識美與哀愁的人;那個能在黑暗中
撫平湍流帶來火焰的人;那個顫栗著
啜泣著歌唱并賦予你酒香的人
……嗯,你有足夠的耐心。
今夜,你好好端坐山中。
“可我終于厭倦了星群之靜?!?/p>
“恰是,無盡寂滅又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