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茂山

【關鍵詞】系統(tǒng)治水 人水和諧 水文化 【中圖分類號】D669 【文獻標識碼】A

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堅持節(jié)水優(yōu)先、空間均衡、系統(tǒng)治理、兩手發(fā)力的治水思路”，治水要“堅持系統(tǒng)觀念，用系統(tǒng)論的思想方法分析問題”，“堅持山水林田湖草沙一體化保護和系統(tǒng)治理”。中國有悠久的治水傳統(tǒng)，古代產生了很多卓越的治水實踐，其中自發(fā)或自覺地貫徹著系統(tǒng)治理的要求，一些治水工程千載不廢，至今造福百姓。而在數千年的治水歷程中，眾多哲學先賢、治國大家、水利名人都對水有過精辟論述，積淀了豐富的治水思想，其中滲透著對系統(tǒng)治理的深刻認識。

按照現代科學系統(tǒng)論的觀點，系統(tǒng)具有多層次性，人類社會自身的運行構成一個系統(tǒng)，包括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各方面要素；自然界本身也構成一個系統(tǒng)，由大氣、水、海洋、土壤、生物等各類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要素構成；而人類社會與自然界之間則構成一個更大的系統(tǒng)。中國古人對人與自然的關系，很早就有哲學層面的思辨，對治水的認識，也在探索和把握水要素在各層次系統(tǒng)中的位置及與其他要素的關系和相互作用規(guī)律的過程中不斷深化。

第一，對水具有樸素的自然崇拜觀，推崇“天人合一”和“人水和諧”。中國幾千年來以農業(yè)立國，水是農業(yè)文明的基石，人們對水依賴和尊敬?！抖Y記·學記》中記載，“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謂務本”，這將祭祀河川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春秋時的管仲系統(tǒng)論述了合理利用和保護好水資源水環(huán)境的重要意義，“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水“集于天地而藏于萬物”；“山林、菹澤、草萊者，薪蒸之所出，犧牲之所起也”；“為人君而不能謹守其山林苴菹澤草萊，不可以立為天下王”。

第二，敏銳地認識到不能孤立看待治水活動，必須將治水放在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整體中來解決。漢武帝時的公孫弘說：“山不童，澤不涸”，說明古人對森林的水源涵養(yǎng)作用有充分認識。漢元帝時貢禹指出，“斬伐林木，亡有時禁，水旱之災，未必不繇此也”，明確提出破壞山林將導致水旱災害增加。漢哀帝時賈讓提出，人對土地的開發(fā)利用活動不能“與水爭地”，要給水以出路，“疆理土地，必遺川澤之分……以為汙澤，使秋水多，得有所休息，左右游波，寬緩而不迫”，如果“排水澤而居之”，就會使洪水“不得安息”，最終反受其害。

第三，將治水放在治國理政的重要位置。水利是對行政能力、財政經濟、社會動員、科技水平的全方位考驗，是體現國家綜合治理水平的系統(tǒng)工程。明代徐光啟所著《農政全書》強調：“農為政本、水為農本”；“賦稅之所出，與民生之所養(yǎng)，全在水利”。明代周用提出：“使天下人人治田，則人人治河也。”治水不僅是政府之事，更要強調社會動員，這就突出了治水的社會性。徐光啟提出，水利者“地形高下之宜，水勢通塞之便，疏瀹障排之方，大小緩急之序，夫田力役之規(guī)，官帑輔助之則，經營量度之法”，將水利視為一個工程措施、行政措施、經濟措施、管理措施相互配合的系統(tǒng)工程。

客觀來看，古代對水的開發(fā)和治理實踐是成功與失敗并存的。因利生害，多是由于開發(fā)利用和治理措施忽略山水林田湖各要素的聯系，偏廢于某一方面，最終得不償失。

第一，濫墾濫伐破壞森林，導致水土流失和洪水災害。這方面的教訓數不勝數。中國歷史上渭河流域和海河流域整體水環(huán)境的惡化，都與長期對秦嶺和太行山森林資源的過度砍伐有密切聯系。特別是明清時期，人口不斷增加，適宜開發(fā)的平原丘陵土地基本殆盡，開墾逐漸向山地蔓延，嚴重破壞山區(qū)植被，水災和旱災進而變得頻繁。清代梅曾亮《記棚民事》記載的安徽宣城當地民眾“為開不毛之土，而病有谷之田”的案例很典型，當地原本“土堅石固，草樹茂密，腐葉積數年可二三寸。每天雨……其下水也緩，又水下而土不隨；其下水緩，故低田受之不為災，而半月不雨，高田猶受其浸溉”，即由于保護好了植被和土石，而能做到水旱無虞；但“今以斤斧童其山，而以鋤犁疏其土，一雨未畢，砂石隨下，奔流注壑澗中。皆填污不可貯水，畢至洼田中乃止；及洼田竭，而山田之水無繼者”。這一案例生動地說明，山水林田各要素相互聯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治水必須與治山、治林、治田結合起來，一旦偏廢于某一要素，最終會使整個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受損，原本的目的也無法達到。

第二，過度圍墾湖泊導致洪水災害增長。通過圍墾湖泊增加田地面積，歷史上曾普遍出現，這是人口增長的客觀壓力所造成的，但卻產生了很多負面影響。歷史上的鑒湖圍墾案例尤其典型。鑒湖位于浙江省紹興市，建成于近兩千年前（公元140年），是和芍陂、鴻隙陂齊名的中國古代灌溉陂塘，興利達1000年之久，使紹興一帶成為村落遙相連接，境內無荒廢之田、無旱澇之憂的富庶之區(qū)。但到北宋末年，為了追求墾殖之利，開始對鑒湖大規(guī)模圍墾，十幾年內湖田面積猛增至2300頃之多，鑒湖2/3以上面積消失，失去調蓄作用。由此，當地洪澇、干旱等問題迅速暴露，鑒湖地區(qū)“田失灌溉，官失常賦，人民流徙”。大規(guī)模圍墾鑒湖遭到惡果，需要數百年的調整才得以平復。

而變害為利，是基于科學把握自然生態(tài)規(guī)律，做到順勢而為、功能兼顧、目標多元、開發(fā)與保護協同。

第一，充分利用自然規(guī)律，統(tǒng)籌把握山水林田湖的開發(fā)和保護。梯田是古代勞動人民克服不利于農業(yè)種植的自然環(huán)境的智慧產物。中國云南元陽梯田、廣西龍脊梯田、湖南紫鵲界梯田，是古代梯田建設的典范。一個梯田系統(tǒng)的良好運作，必須考慮當地生態(tài)系統(tǒng)總體運作的優(yōu)化和多樣性，并要保持各子系統(tǒng)間的協調。山頂水汽充沛，滋養(yǎng)林木；進而森林將水滲入土地而排下，形成溪泉瀑布和地下潛流，在山腰被逐級攔截，供給梯田。所以梯田的形成，是水土與水汽的生態(tài)循環(huán)體系，是森林、水系、田土共同作用的結果。

第二，充分把握自然特征，融生態(tài)保護要求于工程實踐中，做到標本兼治、除害興利。都江堰充分把握了岷江河道水文、泥沙等規(guī)律，針對岷江由山谷河道進入沖積平原的山川形勢，利用出山口處特殊的地形和水勢，因勢利導，使岷江水通過“魚嘴”的第一次分流分沙、“飛沙堰”的第二次分洪飛沙、“寶瓶口”的壅水沉砂，實現無壩引水進入成都平原，灌溉余水又排入下游岷江。通過巧妙的工程設計，充分達到了“分洪以減災、引水以灌田”的目的，統(tǒng)籌解決了供水、防洪、排沙等問題。在運行中，堅持“四六分水”的原則，即豐水期內江進水量約四成，外江進水量約六成；枯水期內外江分水比例調轉，這就保證了豐枯期內外江水量都不小于40%，保障岷江干流的基本生態(tài)流量。正是由于都江堰充分尊重和順應了自然生態(tài)規(guī)律，修成至今兩千多年來一直發(fā)揮作用，可以說是生態(tài)水利工程的光輝典范。

第三，根據河流特性，把握利害辯證轉化的規(guī)律，順勢而為，善加利用。中國北方很多河流多泥沙，含沙量大，泥沙往往對水利工程造成不利影響，一般被視為水害。但古人在種植實踐中，很早認識到引渾水灌溉，好處是“且溉且糞”，既可以灌水，又可以利用淤泥施肥，這就是最早的淤灌。后來淤灌就發(fā)展為有意識的放淤改土。漢代賈讓在治河三策中就提到應多從黃河穿渠引水，建議“若有渠溉，則鹽鹵下濕，填淤加肥”，也就是通過引黃河水改良土地。放淤除直接肥田外，還有改良鹽堿地、沼澤地的作用。北宋王安石變法時期，曾大規(guī)模實施放淤，當時汴水、漳水、黃河、滹沱水等河流都產生了不少放淤改土的實踐，史載“累歲淤京東西堿鹵之地盡成膏腴，為利極大”。

任何治水措施，都要從掌握河流運行規(guī)律著手。對流域治理認識的演變過程，最典型地體現在黃河治理上，這是中華民族治水史中最重要的篇章。歷代治黃，逐步探索規(guī)律，治理方略幾經演變，科學性逐步提高，反映了逐步加深流域系統(tǒng)治理認識的過程。

遠古時期，先民“擇丘陵而處之”以避讓洪水；后來生活空間向平原擴展，必須直面洪水，則在居住地周圍壘土擋水，即鯀的“障洪水”。但“障”的方式達不到好的效果，也不能保護較大范圍，大禹遂探索“疏導”的方法，增加洪水下泄和容蓄能力，在下游地區(qū)廣大范圍使洪水多路宣泄，所謂“禹播九河”，即大禹治理后的黃河，在今河北山東一帶分為數條流路入海。但到戰(zhàn)國時期，黃河下游地區(qū)也廣泛開墾致使聚落增加，各諸侯國紛紛筑堤，約束和控制流路，由此堤防成為治理黃河、提高防洪標準的重要手段。到西漢時期，堤防控制下的黃河河道，由于多泥沙特性使淤積加快，下游河段成為“懸河”，決口改道頻繁發(fā)生，于是又出現分流主張，所謂“治遙堤不如分水勢”。以后歷朝歷代，黃河治理都是“堤防+分流”兩種思路的結合，并在生產實踐中探索出合理利用泥沙、放淤改良田土的治理經驗。到明代，潘季馴系統(tǒng)總結經驗，深刻認識到對黃河要“水沙同治”，提出“以堤束水”“束水攻沙”“以清釋渾”的治理思路，黃河治理從單純“防洪”轉移到“治水與治沙”相結合。單從黃河下游的空間范圍來看，這已經較為完整體現了系統(tǒng)治理的要求，是在古代科學水平下對黃河治理規(guī)律性認識的最高成就，是治黃史上一個了不起的飛躍。但受到工程技術條件制約，潘季馴的“以水攻沙”策略很難真正落實，并未能根本上改變黃河狀況。

到近現代，隨著科學發(fā)展和工程技術進步，對黃河治理的規(guī)律性認識進一步加深，逐步形成上、中、下游流域綜合治理的思路，即上游水源涵養(yǎng)，中游水土保持固沙，上中游水庫調蓄，下游加固堤防、調水調沙和放淤改土，治本與治標結合，工程措施與非工程措施相結合，興利與除害相結合。直到今天，治黃方略仍是沿著這一思路不斷發(fā)展完善的。

綜上，古代治黃經歷“障堵—疏導—筑堤—分流—束水攻沙”的演變，其實質是“堵”和“疏”兩種基本思想的否定之否定、辯證發(fā)展的過程：“筑堤”否定了疏導，是“障堵”的更高一級循環(huán)；“分流”是在“堤防”基礎上對“疏導”的再應用，是更高一級循環(huán)；“束水攻沙”則是把堵（堤防約束）和疏（加大流速排沙）兩種手段巧妙結合起來?！岸隆薄笆琛眱煞N手段相輔相成、互相促進，但在一定時期內又以某種治理思想占主導地位，這是適應變化了的情勢要求、把握當時當地主要治理矛盾的產物。在治理方略的演進過程中，對水沙治理的規(guī)律的認識逐步深化，形成了完善的流域系統(tǒng)治理思路，最終鑄就了新中國治黃的偉大成就。

（作者為水利部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級高級工程師；水利部發(fā)展研究中心高級工程師王亦寧對本文亦有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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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周魁一：《水利的歷史閱讀》，北京：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08年。

③汪安南：《以都江堰為典范“深研生態(tài)水利”》，《中國水利》，2020年第3期。

④楊勇：《哈尼族梯田生態(tài)文化探析》，《農業(yè)考古》，2013年第4期。

責編/馬寧遠 美編/楊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