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玉林
關鍵詞:《阿Q 正傳》 性格悲劇 社會悲劇 制度悲劇
《 阿 Q 正傳》是魯迅對國民性反思的經(jīng)典小說。當歷史宣告中國道路、制度、理論、文化已經(jīng)調(diào)整到位,重新反思《阿Q 正傳》所涉及的國民性,欣賞阿Q 形象塑造,探索其悲劇根源,能對魯迅小說成就有更為深沉的思考,能對魯迅的藝術手法有更全面的認識,需要更為深入的探究。
一
《 阿 Q 正傳》無疑是國民性反思的經(jīng)典。魯迅先生把中國小農(nóng)社會形成的面子文化及其弊端以嬉笑怒罵的方式寫得淋漓盡致。通讀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阿Q 的行為方式是一種表演,阿Q 在這種滑稽的人生表演中獲得心理平衡,博得周圍的人的喝彩,就是沒有精神的溝通和交流,沒有社會的觀察和適應,沒有人生的規(guī)劃和追求,總之, 阿Q 身上體現(xiàn)的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農(nóng)民精神的落后特性。
面子文化本沒有絕對的對錯,是人都要面子,有恥辱感才能有個體的道德感,才有個體的進取精神,才會有社會的進步,但是一個人一旦在極端貧窮的情況下要面子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面子文化一旦成為人的精神主宰,文化作為個人的社會形式與其經(jīng)濟地位的社會形式形成了一個人的人生軌道,就無法輕易地改變,只有在痛苦中掙扎直到死亡。魯迅先生正是通過阿Q 深刻的描寫,給我們對小農(nóng)經(jīng)濟形成的國民性深刻的認識。從阿Q 身上,我們看到了面子文化帶來的阿Q 的四個方面的精神特點。
自傲。《阿Q 正傳》一開始敘述阿Q 姓氏的時候,用調(diào)侃的口吻寫阿Q 給趙老太爺祝賀,阿Q 很是得意地講“他和趙老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 a,趙老太爺叫地保作證,取消他姓趙的資格,還打他一個耳光,從此姓甚名啥就忘記了。阿Q 說這些話也沒有其他的要求,就是想為自己臉上貼金,但是趙老太爺不給他這個面子。阿Q 也就只能在精神勝利法中得到自己的精神的平衡。阿Q 的精神世界極端空虛,他獲得精神滿足的東西無非就是賭博、打架、開玩笑、唱曲。前面三者是把精神滿足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唱曲倒是體現(xiàn)了阿Q 對于社會變革的希望,對于自身命運改變的理想,但是阿Q 自身沒有組織革命的能力,做個小偷也就只能銷贓,在整個社會生活中,阿Q 是被動的:他渴望革命,但是卻被假洋鬼子拒之門外;在趙老太爺被搶案中,阿Q 不是急著與搶劫者撇清關系,他遺憾的是那些強盜沒有主動找到自己??傊?,阿Q 是傳統(tǒng)的本分文化塑造出來的安分守己的人物,他有社會所有的劣根性,卻唯獨沒有陳勝、吳廣式的組織造反的能力,更沒有認識社會、推動社會運動的組織能力和運動能力,他的精神中有著極大的缺陷,這就是下一個問題——自閉。
自閉。阿Q 精神的自閉特別表現(xiàn)在阿Q 的戀愛這件事上。阿Q 想和吳媽談戀愛,但是他卻根本不懂戀愛,缺乏一種掌控與異性相識,到相知,到相戀到結(jié)婚這么一個過程的能力?;蛘哒f,在漫長的小農(nóng)時代,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婚姻就是兩性簡單的結(jié)合,沒有精神的交流,所以阿Q 也試圖通過這種簡單的方式來達到婚姻的目的。他跪在地下,對吳媽說了一句“我要和你困覺” b,但是這樣的方式近乎流氓行為,帶來的當然不是愛情,而是社會信譽的丟失。阿Q 并沒有去重塑自己的社會信譽,阿Q 在整個人生過程中,也沒有和其他人有過精神交流,在城里做小偷,也就只敢做一些銷贓的活。在被縣太爺冤枉的時候,他沒有為自己辯護,只痛恨自己不能把圓畫得工整,在自閉的精神世界里他只是本能地活著。
自虐。阿Q 自閉而又自傲,這就注定他在社會中找不到前進的方向,注定要四處碰壁。賭博當然就是輸,找人打架當然就會被虐,而所有精神平衡之路被堵住了,阿Q 就只能夸張地自己打自己幾個耳光,在刑場上,見到吳媽的身影,還要逞逞能,顯示一下自己的英雄氣概。這樣,阿Q 就以一種變態(tài)的心理運動,從自傲走向了自毀的歷程。
自毀。阿Q 沒有理想,沒有人生的規(guī)劃,也缺乏認識社會的眼光,推動社會運動的能力,他已經(jīng)完全缺乏參與社會的能力,只能在不斷自虐的過程中走向自毀。在賭博中輸?shù)袅速囈陨娴腻X,在和王胡比賽捉跳蚤的過程中就被打了一次,在社會變故中成了替死鬼被抓,他沒有為自己辯護,是真的不知道后果有多嚴重嗎?阿Q 被押上刑場,還要嚎上一嗓子,“過了二十年后又是一個……”c 真的不怕死嗎?顯然不是,他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生存之路了,只能在自毀的路上越滑越遠,看著自毀的過程中,生命的那么一點快意和光芒,把寂寞的人生染上一點英雄式的光芒,阿Q 的性格中滑稽因素中就有了悲劇性的因素。
二
今天,國家提倡“文化自信”d,那么該怎樣認識新的歷史時期《阿Q 正傳》的意義呢?這就要考慮阿Q 命運悲劇形成的社會性。
阿Q 悲劇的社會性首先是社會的冷漠。阿Q 在趙莊,無論是趙家還是“假洋鬼子”都沒有給他以人的待遇,阿Q 對于比自己更為弱小的人也沒有任何同情。趙老太爺本來和阿Q 是本家,但是以阿Q 為恥,剝奪了阿Q 姓趙的資格。阿Q 對于比自己更為弱小的人也任意欺凌。他一開始對假洋鬼子也是刻意侮辱,后來社會變了,假洋鬼子的地位提高了,又去趨附假洋鬼子,結(jié)果是遭到無情的痛擊。
政府本來應該是阿Q 最后的保障,但是卻成了阿Q 最后的催命鬼。未莊發(fā)生變故,趙老太爺家被搶被盜,縣把總一點辦案能力都沒有,為了交差草菅人命,阿Q 稀里糊涂就成了替死鬼。這是典型的“人吃人”啊。
阿Q 明明是被冤枉的,但縣里的把總卻只罵阿Q“賤骨頭”,只認為他是奴隸思想,沒有對這樣的奴隸進行解放,反而拿他做替死鬼。這表明辛亥革命并沒有完成社會的改造和變革,而是帶來了更多的動蕩和不安。
阿Q 的悲劇還因為社會不夠?qū)捜?。阿Q 嘲笑王胡滿臉胡子,氣憤自己捉虱子不如王胡多,只是罵了一下王胡,結(jié)果被王胡痛打了一頓;阿Q 和吳媽本來都是苦難社會中同病相憐的人,他向吳媽求愛,也算是般配,但是吳媽的一頓哭鬧,阿Q 從此就失去了生存的依靠。阿Q 的戀愛失敗,敗壞了名聲,使得他失去了生存基礎,被宣告為社會性死亡。AEB477BC-BC59-44CF-B874-26F92015E74E
阿Q 悲劇的社會性也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悲劇性,在人類很多發(fā)達國家踏入工業(yè)化之際,阿Q 這樣在農(nóng)村沒有產(chǎn)業(yè)的人卻沒有能夠被吸納到城市,只能成為一個流氓無產(chǎn)者。在城里只有舉人老爺家能偶爾吸納一兩個傭工,而阿Q 也不配。阿Q 在城市和農(nóng)村之間游蕩,用城市的一些名詞笑傲農(nóng)村,用農(nóng)村的一些事物笑傲城市,其實是找不到歸屬,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偶爾從城里偷一些物品到農(nóng)村賣,偶爾也被敲詐勒索。
與阿Q 有交集的人造成了阿Q 的悲劇,但阿Q的悲劇性更是整個社會的悲劇,因為這是一個沒有進取精神的社會,無論是趙老太爺、假洋鬼子、縣把總都是缺少進取精神的,都沒有更為長遠的眼光,更為遠大的社會規(guī)劃。他們和阿Q 一樣,有著自傲、自閉、自毀的精神,卻缺乏互助互利的精神,在極端貧窮的社會背景下,變成了一種“人吃人”的冷漠文化,這就是社會悲劇。
國民性是人類自身文化再生產(chǎn)而產(chǎn)生的,文化再生產(chǎn)與經(jīng)濟生產(chǎn)有直接的關系,以小農(nóng)生產(chǎn)為主的社會,對于人的要求不高,人依附于土地,不要求創(chuàng)新,不要求個體強大的交往能力。儒家對于社會的要求不高,只要求安守本分就行了?,F(xiàn)代社會需要全面發(fā)展的人,至少在兩個方面的能力很重要:一、社會交往能力;二、技術能力。而新中國成立以來,通過全民性的教育普及,人民在這兩個方面能力基本得到完善。所以今天,我們在自豪地談文化自信是在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的基礎上,今天的文化自信是經(jīng)過了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改造、提升過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互助、合作、克制自己為了整個社會共同目標而奮斗的精神得到了更大的發(fā)揮,而個體的好勝則被社會發(fā)展的共同目標所吸引、鼓勵下釋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前進的動能??傊?,今天的文化自信是經(jīng)過“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e 基礎上的自信。
追求尊嚴,追求心理平衡是人類普遍的需要,但這種心理需求只有社會合理引導下釋放出來,才可能爆發(fā)前所未有的動能。而隨著社會的富裕,每個個體都有了生存的安全感,樂善好施,互相護持就成為新的社會風尚,正是從這個角度看,阿Q 的悲劇也是社會悲劇。
三
人們在嘲笑阿Q 精神的時候是否意識到正是阿Q 這種精神勝利法才是阿Q 形象的魅力所在,也是阿Q 形象值得深思的地方。阿Q 這種人無論是生存、愛情、發(fā)展等方面的需要都不能支撐他成為一個好人,但精神勝利法使得阿Q 努力成為一個好人,這就是魯迅小說超越于一般小說的地方,不是把人物寫成絕對的好人,也不是寫成絕對的壞人,而是塑造成某種文化背景下,努力活成文化期待的人,在這種文化與生存之間無法匹配的矛盾中,生命個體絕望地掙扎,沉淪終至于死亡,這就先知先覺地提出了幾個問題:人和文化之間的關系問題;人與社會制度之間的關系等問題。
改造國民性需要對一個民族最突出的文化特性進行反思,對阿Q 精神進行反思,最突出的反思就是精神勝利法的反思,這種反思按照魯迅的悲劇觀和喜劇觀就是把有價值和無價值的文化撕碎f,哪些有價值的文化被撕碎了呢?從《優(yōu)勝記略》《續(xù)優(yōu)勝記略》這些阿Q 精神的描寫中,阿Q 的善良,阿Q 精神中心理平衡法則被撕碎了。撕碎的方法首先是把人物放在極端貧窮的背景下來描述;此外有超夸張的行為描寫:自己打自己一個耳光,說自己是第一個能自輕自賤的人。此外戲仿式的詞語運用,“正傳”“中興”“大團圓”這些標題正話反說,細細想來,給人無盡的蒼涼之感。要指出的是把人物放在極其貧窮的背景下來寫,是魯迅最為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無論是阿Q、孔乙己都是極端貧窮;而祥林嫂則更是死了兩個丈夫,孩子也死了;至于《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傷逝》中的“我”則是在極端貧窮背景下,通過現(xiàn)代文化與傳統(tǒng)風俗對比來表現(xiàn)文化轉(zhuǎn)型中知識分子的精神風貌。人是文化的產(chǎn)品,文化本質(zhì)上是社會分工合作的精神產(chǎn)物,分工合作的固定化就是制度。阿Q 的命運就是底層百姓在特殊的分工合作碰撞中命運的揭示。這就要思考下面的問題,阿Q 的制度悲劇。
阿Q 經(jīng)歷了兩種制度:第一種制度是封建制度,這是一種特權等級制度,第二種是辛亥革命以后的制度。第一種制度帶給阿Q 的是屈辱,第二種制度帶給阿Q 的是死亡。兩種制度的共同特點是底層百姓無法參與到社會公共事務中,公共權力成了自己的對立面。
在封建時代,阿Q 的悲劇就是社會地位低,經(jīng)濟地位低,他是一個沒有自己生存資產(chǎn)的雇工,靠給人打短工生存。這種生存方式極不穩(wěn)定。在那個年代社會也沒有相應的救助機制。從現(xiàn)有的材料來看,中國歷史上有過慈善的萌芽,如針對孤兒的救助,針對災荒的救助,但對于貧窮的救助卻是絕對沒有的。阿Q 這種人,能夠救助他的,只有他的本家。他本來姓趙,那么他的趙氏宗親應該對阿Q 的命運負責。但是趙老太爺取消了他姓趙的資格,還罰了他的錢,這就為阿Q 悲劇命運埋下了隱患。阿Q 的盜竊帶來了未莊人對他的尊重,是出于撿便宜的需要,甚至趙老太爺也對阿Q 客氣起來,這就是社會制度的悲劇,底層的人被踐踏,被作賤的悲劇。
阿Q 經(jīng)歷的第二種制度是辛亥革命以后的制度。辛亥革命就其宗旨是建立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讓整個民族強起來、富起來,但是技術革命是需要巨大的代價的,從經(jīng)濟角度講,需要解決技術發(fā)展的原始積累問題,從社會角度講需要打破原來的農(nóng)業(yè)分工合作建立起來的經(jīng)濟體系、政治體系。顯然辛亥革命沒有能夠觸及社會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只是舊的社會亂了,新的社會秩序沒有能夠建立起來。以農(nóng)業(yè)為基礎的社會秩序亂了,但是以工業(yè)為基礎的社會分工合作體系卻沒有建立起來。以舉人老爺,趙老太爺為首的未莊封建貴族的確沒落了,他們家遭搶劫了,而且失去的財物永遠無法追回來了;假洋鬼子似乎成了未莊的統(tǒng)治中心,他無比得意地吹噓著自己與革命黨的關系,并給趙秀才弄了一個柿油黨黨徽。但是帶兵的依然是老把總,辦案效率依然低下。阿Q 在這個時候,有著強烈的革命向往,希望通過革命改變自己的命運,但他并不懂得什么是革命,以為革命就是搶劫和分贓。他希望投效革命卻被假洋鬼子粗暴地拒絕,他希望造反卻成了社會動蕩的犧牲品。
阿Q 被殺,是一種制度性行為,縣把總因為破不了案,阿Q 也就稀里糊涂成了替死鬼,這是制度性悲劇。制度成了某些官員宣示權利的表演,利益交換的工具,而不是為老百姓辦事的工具。的確,阿Q 有做人尊嚴的要求是很正常的,也是合理的,但是社會制度卻不給他滿足尊嚴的要求,阿Q 有革命的要求也是正常的,沒有制度作為自身的保證,也就只能稀里糊涂地死去。
那么,什么樣的制度是好的制度呢?今天我們談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是建立在一百年來整個社會不斷調(diào)整的基礎上的,是經(jīng)歷了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思考的基礎。這種制度能夠保證每個人的基本生存,并通過一定的社會競爭保證社會活力,能讓每個公民都參與整個社會的運作,從而推動中國改革開放引向了深入。社會是在特定的技術條件下以分工合作為基礎形成的共同體,當技術條件發(fā)生了變化,分工合作的形式就要發(fā)生變化,相應的凝固的經(jīng)濟制度、政治制度,社會制度就要發(fā)生變革。而凝聚起個體的這種分工合作的文化思想就要發(fā)生變化,阿Q 的悲劇恰恰說明小農(nóng)經(jīng)濟制度下,以等級分配為皈依秩序的社會制度的過時,只有采取符合時代的新的制度變革才可能帶來幸福的生活。從這個角度看,阿Q 的悲劇就是制度的悲劇。
四、結(jié)語
阿Q 的形象觸了人類的心理形成的根源,觸及到了人與文化,人與社會的根本關系,把文化中有價值的東西通過極端的生活狀態(tài),夸張幽默的語言撕碎給人看,達到了人類文學前所未有的思想成就和藝術成就,是人類文學藝術寶庫中難以企及的藝術高度。AEB477BC-BC59-44CF-B874-26F92015E74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