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妍妍

大人沒有耐心觀察了解孩子的特質，總是抱怨他們“不聽話”;對孩子的消極情緒不理不睬，說是“冷處理”;沒有耐心傾聽孩子講述需求，卻堅持要“延遲滿足”;把表揚獎勵孩子當作“賞識教育”……在湖北省武昌實驗小學教師、21世紀教育研究院課程研究中心主任徐莉看來，在教養(yǎng)過程中，相對于各種教養(yǎng)技巧，理解孩子才是更艱難的功課，因為理解是幫助的前提。徐莉希望大人在探索什么是適合的教養(yǎng)方式時，保持平常心，相信某個年齡階段的典型問題大多會隨成長自然消失;希望大人在故事中重新看見并理解自己和孩子，與自己對話，也療愈自己，開始自我超越之旅。

從故事中完成自我反思與建構

“課程設計師”是什么職位？初次聽到這個稱呼，很多人會感覺很陌生。而這，便是徐莉的專業(yè)身份。

1997年，剛剛畢業(yè)的徐莉入職湖北省武昌實驗小學。兩年多之后，她離開班主任崗位，成為學校中層、核心課題組的一員，開始嘗試課程開發(fā)，探索課程整體改革。從被動到主動，之所以走上這條非典型專業(yè)發(fā)展道路，徐莉坦陳，是因為單一學科和學段無法容納她對教育的好奇，“我希望，對某個學段、某個學科的理解和判斷，建立在對整個課程系統(tǒng)如何運作的理解之上，建立在將0-18歲學習者的學習經(jīng)歷作為整體來規(guī)劃設計之上”。別人認為的“跨界”，在她看來壓根就不存在邊界，“做不知道怎么做的事”，旁人看著千難萬苦，她卻甘之如飴。

近幾年，徐莉仍在一線從事教學工作，但工作重點轉到參與區(qū)域和學校的課程決策、提高課程的適應性、促進課程發(fā)展上。除了做課程規(guī)劃和設計，她還承擔著相應的教師培育、學生培育、社區(qū)共建和家校合作工作。

在長期接受家長和教師咨詢的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一些重復率極高的問題：孩子不愛學習怎么辦？孩子不聽大人的話怎么辦？孩子經(jīng)常與家人、老師發(fā)生沖突怎么辦？孩子撒謊、偷竊怎么辦？……為了回應這些存在共性的“怎么辦”，推動科學教養(yǎng)共識的形成，《童書里的教育學》一書付梓出版。徐莉希望針對父母和教師最愛問的10個問題，用講故事的方式，增進大人對孩子的理解，為大人提供積極而正面的解決方案。

“大人和孩子一起讀童書，不只是為了教孩子識字、閱讀和寫作，它還有更復雜的功能，比如治療的作用。這種療愈既是對孩子的，又是對大人的。”以徐莉喜歡的《女王吉瑟拉》為例，這本書是一個“故事中講故事”的嵌套結構，講述爸爸帶女兒去海邊度假，每天晚上都會給女兒講睡前故事。睡前故事的主人公吉瑟拉懶惰、任性、蠻不講理，對好心收留她的灰沼貍們提出的要求越來越過分，終于招致集體反抗，將她流放到海上。這本書最有意味的是故事外，聽故事的小女孩家里有三個年幼的弟弟，可以想象，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父母必定會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弟弟們身上。小女孩一定有很多的困難、委屈，而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的父母，專門為她安排了這一次特別旅行。除了天高海闊，小女孩在吉瑟拉身上看到了自己，她離開日常的處境，度過一段輕松愉快的時光，經(jīng)由故事反省自己是否也一味要求別人，是否一樣自私、無禮。旅行結束，她和爸爸一起回家，向主動迎接她的媽媽和弟弟們打招呼。這是這個家庭新的開始，也是好的開始。

故事的復雜功效在這本圖畫書里得到充分展現(xiàn)：這是一個多子女家庭中每個成員的生命故事，父母發(fā)現(xiàn)了小女孩的變化，為她安排一次特別旅行。小女孩經(jīng)由吉瑟拉和自己對話，反思檢討自己，態(tài)度發(fā)生了改變。對于大人而言，可以在故事中重新理解，多子女家庭里，大一點的孩子面對家庭生活的劇變可能會出現(xiàn)的排斥心理。故事中的父母，把和孩子好好談談這件事做成“特別旅行+講故事”，以正向和肯定的方式，暗示要更注重孩子情緒情感狀態(tài)，“故事改變你的同時，會成為你的一部分”。

“一定不是通過講故事讓孩子明白一個道理?！毙炖驈娬{(diào)，講故事也好，親子共讀也好，首先是大人和孩子一起度過了美好的時光，是生活方式。其次，故事是話題，不是大人單方面教育孩子，而是大人和孩子透過故事進行對話、交流，潛移默化，各自完成自我認知、自我反思、自我建構和自我修復。徐莉希望借助故事幫助父母和教師理解孩子的身心發(fā)展特點，進而愿意與孩子合作，成為孩子成長的支持者。

孩子需要被善待

演說家赫爾曼·謝勒說：“我們給孩子講故事，是為了哄他們?nèi)胨?我們給大人講故事，是為了讓他們醒來?！?/p>

當前，時時督促孩子的“直升機父母”和幫孩子排除萬難的“鏟雪機父母”比比皆是，他們對孩子的過度控制給孩子的成長帶來了諸多負面影響。熱播劇《小歡喜》里喬英子的媽媽宋倩就是典型的“直升機媽媽”，她為了女兒英子能考上清北，辭去工作一心撲在了女兒身上。以保護的名義毫無邊界地侵入女兒的生活，像直升機一樣盤旋在女兒頭頂。

徐莉認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直升機父母”和“鏟雪機父母”是同一類型，都是在教育中有著更高期待，提供了高度支持的父母，嚴重的會涉嫌對孩子成長過度控制和過度干預。“父母對孩子有較高期待不是壞事，除了要有與之匹配的支持和幫助，更重要的是考究教養(yǎng)目標是否適合?！泵總€孩子的天性稟賦都不一樣，較高的期待對孩子而言，往往意味著更高的外在標準、更多的規(guī)訓。如果不恰當，父母和孩子都要承受過度的壓力。壓力超過了孩子的身心承受能力，就會導致孩子身心受傷。孩子一時的表現(xiàn)雖然不錯，長期來看，隱患很多。當高度籌劃的緊張導致當下家庭生活痛苦艱難、親子關系惡劣，在徐莉看來，實在是得不償失。

“孩子不需要被教育，孩子需要被善待。”這是徐莉很贊同的一句話。在她看來，作為大人，應該不斷審視自己與孩子的關系。“關系越好，孩子越信任大人，就越愿意與大人合作?！比绻笕酥魂P心自己教什么和怎么教，不關心孩子是如何學習的，不關心孩子的情緒情感，不關心孩子如何與他人建立良好關系，單方面輸出知識、要求，希望孩子長成自己所期待的樣子，卻沒有考慮孩子是獨立個體，這樣的高度支持就不是在為孩子的成長提供助力，而是過度控制。大人一廂情愿、自以為是的教養(yǎng)，一旦違背成長規(guī)律，對孩子的成長發(fā)展就是干擾和破壞。父母重視與孩子建立良好的親子關系，重視與各方共建支持性的成長環(huán)境，主動超越對知識技能的一味強求，才能讓養(yǎng)育走向正常。

與繁復、過度相對的簡約育兒近些年常被提及。這種育兒方式是為了幫助那些知道很多道理、卻過不好自己人生的“教條主義者”?！斑^日子過于精細講究就會折騰自己、折騰孩子、折騰全家，然后越折騰越焦慮，越折騰親子關系越差?！毙炖蛘J為，簡約育兒并不是說父母要走到另一個極端徹底躺平?！安魂P注和支持孩子的成長發(fā)展，無視和忽略孩子的需求，嚴重的就涉嫌虐待了，要努力尋找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

曾經(jīng)有個五年級的孩子對她感慨：“我喜歡的，都是父母反對的?！毙炖蛘f，相信他的父母在用心教養(yǎng)他，但這種教養(yǎng)卻讓孩子感到，不能在父母面前展現(xiàn)真實的自己?！凹彝ド钣幸话俜N樣子，父母有一百種樣子，教養(yǎng)方式就有一百種樣子，這世上不存在最佳教養(yǎng)方式?！毙炖蛞恢碧嵝眩改溉菀子米约赫J為的正確來壓制孩子的真實感受，讓孩子感到不被理解和尊重，感到父母的愛是有條件的。她認為，父母給孩子最寶貴的，是不論什么時候都可以安心回去的“家”，沒有任何附加條件。足夠的安全感和歸屬感會讓孩子擁有更多勇氣，也更加堅毅。

徐莉的女兒曾向她抱怨，不想和某“學霸君”同桌，因為“學霸君”學習目標明確，學習節(jié)奏很快，坐一起感覺自己的學習節(jié)奏都被打亂了。徐莉說，非常理解，孩子選擇伙伴，不是基于對方取得了什么樣的學習成績，而是基于對方和自己的關系以及彼此之間是否產(chǎn)生了美好的情感體驗。“我們要理解孩子的選擇，給予全然的信任?！?0多年的實踐和研究，帶給徐莉的是廣闊的視野、全面的知識結構和一份寶貴的從容。

教育不只有一條路

“我不想做教育家，我是人類學家?！毙炖虺Ｕf她是在其中又在其外的觀察者。她興趣廣泛，除了課程設計師的身份之外，還是作家、閱讀推廣人、策劃人、特邀記者、觀鳥愛好者……除了在學校教育內(nèi)深耕，她還向外尋找異質經(jīng)驗，從國內(nèi)到國外，她尋訪各色各樣的學校和機構，始終在關注業(yè)內(nèi)具備創(chuàng)新精神的個人和組織，以及教育領域之外的各種社會力量。

只要有空閑時間，她便會給父母開設家教公益課，做家庭教育咨詢。每年開展一次父母和教師共同參與的家教經(jīng)驗流轉活動，讓父母和教師坐到一起分享教育過程中的得失?！梆B(yǎng)育當然可以有技巧，但即使無數(shù)人點贊叫好的專業(yè)知識和技能，也未必適合自己的孩子?！苯逃龑嵺`中，徐莉強調(diào)條件性知識：相對于“照書養(yǎng)”，她更鼓勵父母運用“既然……那么……”式的條件性思維，不斷探索。

面對前來咨詢的父母，徐莉會邀請他們和自己一起自省：“是為孩子不受教而感到焦慮，還是因為對當下和未來感到焦慮，所以把強烈的焦慮和擔心轉為對孩子的過度要求？”很多時候，父母并不是缺乏教養(yǎng)技巧，而是缺乏自我覺察?！昂⒆佑卸嗌贂r間和機會做自己喜歡、擅長的事？”“父母扮演的是支持者還是破壞者？”通過帶領父母復盤孩子生活和學習的細節(jié)，徐莉幫助父母成為有動力改變自己，和孩子一起成長的人。

當徐莉就某個年齡段家長們的共性問題進行梳理概括，她說她在努力說服父母，絕大多數(shù)教養(yǎng)難題，只是孩子所處年齡的典型問題，大人因為不理解，采取不當?shù)母深A方式，讓本不是問題的“問題”成為真正的問題。父母要做的，是改變態(tài)度，調(diào)整自己的教養(yǎng)目標。

孩子3-5歲時，父母可以就近選擇一所“還過得去”的幼兒園，讓孩子早晨能多睡一會兒。不要糾結要不要教拼音和算術，不要把自己變成“教師”，實在想教，只當是聊天和游戲的內(nèi)容，放輕松一點。

6-12歲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低年級孩子忙著應付學校的諸多新要求，慢吞吞很正常，父母要管理好自己的情緒，肯定孩子的努力和進步，幫助孩子解決具體的困難。高年級孩子處于青春早期，會越來越在意父母、教師、同學對自己的看法，在意自己的形象。此時，父母會迎來一個契機，檢討之前的教養(yǎng)過程中，孩子是否擁有足夠的自主選擇權、是否對已知和未知的事有足夠的勝任感。

13-18歲也是兩個階段，前面是從小學升入初中后的適應期，孩子從學業(yè)到社交都會面對新的挑戰(zhàn)，后面是面對高考升學壓力。父母一定不要妖魔化初三和高三，不要埋怨孩子不夠努力，不要批評他們的朋友。

“教育不只有一條路，如果某個時刻你覺得無路可走，一定是相關教育知識了解得太少了?！敝劣谌绾尾拍軒椭议L找到更適合自己和孩子的道路，在徐莉看來，養(yǎng)育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父母可以主動分享自己的家庭生活、教養(yǎng)方式，主動尋求支持和幫助，但即便是專家，對父母進行家庭教育指導也要保持謹慎。

徐莉強調(diào)邊界意識，即尊重他人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拔覀儾粦撚灭B(yǎng)育技巧給父母立規(guī)矩，不應該草率地評判父母的教養(yǎng)方式，就算是教育專家也要覺察，在給父母意見和建議時，可能存在的刻意夸大效果、情感控制、制造新的焦慮等行為?！彼偸前参磕切┙箲]的父母：“努力做個好父母是非常好的事情，但不能一味向外求取真經(jīng)和妙招，每個人最終都會回到家庭中，回到夫妻、親子、祖孫等親密關系中去探索什么是適合的生活方式、教養(yǎng)方式?！闭虼怂辉偬嵝淹?，把家校合作當作學校、教師、專家指揮家長，并非是家校合作，而是家長被迫聽令?！皩W校和家庭一定要有邊界感，相互尊重，這是合作的必要前提?！?/p>

將0-18歲作為整體，去思考教養(yǎng)問題，徐莉始終陪伴廣大父母探索適合自己、適合孩子的生活和養(yǎng)育方式。她說，有時也會講一些教養(yǎng)知識，但目的是幫助父母理解并接受自己和孩子，培育希望，而不是確定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什么是必須做的、必須做成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