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興
(江蘇師范大學語言科學與藝術學院,江蘇徐州 221009)
空間位移是人類普遍的認知經(jīng)驗之一,不同語言在表達空間位移概念時共性與差異性并存,空間位移事件為研究人類語言與認知間的接口問題提供了一個突破口。Talmy對位移事件概念語義的劃分具有一定的類型學價值,研究遵循從意義出發(fā)到形式的范式,將一個位移事件分解為“位移體”“運動”“路徑”“背景”等四個主事件概念要素以及“方式”“原因”等兩個副事件概念要素,并從跨語言的視角探討了各要素在語言中的詞化模式,根據(jù)“路徑”語義在語言中編碼位置的不同,將世界上的語言分為動詞框架語言和衛(wèi)星框架語言兩大類型。[1][2]位移事件類型學理論也為維吾爾語等阿爾泰語系語言的認知研究提供了新視角,薛玉萍對維漢位移動詞的詞匯化模式進行了對比[3],并分析了兩種語言位移動詞詞匯化模式異同的成因;何雨芯、李遐分析了維吾爾語位移事件的編碼類型[4][5],李遐還對維吾爾語自移、他移、共移動詞的句法語義互動情況進行了深入探討[6]。學者們對維吾爾語位移事件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運動”和“路徑”兩個概念語義上,而對“位移體”和“背景”信息的關注略顯不足。本文主要選取文學敘事語篇作為分析材料,從“位移體”及“背景”信息的語言表達形式反觀維吾爾語編碼位移事件的共性及個性化特點。
在一個位移事件表達中“運動”“路徑”“方式”“原因”等概念語義在語言形式上主要編碼在動詞或與動詞具有姊妹關系(sister relation)的衛(wèi)星成分上,而“位移體”和“背景”兩個概念語義主要通過名詞性成分凸顯。例如:
其中,pencil、他、m?n(我)都是位移體,即相對于背景參照物做出現(xiàn)實位移的實體。table、屋子、m?kt?p(學校)均為背景參照物,即位移體發(fā)生位移時所參照的實體。
若以移動性作為判定標準,不同性質的位移體和背景參照物之間存在一個等級序列。李雪認為典型的移動主體應該是能夠在空間中自由移動的實體,而典型的參照物應該是相對固定的實體,即移動性強弱是某一實體概念化為位移體或背景參照物的主要判定標準。[7]Chu認為一個主體自身的移動性越強,它作為位移體的可能性就越大,反之作為背景參照物的可能性就越大。[8]62Chu還以移動性(movability)為判定標準,將世界上的物體大致分為六個類別:第Ⅰ類是人類或動物(humanbeings and animals);第Ⅱ類是人造交通工具(man-made transportation vehicles);第Ⅲ類是自然中的移動物體(natural autonomous mov?ers),例如“雨”“河”“煙霧”等;第Ⅳ類是不能自移的獨立的無生物(non-self-mobile individual inani?mate objects),例如“杯子”“桌子”等;第Ⅴ類是不獨立存在但可分離的物體(various dependent but detachable objects),如“房子”“樹”等;第Ⅵ類是不獨立存在且不可分離的物體(dependent and nondetachable entites),如“海灘”“山谷”等。[8]62-66這六類實體中,若某一類實體的自由意志性、自我控制性及獨立性越強,即所處等級越高,其充當位移主體的可能性就越大,反之充當背景參照物的可能性則越大,六類實體的移動性沿著Ⅰ>Ⅱ>Ⅲ>Ⅳ>Ⅴ>Ⅵ的等級序列依次遞減,該等級序列可稱作移動性層級(movability hierarchy)。
移動性層級原則在人類語言中具有一定的共性,但在具體語言的表達中還存在一些個性特點。本節(jié)主要以位移體與背景參照物在小句中的語序、隱現(xiàn)情況、生命度等級以及組合性特征等作為切入點,探討維吾爾語位移事件位移體及背景參照物語言表達類型的共性和差異性特征。
Talmy提出位移體和背景參照物的表達遵循一個優(yōu)先原則:位移體優(yōu)先于背景參照物[9]。李雪的漢英對比研究結果表明兩種語言中的移動主體和參照物基本遵循Talmy提出的移動性等級這一認知原則,但不同的概念顯現(xiàn)原則及句法組織特點使?jié)h英移動主體和參照物的具體語言表達存在部分差異。[7]“位移體”和“背景”語義要素在不同語言中的表達并非都如移動性等級原則那么簡單,由于認知視角的影響,實際語料中也存在違背該原則的實例。為了探尋維吾爾語位移事件中“位移體”和“參照物”概念要素在語言表達上的個性特點,首先對維吾爾語位移事件位移體及背景信息的一般表達方式進行基于文學敘事語篇的語料統(tǒng)計①語料來源于買買提依明·吾守爾短篇小說集《多棱角杯》,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10年。。統(tǒng)計結果如表1所示。
表1 《蘆花公雞》位移事件句位移體與背景參照物表達方式統(tǒng)計(共168例)
根據(j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維吾爾語位移體和背景參照物的語序遵循如下等級序列:位移體優(yōu)先于參照物(Ⅰ)?參照物省略(Ⅱ)?背景優(yōu)先于位移體(Ⅲ)?位移體省略(Ⅳ)?位移體及參照物均省略(Ⅴ)。其中等級Ⅰ、Ⅱ、Ⅲ的出現(xiàn)頻率相差不大,即維吾爾語位移事件表達中位移主體和背景參照物的語序較為自由,且背景信息常被省略。例如:
例句(4)-(7)均為背景信息優(yōu)于位移體信息的表達實例。李雪認為,語言表達違背“移動主體優(yōu)先于參照物”原則有一定的限制條件,即移動主體必須是不定指的人或事物,這與人們的認知共性緊密相關。[7]在人類的認知中,不定指的人或事物相對陌生,與說話者的心理距離較遠,因此在語言表達中被置于不如參照物凸顯的位置,此時不定指的位移體凸顯度低于背景參照物。在例句(4)(5)中,qɑ?ɑ-qoz?un(烏鴉)、it-my?yk(貓狗)、bɑlɑ(孩子)后綴接有復數(shù)標記-lAr,維吾爾語中的-lAr標記除表達復數(shù)意義外,還表示一類人或一類事物,具有標明不定指的功能。此外,事件報道者在對例句(4)(5)事件進行報道時可能本身就位于背景參照物中或背景參照物附近,相較位移體,參照物距離事件報道者的心理距離更近,體現(xiàn)在句法上即為優(yōu)于位移體的凸顯位置。
例句(6)(7)從表達形式上看也是背景參照物優(yōu)于位移體的表達方式,但其形成機制與例句(4)(5)不同。維吾爾語作為一種較為典型的黏著語言,句法上特別要求主謂一致性,即主語和謂語在人稱及數(shù)上需互相匹配,由于謂語動詞后的領屬人稱詞尾已指明人稱和數(shù),因此在口語或敘事語篇中若無需特別強調主語時,主語可以省略,動詞后的謂語性人稱標記可以起到指代主語的作用。那么在對應的位移事件表達中,充當位移體的主語省略,通過動詞后的謂語性人稱標記標明,語言形式上位移體則位于背景參照物后,此類編碼方式具有一定的限定條件,即位移體和主語重合,且無需強調和凸顯。例句(6)(7)的表達可還原為:
相較于“路徑”“運動”等概念要素,“位移體”和“背景”語義更容易在句法中被隱現(xiàn)。由于語言類型的不同,維吾爾語在表達位移事件時更傾向省略“位移體”或“背景”語義要素,例如:
“背景”信息的隱現(xiàn)主要和事件報道者所處語境及人們的認知經(jīng)驗有關,如果在一個敘事語篇中已經(jīng)提到過事件發(fā)生的場景,或事件報道者正處于某一場景內部,那么背景信息可以被省略,例如句(11)中的背景信息?j(家)被省略。有時一個位移事件中的背景信息存在于人們的認知經(jīng)驗中,例如身體部位以軀干為背景襯體轉動,雨、雪、風等自然事物以自然空間為背景襯體發(fā)生位移,這些背景襯體已經(jīng)存在于人類大腦中并形成一定的認知經(jīng)驗,在語言表達中往往被省略,例如句(10)中的背景信息ɑsmɑn(天空)在小句中被隱現(xiàn)。
此外,在168個位移事件表達語料中還出現(xiàn)8例位移體省略,7例位移體、背景信息均省略的情況,例如:
一個位移事件的進行需有位移主體的參與,但在語境十分清晰的場合中,經(jīng)濟原則的限制使得位移體和背景信息常被省略,說話者和聽話人可根據(jù)會話交談的情景找到原形,再或者可由人們的認知經(jīng)驗推導出來。位移體和背景信息的省略對文學作品的翻譯效果也會產生一定的影響,例句(13)中的位移體信息在蘇永成和艾克拜爾的漢譯本中也均被省略,參照物信息在蘇譯本中被省略,但在艾克拜爾的譯本中則被補充出來。
生命度是一個普遍存在的概念范疇,Comire將生命度定義為一個等級:人類>動物>無生命物[13]。鄭國鋒通過自建英漢雙語平行語料庫進行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英漢語中大部分移動體有生,有生移動體在英漢兩種語言中的分布類似。[14]2為此,結合Chu的分類[8],筆者也對維吾爾語敘述語篇《蘆花公雞》中的168例位移事件句的移動體及背景參照物的生命度進行了統(tǒng)計,統(tǒng)計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蘆花公雞》位移事件句位移主體生命度統(tǒng)計
除去50例背景參照物省略句及7例移動體、背景參照物均省略的實例,對111例位移事件句背景參照物的生命度統(tǒng)計如表3所示。
表3 《蘆花公雞》位移事件句背景參照物生命度統(tǒng)計
通過以上兩個表格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維吾爾語位移體主要由“+有生”的物體充當,而“-有生”的物體主要概念化為背景參照物,這也同人類的基本認知經(jīng)驗密切相關。能夠移動的事物往往具有生命力,例如人、動物等是典型的移動體,在不需要外力的作用下就可以自由活動,但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中32.74%的無生移動體值得進一步探討。表3中在人類外力影響下發(fā)生位移的“-有生”物體充當移動體的比例甚至超過了動物類充當位移體的比例,“-有生”物體充當移動體具有限制條件,即這些“-有生”物體必須進入致使位移圖式中,該圖式中,無生物體在致使力的作用下可以轉變?yōu)闊o生位移體,例如:
例(14)中“-有生”物體telefon(電話)通過致使位移主體sɑbir(沙比爾)的作用力轉變?yōu)闊o生移動體。
還有一些無生物體在位移過程中受到的外部致使力量并不明顯,位移的產生主要與地球引力等自然因素密切相關。例如:
例(15)中蛋液的流動并沒有受到明顯外力的影響,而是受到地球引力的作用發(fā)生由高到低的位移運動。綜上,維吾爾語位移事件中的位移主體多具備“+有生”性,而一些無生位移體主要出現(xiàn)在致使位移圖式中,且多綴接賓格標記-ni凸顯。
有時一個位移事件可由多個位移主體和背景參照物同時參與,各位移主體間的關系可以是并列的,也可能存在其它的語義關系,而背景參照物信息又可分為起點背景、經(jīng)過點背景和終點背景三種類型。在多個位移主體和背景參照物構成的位移事件中,不同位移體及參照物的組合規(guī)則在不同語言中存在較大的差異性。鄭國鋒通過自建語料庫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英漢語除了大量包含一個位移體的位移構式外,還存在5%的位移構式包含不止一個位移體。[14]4而維吾爾語在表達位移事件時也存在兩個或多個位移體共現(xiàn)的情況,例如:
例句(16)(17)中的位移事件都包含兩個位移體,且這兩個位移體間的關系都是并列的,語義上是平級的。位移體之間除了平級關系外,還存在“致使”語義類型,例如:
例(18)中,致使者位移主體ɑd?m(人)是被使者位移主體bɑlɑ(孩子)發(fā)生位移的動力來源,使其朝向背景參照物doχtur(醫(yī)生)方向移動。
綜合上述分析,維吾爾語位移事件中位移主體及背景信息的表達符合一般的語言共性特征,即遵循位移主體優(yōu)先于參照物的基本原則,位移主體和參照物在位移事件中均存在隱現(xiàn)的情況,生命度等級高的物體多用來充當位移主體,生命度等級越低的則多充當背景參照物,以上語言現(xiàn)象均表明人類在認知上存在普遍共性,但是維吾爾語位移主體和背景參照的表達還存在一些差異。李雪指出,參照物的三種類型,即起點(G1)、途徑(G2)、終點(G3)在英語自主位移事件中都置于移動動詞之后,[7]例如:
而維吾爾語的終點信息(G3)一般出現(xiàn)在動詞前作狀語,國家通用語的終點信息則多出現(xiàn)在動趨式結構后作賓語。例如:
與國家通用語句法重語序不同,維吾爾語語序較為自由,有時背景信息也可以出現(xiàn)在動詞后得以凸顯,此時多表示祈使語氣,例如:
國家通用語由于動趨式述補結構的限制,趨向補語“來”“去”本身就蘊含主觀視點,并且標明事件報道者的位置,其后不能再出現(xiàn)其它背景信息,背景信息多位于復合趨向補語之間。另外,維吾爾語背景信息后的格標記十分清晰,不同類型的背景信息后需要綴接不同的格標記。例如:
從格標記-Din多表起點和經(jīng)過點,如例(21)中的G1和(23)中的G2,與格-GA只能表示終點信息,如例(22)中的G3。國家通用語則與指示方向的介詞“從”等搭配使用,有時也可以省略采用動趨式等句法手段編碼。
維吾爾語位移事件位移主體及背景信息的表達總體上遵循位移事件類型學的一般規(guī)律。受黏著型語言一致性原則的制約,背景信息優(yōu)先于位移體的語序結構在維吾爾語中也得到一定的凸顯,語境原則是位移主體和背景信息省略的主要因素。從生命度等級來看,維吾爾語位移體的有生性明顯強于背景參照物,無生位移體主要存在于致使位移圖式中。位移體與背景信息的表達類型與語言結構類型密切相關,從位移體和背景參照物的句法位置上來看,維吾爾語位移體多處在主語位置上,起點、經(jīng)過點與終點背景信息多充當狀語,并由不同的格標記標明。與國家通用語等注重時間性的語言不同,維吾爾語的位移事件表達更注重空間性,以動詞為核心組織句法結構,位移體和背景參照物均出現(xiàn)在動詞同一側,且位移主體和背景參照物的語序十分靈活,符合黏著語言的類型特點?!拔灰企w”和“背景”概念要素詞化為名詞性成分具有類型學上的普遍共性,但不同語言在編碼這兩組概念時會選用不同的句法結構,位移體與背景信息的隱現(xiàn)機制既受制于語言結構類型的差異,又反映出不同類型語言在認知上存在差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