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彩云
1964年,不滿15的孫女士被一個經常到城市做小生意的農婦帶去了貧瘠的農村——不是下鄉(xiāng)支農,而是去逃難。大城市物價一天一變,今天三分錢一斤的地瓜明天有可能要一元錢。孫女士家里的生活步履維艱,只能把她遠嫁,交給農村人家養(yǎng),才不至于餓死。
孫女士從小就能吃苦,但農活是真的不會干。一開始,她工分賺得少,加上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日子過得磕磕巴巴,饑一餐飽一餐也是常有的事。有一年寒冬,家中實在揭不開鍋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孫女士扛不住內心的悲傷,在煤油燈下伏桌放聲大哭。她的三個小孩子不知所措,也緊隨著哭嚎。最終因為聲音穿透力太大,驚動了村干部,村干部于是背了半袋谷子來雪中送炭。
因為缺營養(yǎng),我從小身子骨非常羸弱。農村里的小孩子都是父母的幫手,使不上力、不愛干活、喜歡靜靜看書的我最不受孫女士待見。雙搶期間,長姐與弟弟是孫女士的左膀右臂,他們要去田頭勞作,我必須在家曬谷子、洗衣、做飯、送點心到田頭。有時端茶遞水不夠及時,或者沉迷于看書,讓谷子被畜牲糟蹋了,孫女士就用很有殺傷力的眼神加刺耳的話把我貶得一文不值,大意是我干啥啥不行,吃飯第一名。長姐與弟弟聽了這些話,干活更積極有勁了。
后來,孫女士恢復城鎮(zhèn)居民戶口,進廠子工作,成了家里的頂梁柱,要上三班倒,父親每天都去接送。孫女士有一次下中班回來,大概晚上十一點,把我喚醒,神秘兮兮地說要給我吃好東西,還讓我別太大動靜,吵醒睡著的姐姐與弟弟。她面帶微笑,拿出一個包裝袋,拉開外袋,扯出一塊壓縮起來的面餅,用滾燙的開水泡在大搪瓷茶杯,加入一包很小的粉料。奇跡發(fā)生了,面餅變軟了,那個香味一直留在我腦海深處。雖然三個人分食,我只吃了幾口,但我非常愉悅。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最早的方便面。我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孫女士當時為什么獨獨叫醒了我品嘗美食,我時常懷疑自己做了一場夢。
大多數(shù)時候,我跟父親都是孫女士發(fā)脾氣的靶心。孫女士工作太辛苦,回到家如果沒有現(xiàn)成的飯,我們要被她指著鼻子罵:“去哪了?我累死累活養(yǎng)著你們這群人,別人家的孩子都懂事,會到單位幫忙賺錢,別人家的男人能挑大梁做生意,我家就靠我一個女人。”我偶爾會頂一兩句嘴,引燃她的怒火。而父親木訥,基本上逆來順受。
姐姐不愛讀書,早早地參加工作了。我們兩姐妹在學校比較出名,一個可以把皮筋跳得很好,卻經??荚嚥患案襁€留過一級,一個年年考滿分、拿獎狀卻連小泱溝都跨不過,跳皮筋基本上卡在第一下。親戚家辦喜事,我拿著獎狀,故意在她們面前晃,一幫人就跟沒看見似的繼續(xù)閑聊:“這個老二,倒是常常能拿些獎狀、橡皮、鉛筆什么的,可惜不會干田頭活?!币粨苋撕逄么笮?,附和著說:“女孩子書讀得好沒什么用,要多讓她干點活,好早點貼補家用。”
我那時甚至幻想我不是這家的孩子,我的父母應該和同學家父母一樣,會給我穿漂亮的衣服,給我燙頭發(fā),給零花錢,就算成績很爛也把我夸成一朵花。無奈,我長著一張完全遺傳自孫女士的臉。
城市里的娘家人生活得越來越好,貧富差距讓孫女士很自卑:“如果我那時候沒那么早被安排嫁人,我現(xiàn)在也應該跟弟弟妹妹一樣,會是個體面的城里人?!背抢锿馄偶襾砣?,早有小孩來通風報信:“你家紹興客人來了。”穿著干凈挺括的衣服,操著紹興口音的外婆一家是我們的驕傲。外婆每次來也要感嘆:“嘖嘖嘖,這個水啊,比我們倒掉的還臟?!睂O女士既心疼又無奈。
改革開放后,村里很多男人搭上改革的順風車,開企業(yè)或者進廠工作。父親沒什么文化,年紀又大,所以依舊務農。家庭的經濟重擔還是壓在孫女士肩頭。
孫女士以前工作的工廠倒閉了,她又進了鎮(zhèn)上一家五金電機廠。多勞多得,孫女士沒日沒夜地干活,就為了多做幾個電機。她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晚上還要把電機帶回家讓我做繞線焊接工作。我一放假,她就讓我跟著她進廠。那個時候,她的腦子里就是多賺幾分幾角,容不得我反對、偷懶。寒假的夜,五金廠里燈火通明,快11點了,孫女士還在干活。我困了,不停地打哈欠,要回家。孫女士瞪大眼道:“活兒還沒干完,就知道偷懶?!蔽椅貌恍校酉禄顑号苓M漆黑的夜,一路跑一路哭。黑黢黢的馬路上,幾乎沒有人與車,恐懼感讓我壓低了哭聲。頂著刺骨寒風,我終于安全跑到了家。如果不是九年制義務教育,我懷疑她會讓我輟學打工。
初三那年,學校讓尖子生去城里的重點學校讀書,我有幸在名單上。我回家跟孫女士說,她頭搖得像撥浪鼓:“那么遠,坐車要車費,讀書住校又要多花錢,不去?!彼ジiL說:“我們家經濟困難,你們別讓我女兒去那邊讀書?!毙iL是個暴脾氣,他扯開喉嚨開罵:“你這個沒文化的農村婦女,目光這么短淺,別人家想去都沒得去!”那句“沒文化的農村婦女”尤其刺耳,孫女士高小畢業(yè),如果那時有條件,做個小學老師綽綽有余。她連忙討?zhàn)垼骸拔覀內?,我們去,謝謝校長?!辈贿^,她回來后就狠狠地給我下了最后通牒:“高中是不會給你讀的,別再妄想?!?h3>三
結果,我確實沒讀高中,而是去讀了幾乎免費,每月還有糧票、菜票的護校。那段時間我給孫女士長臉,讓她高興了,但也就半分鐘熱度。我們家依舊處在貧困線上,孫女士依舊超工時做著手工活,脾氣一點沒見好。我要拿生活費,必須先聽她叨嘮:“別人家的孩子都工作貼補家用造新房子了,就我們家的還在吃白飯?!闭f歸說,錢還是給到手的。
我工作后住在單位,終于脫離了苦海。初期,我的工資是家里最高的一個,孫女士于是把目光轉向了弟弟,逼得他辭掉國營單位的工作,出去賺錢。人也許就需要被鞭策,弟弟從底層打工人成長到經理,也就兩三年時間,生活大大改善,還在城區(qū)買了房。只可惜,父親沒福氣,在生活有起色的日子里患病,永遠離開了我們。
弟弟結婚生子后,孫女士進城照顧孫子。她當了大半輩子的農村婦女,進了城依然像過去一般喜歡走鄰串舍。家里做了什么新鮮吃食,她總要一家一家地送,一來二去就和鄰居們混熟了。小區(qū)里的老人大多是退休知識分子,她們常常一起跳廣場舞。孫女士作為路邊鼓掌的觀眾,目不轉睛,將一招一式收于眼、藏于心。一天,領舞的張老師把在旁邊觀舞的孫女士拉進隊伍,打開了孫女士的任督二脈。從來沒有跳過舞的人,胳膊腿居然非常聽話,幾次跟跳后也能翩翩起舞。大媽團再也少不了她的參與,她順理成章成為活躍分子。
這兩年因為新冠疫情,健康碼成了頭等大事。孫女士會使用智能手機的本領著實讓她驕傲了一把:進菜場、乘公交、去醫(yī)院都能麻溜地出示健康碼,同齡的老人只能看著羨慕。如今,我與孫女士一起外出,時不時會聽到她說:“我請客。”想當初,我要從一分錢掰開當兩分花的她手里拿到錢可真不容易,如今的她有點無原則的手頭松,視金錢如糞土,有余錢就要塞給小輩們。村里有事她會捐款,電視上看到災情,她也會動員我們捐錢捐物。她說錢財都是身外之物,開心、健康最重要。
現(xiàn)在想想,孫女士最艱難的時候應該就是二三十歲,她在最好的年紀被貧困逼成了怨婦、悍婦。如今的孫女士,不斷完善自己,終于活出精彩,活成她自己想要的樣子。
編輯 | 溫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