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瑞
關(guān)鍵詞:曹丕 文章不朽 生命意識
一、“文章不朽觀”與生命意識
曹丕的《典論·論文》在我國古代文論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在《論文》中,曹丕提到了有關(guān)文學(xué)批評的幾個問題,除此之外曹丕還提高了“文章”的地位,提出了“文章不朽觀”。關(guān)于“不朽”之說,最早可見于《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中:“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盿“三不朽”說后經(jīng)孔子的闡發(fā)成為儒家正統(tǒng)價值觀,并成為儒士人生的終極追求。但曹丕發(fā)現(xiàn)了“立德”與“立功”的局限性,即兩者皆需時機來造就,有生之年并非輕易實現(xiàn),唯有傳文章以“立言”是可以通過自身努力穿越時間的界限來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永恒。于是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將文章的功能與地位表述為:“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樂榮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詞,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b“年壽”會盡,“樂榮”會止,這是自然之定律,而“文章”卻可“不假良史之詞,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其實,《典論·論文》中的“文章不朽”表面闡釋的是文章的價值,深層意義則是文章對人生的價值。聯(lián)系曹丕的詩歌作品,其對人生無常、時間易逝的感慨有頗多流露,所以“文章不朽”的命題,實則也是曹丕通過“文章不朽”來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不朽,體現(xiàn)出其生命意識的覺醒與抒發(fā)。
二、生命意識的成因
孫明君先生說:“生命意識指人類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對于人類生命的本體、對人生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生的價值、生存的意義諸問題的高度關(guān)切、思考,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對生命自由的追求、對生命痛苦的超越。”c 魯迅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一文中,稱魏晉是“文學(xué)的自覺時代”,這個“自覺”包括注重內(nèi)心體驗和生命價值的思索,綜觀曹丕文學(xué)作品,“生命意識”貫穿始終,這種對個體生命意識的自覺與重視,可以從曹丕的生活年代、個人經(jīng)歷及情感體驗中做一些分析闡述。
從古至今,無論哪個朝代,動蕩的社會更能激發(fā)人們的功業(yè)之心,“注目動亂的現(xiàn)實、腐敗的政治和凋敝的民生,渴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來改變困頓的時局”d,曹丕亦是如此。曹丕生于東漢末年,這是中國歷史上極為動蕩、黑暗的年代,正如其父曹操在《蒿里行》中所描繪的:“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dāng)嗳四c。”e 曹丕曾目睹戰(zhàn)亂讓百姓尸骨遍野,市野荒蕪,所以他對人的生命有更多的思索和感慨。曹丕也有挽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的雄才大志,對戰(zhàn)爭的痛恨、對動蕩年代離亂人民的同情為他日后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了情感基礎(chǔ)。
建安二十二年(217)時疫病流行,死者無數(shù),曹丕身邊的好友“一時俱逝”,深深地觸動了他對生命脆弱、時間匆匆的無奈與悲傷之情,《與吳質(zhì)書》中曹丕曾寫道:“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zāi),徐、陳、應(yīng)、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f 表達了失去朋友的痛惜之情。《又與吳質(zhì)書》中曹丕由朋友的離世而聯(lián)想到自己年華不再,已成老翁,使他對人生產(chǎn)生了深深的焦慮,對生命也有了深刻的思索。
“世子之爭”對曹丕的生命意識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眾多兒子中,曹操對曹昂、曹沖及曹植最為喜愛和器重,痛失昂、沖兩子后,曹操一度視曹植“兒中最可定大事”g,在這場世子之爭中,直到曹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jié)”h,私開司馬門惹怒曹操后,曹丕在“世子之爭”中獲得最終勝利。建安二十二年(217),曹丕成為魏國世子,此時曹丕已年過三十,人生觀與生命觀已然形成,在“立嗣之爭”期間,曹丕一直處于焦慮、悲觀與彷徨之中,這也形成了他敏感細膩、多愁善感的性格。曹丕是政治家,同時也具有文人氣質(zhì),充滿詩意,他的詩歌內(nèi)容大多是個人喜怒哀樂的情感抒發(fā),眾賓歡樂的宴飲活動中,他會由樂生悲,感慨生命短暫,游覽自然景物時,他會生出人生易逝的悲傷,面對現(xiàn)實中的生離死別,他亦有憐憫與痛惜,生命意識的抒發(fā)多有體現(xiàn)。本文以曹丕詩歌具體作品為例,探討其對生命意識的抒寫。
三、詩歌中的生命意識
曹丕的詩歌今存四十余首,就題材來看,大致可分為軍事紀(jì)事詩、游宴詩、代人立言詩及抒懷詩。綜觀其詩歌作品,生命意識是貫穿始終的一大主題。
(一)軍事紀(jì)事詩中的生命抒寫
曹丕詩歌作品中,軍事紀(jì)事詩有《陌上?!贰讹嬹R長城窟行》《 董逃行》《 至廣陵于馬上作詩》和《黎陽作》四首。在這些作品中,曹丕從不同角度描寫了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和傷痛,表達了對戰(zhàn)亂中人們遭際的同情,抒發(fā)了對人民生命的關(guān)懷。
《陌上?!访鑼憫?zhàn)士們離開故土親人,萬里從軍征,身邊的戰(zhàn)友皆戰(zhàn)死沙場,行軍途中窘步前行,還要躲避猛獸襲擊,生命隨時都會受到威脅,看著路邊的亂石野草,不免悲從中來,自己的生命也如落日漸漸凋零。時光不再,生命搖蕩,歸家之日遙遙無期,讓人感到深深的悲苦與絕望。詩中對戰(zhàn)士們凄慘的處境充滿了同情,也對他們脆弱的生命感到深深的惋惜。
《飲馬長城窟行》反映的是曹魏伐吳,詩人通過白描的手法描畫出了宏闊雄壯的戰(zhàn)爭場面。而側(cè)面反映的是浮舟橫在波浪翻滾的大江之上,與敵人激烈交戰(zhàn),將士們的生命也面臨著極大危險,豪情之外流露出對將士們生命的細膩關(guān)照。
《董逃行》言軍隊征伐之盛狀,浩浩蕩蕩的百萬士卒從清晨開始行軍跋涉,路途艱難,前路漫漫,“戈矛若林成山,旌旗拂日蔽天”i?!吨翉V陵于馬上作詩》也有相似的描寫,如:“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薄柏M如東山詩,悠悠多憂傷?!保? 行軍場面越是宏大,情感體驗便愈發(fā)悲壯,眼前聲威赫赫的人群,鏖戰(zhàn)之后又會存活下多少呢?
《黎陽作》前三首除寫將士征途上的艱難困苦,也流露出作者想要拯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平定天下、統(tǒng)一國家的宏偉志向?!拜d主而征,救民涂炭?!?!1 面對戰(zhàn)亂中的生靈涂炭,曹丕表達出對生命的關(guān)懷與憐憫,進而將這種悲憫之情升華為“我獨何人,能不靖亂”的帝王之志。另一首《黎陽作》六言詩:“中有高樓亭亭,荊棘繞蕃叢生,南望果園青青。霜露慘凄宵零,彼桑梓兮傷情?!?!2 故宅破敗凋零的景象,反映出戰(zhàn)爭使人民流離失所。無論是對行軍將士們的同情還是對戰(zhàn)爭中失去生命的下層民眾的深切悲憫,都體現(xiàn)出曹丕對個體生命及整個國家群體生命的重視。
(二)游宴詩中的生命抒寫
建安九年(204),曹操攻下鄴城,直到建安二十五年(220),曹丕在鄴城度過了其文學(xué)盛產(chǎn)的青年時期,此時也是建安文學(xué)的繁榮時期,以曹丕、曹植為核心的建安文人集團在此期間多有群體性娛樂游宴活動。與軍事紀(jì)事詩的悲壯基調(diào)不同,這些詩作大多是曹丕與友人游樂賞景后抒發(fā)的感懷,是對生命意識的另一種詮釋。
如《善哉行》其一:“朝日樂相樂,酣飲不知醉。悲弦激新聲,長笛吹清氣。弦歌感人腸,四坐皆歡悅?!?!3 每日在美妙的音樂聲中,與眾賓客開懷暢飲,真是快樂至極,而胸懷天下要做一國之君的曹丕并沒有耽于這享樂之中,“沖靜得自然,榮華何足為?”榮華富貴并不是終極追求,他所求的生命狀態(tài)是恬然淡靜,守得這份淡靜才能去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情,實現(xiàn)生命價值?!渡圃招小分校鞍氩糠謽O寫暢游宴飲、縱享歌舞的歡樂場面,作者忽有“樂極哀情來,寥亮摧肝心”!4 的復(fù)雜感受,在歡樂暢飲之時,想到這種歡樂不能永遠存在,人生苦短,時間流逝,無論地位尊卑貴賤,終有結(jié)束之時,不免對生命有了深沉的慨嘆?!盾饺爻刈鳌芬辉?,記錄了曹丕與友人夜游銅爵園時所見的景物與環(huán)游的場面,后四句詩人筆鋒一轉(zhuǎn):“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終百年?!保? 就這樣快樂地遨游吧,心情愉快會讓自己更加長壽,實則表達了曹丕對生命有限、長不過百年的憂傷與無奈,同時也有他對生命的理性認(rèn)識?!队谛溱樽鳌肥遣茇c兄弟驅(qū)車游玩玄武池的寫景之作,最后詩人以“忘憂共容與,暢此千秋情”!6 一句結(jié)束,這憂愁與前面的樂極生哀是一樣的,明知永恒之情只是美好的期愿罷了。曹丕的游宴詩在描寫游宴活動后都會有對生命的深刻思索,讓生命更有意義,盡情享受生命中美好的人和事,以及對生命有限的感慨悲傷,都體現(xiàn)了曹丕的生命意識。
(三)代人立言詩中的生命抒寫
曹丕的詩歌作品中還有一類代人立言詩,詩人假托他人的身份和口吻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大多擬征夫、思婦及棄婦身份。建安時期社會動蕩,人們背井離鄉(xiāng),游子思婦成為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這些擬作情感細膩,哀怨動人,體現(xiàn)了曹丕對苦難者生離死別的同情,豐富了曹丕生命意識的內(nèi)涵。《燕歌行》二首是代人立言詩的代表,都寫夫婦離別之情。其一:“秋風(fēng)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保? 詩人開篇即用“秋風(fēng)”“草木”“霜”一系列讓人心生絕望凄涼的意象,為全詩奠定了悲傷的基調(diào)。“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薄百v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币晃粙D女在家獨守空房,因思念客游他鄉(xiāng)的丈夫而傷心落淚,最后用“牽牛織女”的傳說比喻兩人分隔兩地的境況,暗示了二人的生命就是在聚少離多與漫長的等待中煎熬度過。其二:“郁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云往不還。涕零雨面毀容顏,誰能懷憂獨不嘆?”!8 不知遠方的丈夫是否一切都好,思婦心中的惦念和焦慮無法說出口,就在這等待與思念中時間流逝,容顏老去,獨留一聲聲嘆息。《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寫新婚夫婦離別之恨:“不悲身遷移,但惜歲月馳。歲月無窮極,會合安可知?!保? 新婦所悲嘆的并非身各一方,而是那飛逝的歲月,雖說歲月無盡,可再次相聚卻不知何時,分離怎能不悲傷,這種表達是將離別之恨上升到更高的境界。曹丕借助新婦之口,表達了時間流逝的無助和哀怨。
(四)抒懷詩中的生命意識抒寫
除了描寫現(xiàn)實生活和代人擬作之外,曹丕還有一類向自己內(nèi)心探求,抒發(fā)人生感懷的詩作,如《丹霞蔽日行》《秋胡行》《短歌行》等?!兜は急稳招小愤@首詩簡潔凝練卻意蘊深厚。詩中曹丕列舉自然萬物中由興轉(zhuǎn)衰的種種具有代表性的現(xiàn)象,流水落木、孤禽失群、月之盈虧、華之繁謝,從古至今都是永恒不變的規(guī)律,自己還有什么可感慨呢!詩中對生命的思考具有哲理性,看到了自然永恒的規(guī)律,人的生命從無到有,由盛轉(zhuǎn)衰,是古今所有人的共同慨嘆,表達了曹丕對生命轉(zhuǎn)瞬即逝的無可奈何之感?!抖谈栊小纷饔诮ò捕迥辏?20),是年正月其父曹操病逝。顧炎武曰:“魏文帝《短歌行》‘長吟短嘆,思我圣考’,‘圣考’謂其父武帝也。”@0 詩中對父親深切的懷念,一方面是血濃于水的親情,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曹丕從小跟隨在父親身邊,無論文學(xué)還是軍政都深受曹操影響,父親在曹丕心中的形象是偉大的圣賢?!伴L吟永嘆,懷我圣考。曰仁者壽,胡不是保。”@1 像父親這樣仁德的人都終有一死,無法百年,“嗟我白發(fā),生一何早”,我的白發(fā)又早早地生了出來。在這首詩中,曹丕直接抒發(fā)了生命短暫、世事無常的感慨?!洞髩ι陷镄小分胁茇Ц袊@草木會零落,四季會更替,時間飛逝,人生在世如飛鳥暫棲枯枝不能長久,為什么我還要隱身守約呢?中間段落極寫人間美好之事,詩末曹丕直抒胸臆,生命中值得快樂的事情很多,不要抱怨行樂太遲,人生苦短,不如及時享樂,讓生命更有意義。陳祚明評價此詩曰:“《大墻上蒿行》大墻上生蒿,榮華無久時,以比人生壽命不得長,乃反極陳為樂快意,淋漓鋪敘,情極暢,詞極雅。”@2 由此可見曹丕面對生命的態(tài)度,即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不要留下遺憾。
綜上所述,曹丕的詩歌作品充滿著時光匆忙人生苦短的哀嘆和苦悶,這種思想究其根源則來自于對生命問題的思考和探索,這是生命意識覺醒的體現(xiàn)。而在曹丕詩歌中,不僅有對生命存在與死亡的恐懼和悲傷,更有對尋求生命永恒的思考與追問。時代的動蕩,促使魏晉時期的人們對生命的認(rèn)識更加深刻和強烈,三曹父子的文學(xué)作品中都顯示了對生命問題的關(guān)切,但因三人的時代背景、人生經(jīng)歷以及性格氣質(zhì)不同,所以對生命的體驗與抒發(fā)具有各自的特點。曹操切身經(jīng)歷了東漢末年的戰(zhàn)爭與動亂,他的《蒿里行》《短歌行》《秋胡行(二)》等作品體現(xiàn)了他對亂世人民的關(guān)切,也有因生命有限統(tǒng)一大業(yè)難以實現(xiàn)的憂傷,生命意識更多的是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與功業(yè)理想。曹植因其自身有著“任性而行,不自雕勵”的鮮明個性,其生命意識表現(xiàn)得自由而強烈,以“世子之爭”為界,前期的曹植意氣風(fēng)發(fā)、豪俠仗義,憂于生命易逝,應(yīng)積極追求功業(yè);后期的作品則更多抒發(fā)了悲憤苦悶,對生命有著更強烈的個人感受。而曹丕對于生命的認(rèn)識則是敏感與理性的,人間之事與自然之景都能夠引起他對生命的感懷與思索,同時他也懂得萬物皆有時,是不可改變的自然規(guī)律,所以面對有限的生命他更重視價值的實現(xiàn),并及時行樂珍惜生命。葉嘉瑩先生如此評價曹丕:“是一個有反省、有節(jié)制的人?!瓋H僅是平時一些很隨便的小事,都能夠給你帶來敏銳的感受……”@3 曹丕對生命意識的抒寫不僅有現(xiàn)實生活的生離死別,也有游樂暢飲時的理性節(jié)制,還有珍惜生命的及時享樂,他將對生命本體的關(guān)注融入詩歌之中,使他的作品精思逸韻、深婉動人,從而也實現(xiàn)了通過“文章”穿越時空的界限以達到生命價值永恒的不朽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