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臻
方冉抬起頭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對面的女人,又看到了四面包圍著他們兩個的白色的墻。
他討厭白色的墻,白色的房間。他二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上船,干實習機工。老機頭帶著他在悶熱的機艙里爬了三層樓,走進一個黑漆漆的屋子。過了一會兒,等他習慣了那種昏暗,才看到原來房間的四壁都是鐵質的百葉窗,藍瑩瑩的暗光從那些細縫中透了進來。
老機頭張了張嘴——在機艙轟鳴的噪聲中要聽清楚他的話簡直是不可能的。方冉不得不摘下一個耳塞。老機頭核桃似的臉龐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微笑,朝著旁邊兩臺高大的、圓筒一樣的機器努了努嘴。
“這個房間本來是白色的,”他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墻邊的拖把桶,“弄干凈。”
二十二歲的方冉低下頭,自己的雙手和黑色的地板上都泛起一層灰暗的波瀾——她不會對這個有興趣。
他又看了她一眼。女人個子嬌小,留著齊耳短發(fā),圓臉、濕潤的眼睛,看起來有些孩子氣。當她從自己的電腦屏幕上移開視線,抬起頭來時,方然看到了她的嘴唇。那薄且線條緊繃的嘴唇,在她抿著嘴微笑時幾乎像是一道淺色的平滑疤痕。
“方老軌,好久不見,我們開始吧?”她征詢似的問。
他見過她,但是在哪里呢?
“有什么問題嗎?”女人問道。
方冉坐直了身體。
“我就是想確認一下,我現(xiàn)在究竟是在代表我自己接受調查,還是身為公司的職員協(xié)助你們?”他垂下眼來,“畢竟,你要理解,雖然公司還沒有因為此事對你們正式提起訴訟,但我們確實也因此聲譽受損……”
這時,女人抬起一只手,虛握成拳。方冉立馬意識到,這個動作是做給監(jiān)視器后面的人看的。他看向女人的身后,其中一扇白色的墻正在變得透明——透明的黑暗后,一個乳白色的房間浮現(xiàn)了出來,四只渾身蒼白的動物在里面站成一排。它們兩腳著地,身高一米六左右,脊背因為虬結的肌肉而稍顯佝僂,腦袋像漆成白色的巨大籃球。它們全都垂著頭,似乎是在盯著自己手腕和腳腕上的電子鐐銬。
“不好意思,我忘了它們?!迸藗冗^身,投了一瞥在身后的動物身上,“方老軌,我理解你的顧慮。但是我需要你相信我,相信我們,相信這種問題在我們創(chuàng)造它們之初就已經(jīng)考慮過。無論真相如何,我都相信這件事沒有你的責任。”
方冉說:“那就有它們的責任嗎?”他的目光滑到她身后站成一排的四只裸猿身上。
“裸猿作為以黑猩猩為藍本的人造生物,它們的認知有著不可否認的先天缺陷。所以‘責任這個詞在這里不太適用——我需要你放輕松,畢竟這只是一次簡單的貨物估損。你有點兒太緊張了。退一萬步說,裸猿的行為缺陷早在設計之初我們就有預測……”她微笑起來,“所以,即使這些裸猿是在你的領導下變得行為異常,我們也不會否認我們產品的質量問題。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你所說的那樣,所有裸猿,一經(jīng)售出,終身質保。”
她打出一個邀請的手勢,臉上的疤痕繃緊了——那是個盡力柔和的微笑。
“現(xiàn)在,輪到你幫助我們了?!彼氖只氐搅随I盤上,“請從頭講起,不要放過任何細節(jié)?!?h3>2
“時間是十月末,我想,十月三十一日。船名‘大白鯊號,呼號3FRN7。墨西哥維拉克魯斯,CST22點左右,UTC/GMT-6。引水接管時間20點,側推啟用時間21點,靠港21點30分左右,我不是很確定,你們可以派人核查輪機日記??傊?,那次靠港算是很快的了,所以我還留有一些印象。當時機動航行值班的是我和大耳朵。大耳朵是從左數(shù)第三個,它的耳朵比其他三個人都大。你們叫它什么?”
“哦,C-8534,這個不太好記。總之——好的,我知道了……”
“總之,我安排了大耳朵叫上阿一和土豆去機艙轉一圈——阿一是左邊第一個,它的額頭上有一道‘一字型皺紋。土豆是第二個……對的,它愛吃土豆。盡量說重點?行。
“大概十點鐘我們下了船,在梯口有登記,可以查記錄。當時好像是墨西哥當?shù)氐囊粋€什么節(jié),非常熱鬧……人人都戴了面具,或者是在臉上畫了什么東西?我不是特別確定。對,雖然已經(jīng)十月了,但墨西哥還是非常的熱。
“我們在附近轉了轉,最后連我臉上也給涂上了油彩。這中間的事我記得不是特別清楚了,說實話我一直沒搞明白,有好多人。我只記得在月光下和花車旁邊跳舞……還有鐘樓,海邊的鐘樓,上面打著乳白色的光,人們在路中間彈大提琴。沒錯,是彈的。”
方冉頓了頓。他想到了第四只裸猿——被他帶下船的那只。他叫它小蛋皮,雖然所有民用裸猿都接受了絕育處理,讓它們的睪丸只剩一層“蛋皮”,但這一只的也格外小了。這個綽號聽起來顯得有些侮辱,但是如果對象察覺不到,那它就變成了一個愛稱。不管怎么說,他確實已經(jīng)記不清那一夜的細節(jié),但這些記憶卻沒有隨著他的敘述愈發(fā)模糊。那只裸猿套著人的衣服,在人群中旋轉——笨拙得幾乎稱不上是在跳舞。而仔細回憶時他才發(fā)覺,自己的記憶是如此之少,只剩下人群中的歌聲、吵鬧的音樂、笨拙的舞蹈,還有它那在月光下不再顯得病態(tài)蒼白的皮膚。
“然后呢?”女人問。
然后一切都模糊了。他越是努力地去想那天晚上,反而越會想起不相干的事。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年之后,陸地上發(fā)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夢。世界似乎本來就應該是漂浮不定,或者在臺風影響下以穩(wěn)定頻率左右橫搖十五度的。在船上你也可以跳舞,不過不能在公共區(qū)域,不能在機艙,不能在甲板,不能在駕駛臺,當然也不能在裸猿面前。因為人人都知道,它們精于模仿。
實際上,在維拉克魯斯的餐館里——就在那個久負盛名的監(jiān)獄旁邊,在暗藍色的夜色中,它就像是一個半潛在海中的怪獸——方冉遇到了一個裸猿服務生。總之,他們坐在結實的木頭桌子旁,拌鱷梨醬和辣椒粉的玉米片已經(jīng)全吃光了,烤豬肋排油亮亮的骨頭扔在腳邊,一個服務生低著頭給他們上烤餅,并以老練的態(tài)度收起方冉慷慨地撒在桌上的比索。這時,方冉聽到小蛋皮的聲音。
乍聽之下,你會以為是有什么玻璃做的東西砸在地上碎了——那么尖銳,不尋常,讓人不舒服的刺耳聲。過了一會兒,他才遲鈍地看向小蛋皮拉長的臉和張開的嘴,意識到那是它在尖叫。方冉和小蛋皮已經(jīng)相處了快三年,還從來沒聽到這只裸猿發(fā)出過除了近似“哼哼”以外的任何聲音。他順著小蛋皮的目光看去,那個手里攥著錢的服務生僵住了,直到此時,他才注意到對方過分蒼白的手臂和佝僂的身體。他一下意識到小蛋皮是因為這只裸猿拿了錢而感到“不滿”——如果裸猿有這種情緒的話。方冉想起來,好像他在買這批裸猿之后到一個什么實驗室接受過培訓,說是不應該給裸猿報酬。畢竟,它們生存的目的就是工作。
方冉?jīng)_那個裸猿服務生攤開手,示意它把錢還回來。他雖然已經(jīng)喝醉了,但還算沒忘記怎么對這些裸猿進行威懾性武力恐嚇——他使勁兒拍了一把桌子,嚇得小蛋皮都跳了起來,雙手在身前揮舞。他的手火辣辣地疼,但還是歪頭盯著那只裸猿,等著這畜生服軟——不管是躬身、退步,還是直接躺倒在地露出自己兩腿間那毫無功能的玩意兒。方冉已經(jīng)醉得顧不上在意一只裸猿的體面。如果這是在船上,他不會做得這么過分,最多也不過是關禁閉而已。大白鯊上的禁閉室很小,大概有裸猿宿舍的一半大,設施卻沒后者一半好。那里地上墻上都是光禿禿的灰色鋼鐵,角落里扔著一張彈簧至少斷了一半的床墊,離鐵做的真空馬桶還不到兩米,簡直還沒睡著就像已經(jīng)陷入了一個骯臟的夢。方冉想,做夢總比不做稍微好那么一點兒,因為夢里很少有人會是孤身一人。
不過,他眼前這個裸猿就像是在夢里生活了太久,它的脊背依然緊繃著不肯屈服下去,涂滿油彩的臉也沒有緊張到露出微笑似的表情。只是看著它,幾乎有一會兒,方冉都覺得自己是不小心唐突了一個過分古怪蒼白的墨西哥人。在這種僵持中,這動物——這人造的怪物越來越安靜,越來越像死亡——或者說,裸猿特有的去攻擊性的本能,“僵或逃”的僵直。它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狂亂地轉動著,就好像是有什么邪靈被困在了這具動物的軀體中。
方冉一腳踹向它的膝蓋。這只裸猿松開了手,雙膝跪地,比索散落在周圍。它顫抖著摟住自己的頭,露出了牙齒并哀號起來。接著,出于完全的戲謔和酒醉后的善良,方冉彎腰撿起一張比索,對著已經(jīng)癱倒在地、對他徹底心悅誠服的小蛋皮說:“這是你的了?!彼粗〉捌は駛€孩子似的在那些花花綠綠的紙鈔里打起滾來,發(fā)出喘氣聲。
方冉大笑起來,撿起桌下的骨頭向著那個摟著頭的裸猿扔過去。他笑個不停,連眼淚都要笑出來了——直到他發(fā)現(xiàn)喧鬧的餐館里已經(jīng)完全安靜了下來。這些膚色黝黑、臉上涂滿油彩的人們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們三個看:一個蹲在桌下露出牙齒,一個抓著自己的腳前后打滾,一個笑個沒完。過了一會兒,后廚走出一個膀大腰圓的墨西哥男人,臉上的顏料卻勾勒出一副艷麗而伶仃的骨骼,他不停地在自己的圍裙上抹著手,然后叫他們三個都趕緊滾出去。
“這些都是前奏?!狈饺綇娬{道,“我就知道那天晚上還會有破事……”因為一只裸猿不肯給他錢,或者換個角度說,他不肯給裸猿小費。不管怎么說好像都很荒唐。
但女人只是抬頭瞥了他一眼,就好像他說的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我們只是建議不要給裸猿報酬。如果你非要給,倒也不是不行,”她聳了聳肩,“就我個人來說,我只是覺得這樣干沒必要。畢竟,你不會付給你的汽車或者房子報酬。將裸猿擬人化是很危險的,實際上我們建議連名字也不要給它們起。不過我懷疑你已經(jīng)把培訓內容忘光了。”女人的手在鍵盤上停了好一會兒,方冉才發(fā)現(xiàn)她是在看著自己,他趕忙把目光從她細長的手指上移開。
她不客氣地說:“如果您好好讀過我們配發(fā)的手冊,就會知道裸猿是愛好爭執(zhí)的動物,它有嫉妒心和競爭意識,還有不弱的三角關系意識,你的這種行為會引起不必要的爭端。我們的技術暫時還沒法把這些拿掉……不過拿掉的話會影響它們的合作能力,到時候還不是拆東墻補西墻嗎?”
方冉不安地掰著自己的指頭,像個被數(shù)落的學生。他辯解似的說:“人也是愛好爭執(zhí)的動物?!?/p>
女人尖銳地看了他一眼,說:“但是和裸猿沒有可比性。我們有理性,知道控制自己?!?/p>
可能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方冉想到他見過的那些喝醉了的水手,僅僅因為口角就把通風管道灌上二氧化碳,又或是那些在浩瀚汪洋之間的派對,和派對后人們臉上的疲倦、淤青以及腫脹。他張了張嘴,還是沒說話。
女人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我能理解你的移情,我們的大多數(shù)客戶都是處于類似的工作環(huán)境里……這種很……”
艱苦?封閉?可怕?方冉倒是不這么想,他們的食物營養(yǎng)而種類豐富,甚至有方冉自己休假時都舍不得花錢去吃的美味;他的房間寬敞舒適,有智能空調系統(tǒng)全天送風,調節(jié)溫度濕度。在機艙工作確實是一種挑戰(zhàn),但還是個孩子時,方冉就喜歡跟機器打交道了——那個時候是家里的鬧鐘、收音機和電視,他會一樣一樣把它們拆開再拼回去?,F(xiàn)在變成了大型低速二沖程主機、分級式壓縮機和Alfa?Laval式分油機,但有一點一如既往:它們是如此的有規(guī)律可循。而且當它們運轉起來時,你總是能聽到反復的、有力的,仿佛是贊同似的聲音,而不是寂靜——那種身處人群之中卻無所適從的寂靜。
“關禁閉倒是個很有啟發(fā)性的行為?!彼昧饲面I盤,“非常、非常有啟發(fā)性。對裸猿的社會性進行剝奪。但我還是期待你快點兒能說到重點?!?/p>
“重點?”方冉茫然地看著她,然后又看向她身后的小蛋皮、土豆、大耳朵和阿一——阿一抬起頭來,額頭上的褶皺擠成一個“一”字。
它在看著他。之前,在船上他們就經(jīng)常會視線交匯,因為阿一是最機靈的一個,很多時候只是依靠情景和眼神,甚至不需要手勢就知道他需要什么。24號扳手,蒸汽墊圈,吸油氈,耐高溫黏合劑,軟黃銅錘而不是小鋼錘,不錯,阿一你棒極了。
不過,反過來呢?阿一想要什么?它想和它的同伴們站成一排,像一群待審的犯人嗎?它們餓了嗎?它們想要凳子嗎?它們討厭白色嗎?
阿一看著他,額頭上的褶皺擠成一個“一”字。
“沒錯,重點,方老軌?!迸苏f,“那個雌性裸猿。你在偷渡檢查時發(fā)現(xiàn)的?!?/p>
“偷渡檢查是我回到船上之后的事。我在床上睡了可能有兩三個小時,夢里好像有人模模糊糊地叫著我的名字。然后我就聽到了發(fā)電機自動并列的聲音,很像是一聲遙遠的呼嘯。我從床上起來,這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傍晚。我記得從舷窗看出去時,太陽像一塊通紅的肉,還在跳動。我頭很暈,嘴里很干。又過了一會兒,我覺得能站得住了,就開始安排偷渡檢查。當時大概是這樣的:阿一去查舵機間,左右通道,土豆查左右舷兩個風機間,大耳朵查左右舷救生艇,小蛋皮徹查機艙。我給自己安排了個最輕松的活兒,去查應急發(fā)電機間——也是因為我感覺悶得厲害,想出去轉轉。
“應急發(fā)電機就在A層甲板上。我一步邁出水密門,感覺就像踩進了一碗墨西哥濃湯,海風悶熱而黏稠,傍晚的海灣也依然熱得驚人。在赤紅的夕陽下,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海平線像是在沸騰一般。
“我打開應急發(fā)電機間沉重的水密門,聞到本該無人的屋子里的氣味——那種甜膩的討好人的腥味,還有舔著硬幣一樣的鐵銹味,同時還有股陌生的氣息,像是一把受潮的鼠尾草,或是一只汗津津的女人的手。我朝里面走了幾步,聽到一聲錯覺似的悶哼。
“悶哼。就像受傷的動物或者人。我先轉身看了一眼,身后沒人,那幾只裸猿也沒有游蕩到這里來。然后我又往里走了幾步,就看到了它——?一只雌性裸猿,穿著當?shù)厝说囊路?,大笑著——幾乎是恐怖地看著我?!?/p>
“就這樣?”女人問,她舔了舔傷疤似的嘴唇。
“不然呢?”
女人搖了搖頭,好像在說“你的故事你說了算”。確實我說了算。方冉暗忖。
“我們發(fā)現(xiàn)這只裸猿的時候它正在哺乳期?!彼氖蛛x開了鍵盤,轉而敲著桌面。
“所以,那個孩子哪兒去了?”
“對的,是這樣的,它的肚子高高隆起,一眼看過去就應該知道有了個——嬰兒?胎兒?裸猿胎兒,嗯,裸猿幼崽?我不知道該怎么說,總之,我一開始沒有看到它,漏掉了。它的母親一直用身體護著它。
“‘你是干嗎的?我下意識地問。然后我想起來它不可能回答我,它只是瑟縮成一團。我不知道這只裸猿受過怎樣的社會教育,所以不知道它到底能不能聽懂我說話。我想著這應該是個偷渡客——雖然極度不尋常,我從來沒聽說過裸猿能自己偷渡。再說它想到哪兒去呢?大白鯊號又不會經(jīng)過一個‘裸猿國。
“我邊想著邊更仔細地搜尋,想找到帶它上船的人,不過我沒找到。我本來想迅速聯(lián)系公司的,但是被這事耽擱了。等我想到該把它趕下船交給墨西哥警方的時候,船已經(jīng)離港了。
“說老實話,我也想過把它扔進海里,考慮到船在下一個國家靠岸時海關和移民局會給我找的麻煩。但怎么說呢,我不是個樂于殺生的人。況且,阿一它們也不太介意這雌性裸猿分享它們的食物。而且我的男孩兒們也都被閹了,不會惹出什么亂子來。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就那樣順其自然了。
“至于為什么離港后也沒聯(lián)系公司,說實話我是想過一靠港就先把它藏起來然后轉手賣掉的……帶崽的裸猿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雖然還沒生下來。
“我的裸猿們對這件事有什么意見?它們沒什么意見,實際上,我覺得它們的認知水平搞不清這種狀況。對它們來說,這是個天降的陌生人沒錯,可也就這樣了。我也沒聽說過裸猿會對同類有什么特殊感情,不過畢竟男女有別,我給它安排了一間乘客的房間?!?/p>
“裸猿逃跑的事并不罕見。”女人說,“我們已經(jīng)明確地警告過,但很多客戶依然拒絕把它們當作有知覺的生物看待,盡管它們已經(jīng)比普通勞工好打發(fā)得多?!?/p>
方冉說:“我也覺得它受過虐待?!彼q豫了一下,補充道,“即使我們很熟了,它看到我還是會……怎么說呢,嚇一跳吧。”
“我不是特別清楚墨西哥分部那邊的情況,不過南美有過一起——一只雌性裸猿,本來是一個橡膠公司的財產,結果自己逃走了,被當?shù)氐姆藥妥プ。詈鬁S落到在一個畸形秀似的地方出賣皮肉。最終被回收時,這個雌性個體也展現(xiàn)出了一定的行為異常?!?/p>
方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而她避開了他的目光。
“即使從科學的角度來說,人類的欲望機制也是復雜而奇異的?!?/p>
“聽著像科學主義的辯護。”方冉說,“這分明就是變態(tài)。欺負裸猿不會說話?”
“你有沒有奇怪過,為什么裸猿不能說話?”
方冉說:“它們的基因原型是黑猩猩,黑猩猩就不會說話啊?!?/p>
女人挑起一邊的眉毛,“很有邏輯。但是黑猩猩和人類的基因組相似度達到了98.8%,而且它們的智能水平并不低下,這也是我們得以創(chuàng)造裸猿來幫助人類擺脫一些低級勞動的基礎?!?/p>
方冉說:“是,我一直奇怪為什么你們不直接造機器人什么的,”他舔了舔嘴唇,“那就可以連我都不需要了?!?/p>
女人忽然笑了。她以一種讓方冉很不舒服的眼神審視著他。
“方老軌,你不會是那些覺得裸猿會搶走人們工作的盧德分子之一吧?我們現(xiàn)在的這個世界是很尷尬的,一方面我們的社會分工已經(jīng)走了太遠,已經(jīng)沒有曾經(jīng)的足夠豐富和高效的勞動力來做那些基礎的……工作?!?/p>
就好像承認裸猿是和他——以及她一樣是被聘用的有多難以啟齒。方冉想,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
“另一方面,我們的社會卻還沒有發(fā)達到能填補上這個勞動力的缺口。”她說,“所以才有了裸猿:一種智能足夠負擔我們需要做但是沒人愿意去做的基礎作業(yè),但又不會太過智能從而把我們全部取代的動物。”
方冉說:“聽起來你們才是這里的盧德分子?!蹦芊磳⑺卉?,他非常開心,“所以你們就是造了個‘正好比你們笨一點的動物——聽起來還真跟那些反對分子說的差不多,這不就是上帝干的活兒嗎?”
女人嘆了口氣,就像方冉說錯了什么并且讓她覺得失望了。她有點兒疲憊似的用食指揉了揉太陽穴。
“方老軌,如果讓你教黑猩猩說話,你愿意嗎?”
方冉說:“只要它們不咬我?!彼緛硐腴_個玩笑,卻感覺嘴里很干,“我覺得,教個說話也沒什么吧,至少不會《猩球崛起》?!?/p>
女人沒笑。他只好自己干巴巴地笑了幾聲。
“黑猩猩不能發(fā)聲是因為它們不能?!彼唵蔚卣f,“它們的喉舌解剖結構就不允許。相對來說,我們人類能擁有發(fā)聲的能力是一種演化中的意外。我們善用了這種意外。或者用你的話說,上帝不但按照他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我們,還給了我們他的內在,他真正的智慧。所以,你可以說我們確實做了上帝的工作,但是我們沒做完?!?/p>
方冉把膝蓋上的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交叉。
“那你們……打算做完嗎?”
“不,”女人說,“永遠不會?!?/p>
“總之,這個女人——這個雌性裸猿在我們船上過得挺滋潤的。大家都會讓著它,這也不是說它經(jīng)常跑出來搗亂,但確實有點兒不同尋常的好奇。有時候還會讓你覺得它知道你在想什么??傊?,對一個孕婦來說,是活躍得奇怪了。
“有那么一次,我上右舷的風機房檢查三號和五號風機,卻發(fā)現(xiàn)它——還有小蛋皮一起在里面,我沒吩咐過,但它們在擦墻和地板。我想看看會發(fā)生什么,于是就躲在門口。
“風機房里很黑,三面都是隔熱的風門——如果你沒見過,想象黑漆漆的鐵質百葉窗就行。如果你出過海,就會知道海上連陽光都泛著藍色。那個雌性裸猿就跪在那樣的一片暗藍中,絲毫不在意油污弄臟了它那件明顯是偷來的、過大的牛仔背帶褲。在另一側的黑暗中,小蛋皮在擦墻。它舒展著脊背去夠風門上邊,拉長的影子在暗藍色中鋪開。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就是它們從來就是兩只腳著地的——而不是四只腳。
“這時,雌性裸猿發(fā)出一個聲音,我從來沒聽過這種聲音,因為感覺太過快活了。接著,它停下了動作,轉而坐起身來,不再遮掩它的肚子。它坐在那里,一聲接一聲地叫喚,直到小蛋皮也停下并走了過來。雌性裸猿朝著它舉起一個什么東西,兩個人就都發(fā)出了那種快活的聲音。我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雌性裸猿是舉著一只蛇蜻蜓。我差點叫出聲來,這種蜻蜓長著巨大的雙翅和可怕得看上去能夾斷手指的長顎,不過我發(fā)現(xiàn)這只蛇蜻蜓是死的,才勉強放下心來。雌性裸猿舉起這只長相怪異的蜻蜓,好像在對著光檢查一樣,暗藍色的陽光透過蜻蜓翅膀在它的臉上打下了詭異的紋路,看起來就像它的血管全部都浮現(xiàn)在了蒼白的面孔上。
“接著,小蛋皮接過這只蜻蜓,把它放在了雌性裸猿的頭上。
“有那么一會兒,我鬧不懂它在做什么,在我看來這都接近恐嚇了。直到我看到雌性裸猿臉上那種齜牙咧嘴,仿佛被打動的表情。我差點兒以為小蛋皮是沒被閹干凈——不然干嗎要無故私下討好雌性呢?不過,它還懷著孕,小蛋皮是沒理由被它吸引的。
“雌性裸猿發(fā)出一連串喘氣聲,我知道,那是它的笑聲。
“小蛋皮沖它伸出一只手。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它們一定會跌倒,但它們沒有。它們手拉著手,奇怪岣嶁的脊背靠在一起,幾乎像是互相依偎。互相攙扶著,它們在這個昏暗的白色房間里踏步,扁平的大腳下踩著無數(shù)波瀾。蜻蜓在它赤裸的肉瘤似的腦袋上隨著它們的舞步微微振翅,大到夸張的黑色長顎有一下沒一下地碰到它蒼白的皮膚。小蛋皮拉著它的手,弓下腰去,開始旋轉,也就是這時它們開始失去平衡,跌坐在地,同時不停地發(fā)出那種過于響亮、過于快樂的喘氣聲。最終,它們累壞了,仰面癱倒,蜻蜓也跌落在地。我聽到雌性裸猿從嗓子深處發(fā)出咕嚕聲,而小蛋皮也以我從來沒聽到過的咕嚕聲回應著它。
“那天晚餐的時候,我來到裸猿的餐桌邊,看著它們吃烤牛肉和土豆。它們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我。裸猿吃飯時總是專心致志,這也是我食不下咽時總會來到它們身邊的原因。但這次有什么不一樣,所有裸猿都不止在盯著自己的食物,還看著別人盤子里的東西,就像是餓過了頭。但是它們沒有出現(xiàn)爭搶的跡象,相反,每個人都在盤子里剩下了那么一些。然后,阿一站起身來,把所有盤子里的剩飯倒進同一個盤子中,推到了那個雌性裸猿面前,從嗓子里發(fā)出柔和的呼嚕聲。
“那件事之后,過了大約有一個月,有一天我走過它房間外,聽到里面?zhèn)鱽砗吆呗暎婀值氖沁@種哼哼的聲音幾乎是有規(guī)律的——甚至稱得上是旋律?當然了我沒聽過任何一首這樣的歌,但很像是旋律,或者說,像是人在以為沒人時發(fā)出的那種隨意聲音。我推門走進去,又一件怪事——它就靠在床頭上,正在急著往自己身上披衣服,顯然,它剛才什么也沒穿。它看見了我,只一下,就沖我大叫起來。我急忙退了出來——我可什么也沒看到,就當我是狡辯也行:裸猿那蒼白扭曲的身體毫無美感,更別說它還大腹便便。我正準備走開,卻聽到那種大叫聲沒有停下,反而越來越響。我從來沒聽到過裸猿發(fā)出這種怪聲音,也不希望它死在我的船上。于是我使勁兒敲門,大叫:‘你沒死吧????沒死吧?當時我實在不知道該問什么了,也不敢直接進去,因為剛剛它往自己身上攏衣服的那一下。但是它一直在叫,我就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等到它不叫了,我又敲門,但是沒有任何回音。我過了幾分鐘又推門進去,看到滿床都是血。一個死胎掉在地上,另一頭還連著它的身子。我湊過去看,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死了?!?h3>5
女人沉吟了一會兒。
“那你是怎么處理那個死胎的?”
“本來是想用焚化爐的,但是……”方冉猶豫了一下,“我不是很想去碰那個東西。所以我就叫裸猿把它扔到海里了。”
女人頓了一下,又敲了幾個字。
“裸猿們沒有反應嗎?”
“沒有?!狈饺秸f,“它們只是按照命令行事?!彼穆曇衾飵狭艘稽c兒急切,但女人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又看向她的身后,只有阿一望著這邊,其他裸猿都垂著眼睛。阿一看著他,就好像知道他在說什么一樣。
“方老軌,你確定你沒記錯嗎?”
方冉看著她,“我覺得沒有?!彼卣f。
“但是我這邊的尸檢顯示它已經(jīng)完成了整個分娩過程,無論是胎盤還是別的都已經(jīng)完全產出了。順便說,它還有哺乳過的跡象。”女人嘆了口氣,就像是在對小學生解釋什么深奧的知識,比如說,一道一元一次方程。
“方老軌,你知道為什么我們要為裸猿設計有性生殖的模式嗎?”
“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很討厭這個‘你知道……為什么……的句式?!彼砂桶偷刂S刺道。
“為了基因庫的演化。你瞧,裸猿被創(chuàng)造出來——雖然非常了不起,但我們確實只是提供了一個思路。世界各國的基因學家、生物學家,乃至動物行為動物認知學家都對這個命題特別感興趣。如果是為了控制,那無性生殖會非常便利,但香蕉就是個前車之鑒?,F(xiàn)在世界各國都有了繁育不同品類的裸猿的計劃,有像我們這樣專注民用行為學習的,有俄羅斯那種軍用型,甚至還有更奇妙的智能開發(fā)型……任何但凡有一丁點兒理想的人都不能容忍那么多寶貴的基因就此流失。但是在眼下的環(huán)境中,大部分裸猿的有性生殖依然是出于節(jié)約成本的‘種內繁育,這對研究工作來說很不理想?!?/p>
“演化?”方冉忍不住說,“我是個俗人,可能確實是‘一丁點兒理想也沒有,但我覺得你們一定是沒看過《猩球崛起》?!?/p>
女人笑了笑,對他的挑釁有種讓人氣惱的寬容。
“我只是在解釋為什么那個死嬰會對我們有價值。”她語氣柔和,“你好像敵意很大?!?/p>
方冉咧了咧嘴,“可能是因為我也不太會說話吧。”
女人又笑了笑。
“我覺得你還不清楚‘說話究竟意味著什么?!彼f,“說話——溝通——語言,讓我們實現(xiàn)了為人的飛躍。因為只有通過有效且有效率的溝通,某個極富經(jīng)驗或極富才智的人才能奉獻他的價值給整個社會,實現(xiàn)知識的積累和傳播,從而實現(xiàn)整個社會的進步。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貝爾發(fā)明了電話,但是沒把原理記下來告訴別人,他一死這門技術就失傳——電話只好每隔幾年或者幾十年就被發(fā)明一次,我們永遠無法在此基礎上發(fā)展新的技術?!彼p輕笑了一聲,像是被自己說的話給逗樂了,“如果是這樣,我們也就不需要電話了?!?/p>
方冉盯著她。
“你這是結果論、目的論?!彼麚u了搖頭,“我受過的教育不多,但我也知道用進廢退是不對的。沒有非得‘會什么這一說?!?/p>
“但演化的推演就是目的論。我們的目的就是活下去和活得更好?!彼D了一下,“‘說話確實只是一個途徑,一種可以讓我們從地球上三十五門七十余綱約三百五十目的一百五十萬種動物中脫穎而出的方法,但至少眼下,它還是個無可替代、獨一無二的方法。不知道你是否熟悉同功演化……蝙蝠和鳥類一樣學會了飛翔,但卻還沒有任何一種動物像我們一樣學會了不同的‘說話方式。它們永遠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交流,不能像我們一樣為彼此著想,知道別人的經(jīng)歷,為人痛苦而痛苦,為人快樂而快樂?!?/p>
那人為什么要會說話?為了撒謊。
方冉握緊自己的手指,就像怕它們會飛走一樣。他想,這是沒有生活在人群之間的代價,是生活在幽暗的藍色和灰色之間、生活在自己的夢境和孤獨的噪聲里的代價,他像裸猿一樣忘記了發(fā)聲的技巧。他變得不會撒謊了。有那么一會兒,他自己也開始懷疑這究竟值不值得,直到他又想起來那個雌性裸猿倒在甲板上,倒在幽深的天空和那些天空上的孔隙似的星星之下。它深呼吸著跪倒,吸引了在檢查冷箱的土豆和大耳朵,然后它們又叫來了所有。在這個小小的,由一個人類和四只裸猿組成的圈子里,這個雌性裸猿急切地呼吸,叉著雙腿,羊水像是受到海洋的召喚一樣奔涌而出。陣痛扭曲了它蒼白而愚蠢的面孔,讓它看起來幾乎像是個人。方冉忍不住說:“使勁兒呀!”他卻沒有勇氣把手伸到它的雙腿之間。在這熱帶明亮的冬日星星之下,裸猿嬰兒的頭探了出來——接著卡住了,它那蒼白又皺巴巴的小臉朝上,像是望著天空和星星,緊接著便被母親的血淹沒了。
阿一尖叫起來,方冉還沒來得及阻止,它就跳到了雌性裸猿的雙腿之間,開始托著嬰兒往外拉。方冉去拉它的手,怕它把嬰兒的脖子拽斷,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只裸猿的力道很輕柔,一只手還墊在嬰兒的脖子下面。土豆、大耳朵都跟著尖叫起來,方冉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刺耳的聲音,而小蛋皮只是后退了。方冉跟著大叫起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他抓住裸猿母親的手,任由對方那黏糊糊的、膨脹的手指幾乎捏碎了他的。接著,尖叫忽然沉寂下去。這時,雌性裸猿的身體抽搐了一下,胎膜和胎盤都流到了甲板上。方冉用另一只手抹了抹臉,看到阿一捧起一個嬰兒,一個非人的,蒼白的又皺巴巴的嬰兒。一條黏糊糊的臍帶從阿一的手指縫里露出來,直連到母親身上。大家都面面相覷,這也是方冉頭一次直視他的下屬們。裸猿們那雙大得出奇的黑眼睛,幾乎是同一時間,像是失去了什么東西一樣低下頭,在星星下哀悼起來。只有母親在奮力向前,它松開方冉的手,幾乎讓后者在一陣陣痛中又感覺到一種甜蜜的失落。又一次,方冉還沒來得及阻止,母親便搶過自己的孩子,在它的臍帶上一口咬下去。
嬰兒放聲哭泣。
在方冉離開之前,女人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叫方然,很巧,和他的名字同音。而且她就是三年前與公司合作的研究所的研究員。方冉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他只記得那時候是個女的帶他培訓的,總的來說,戴著眼鏡,一臉畏畏縮縮,不能給自己做主的樣子。他還記得那些蒼白的裸猿——日后的阿一、土豆、大耳朵、小蛋皮在她身后魚貫而入,走進那個白色的房間,俯首帖耳。
她說:“花點兒時間,你會喜歡上它們的。它們比你往常習慣的人類手下更聽話、更高效、更熱愛合作。”
而今天他離開的時候,方然告訴他:“別做錯事,別做傻事,它們不值得?!?/p>
在大白鯊號上面的每一個生物都因為同一個秘密緘口不言,因為同一個秘密變得敏感和易受侵犯之前,它曾經(jīng)是一片樂土。這一切,方冉想,方然不會知道,也不能理解。因為她從來沒有過在五十多度的機艙中奔走、搬動、修理和維護,在機器的咆哮聲中激烈斥責或是和好如初,在顛簸的怒浪中假裝一切都完全正常、假裝睡著、假裝醒著,或者是在異國溫暖的洋流中夢到空無一人的家。她還沒有被充分擠壓到失去自己的形狀,沒有過度痛苦到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腳,分辨不出自己是誰,品嘗不出孤獨的滋味。
因此,她還不知道什么值得愛、什么值得被愛。
在那孩子活下來之后,它和母親一起獲得了全船的關照。它的母親走到哪兒都帶著它。方冉只要看見它們,心頭總會涌上一股近乎恐懼的感覺。他一門心思想弄清楚這個裸猿到底是哪兒來的——但這只能是個永不可解的謎團。他發(fā)現(xiàn)它能聽得懂簡單的指令,會做家務,還會捕魚。有一次在法國的勝利大錨地,它足足釣上來五條方冉說不上名字的大魚,但在這五條魚之后,盡管它興致勃勃地又釣了好幾個小時,卻什么也釣不上來了。它看起來十分氣惱,方冉卻因為它臉上的表情微笑起來。他猜測它曾是人家家里的女仆,拿著地圖問它想去哪兒,但它只是看著方冉,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你——去——哪兒?”
它只是發(fā)出急切的喘氣聲,手指追隨著地圖上最鮮艷的色塊。
后來,方冉在它的房間里裝了一面鏡子。這個雌性裸猿會在鏡子前打扮自己,不過方法稍微差點兒意思——有時候是在頭上頂個菜葉,有時候是把一些碎紙屑固定在耳垂上。有一次,方冉還看到它把土豆泥糊在臉上,它懷里的嬰兒就伸長了舌頭去舔母親的臉。它笑起來,不過沒有露出牙齒,沒有像方冉第一次見到它時那樣。
他沒想過他還能再次看到它那樣驚恐。那是他們靠港之后,公司和研究所安排的代理上船檢查,方冉?jīng)]忘記把它藏起來,但卻忘了那個孩子??傊?,孩子哭泣起來,也許因為感受到了生人或者單純的不適宜躲藏,它像黑猩猩的幼崽一樣凄厲地抽泣起來。
六個穿著制服的人,胸前繡著研究所的名字,志在必得、躊躇滿志,習慣了鞭笞和威嚇性武力恐嚇。他們本來只是隨便看看,穿過大白鯊的餐廳,穿過裸猿宿舍,穿過甲板和過道,卻聽到風機間里凄厲的號啕。其中一個人從那些鐵質的百葉窗往內查看,卻除了一片暗藍色的波瀾以外什么也沒看到。他跟同伴做了個手勢:一個人把手里的麻醉槍上膛,另一個人打開了門,個子最小、腳步最輕的人慢慢走了進去。他滑稽地從門口探出半個頭,用手指在臉上碰了一下,接過一把麻醉槍。其他幾個人也走了進去。他們的腳步不夠輕,發(fā)出了聲音。風機間里傳出一聲尖叫。
等到方冉趕到的時候,他看到發(fā)電機間地板上蜿蜒的血跡,六個穿著制服的人都擠在里面,三個人都舉著麻醉槍,卻沒有一個人敢輕易動手。他們都盯著那個雌性裸猿,后者渾身赤條條地尖叫著,掐著一個嬰兒——一個裸猿嬰兒的脖子,把它一次一次地往鋼鐵制的、上次被它和小蛋皮擦得雪白的墻上撞,每次都留下一道血痕。小裸猿的脖子垂了下來。雌性裸猿的手臂和脊背上插著幾支麻醉鏢,但它依然站立著,只是渾身顫抖。它摟著自己孩子軟綿綿的頭,把它摟在胸前,嚎叫起來,就好像殺死孩子的人不是它自己一樣。乳白色奶水順著它還在哺乳期的胸脯流了下去,在血水里暈開一朵朵白色的小花。
在它停下動作之后,幾個研究所的人一下明白了,這個雌性裸猿已經(jīng)精神瘋癲,沒什么指望了。他們立刻掏出真槍斃了它。他們之所以容忍到現(xiàn)在,完全是因為那個小裸猿說不定還有回收價值——只要接受正經(jīng)的社會化和認知訓練,它還能為社會做出點兒貢獻。雌性裸猿的胸膛中了三槍,腿上中了一槍,但它的手還是抓著那個嬰兒不肯放開。它看到方冉,長長地尖叫了一聲,胸前的傷口溢出粉紅色的泡沫,手松開了。它死了。
方冉撿起那個嬰兒,托著它那軟綿綿的脖子,告訴其他幾個人這只小動物已經(jīng)死得透透的了。他們議論著,說這就是你逼得太急的后果。他們猜測著這只雌性裸猿究竟遭受過什么程度的虐待才能喪失基本的護犢本能。它是想借此威脅他們嗎?殺嬰行為在動物中如此常見又如此罕見。這就是野獸的劣根性,即使它們是人造的也一樣。逃跑又有什么用呢?甚至連命中注定的死法也沒變。如果它能好好地待在人類的監(jiān)督下,那個小裸猿還不至于死于親生母親之手,是野獸倉皇奔逃的本能把它還沒開始的生命草草葬送的。幾個研究人員把女裸猿的尸體帶走以向上級匯報,至于小裸猿,他們寧愿研究所根本不知道這事。
方冉抱著那個孩子,站在那里。過了一會兒,土豆從機艙上來了,因為方冉太久沒有回去。它看到滿地的血立刻尖叫起來。方冉也發(fā)出尖叫,幾乎是跳了起來動手扇了土豆一耳光。土豆失禁了,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在地板上留下一串尿跡。它沒法停下尖叫。方冉氣喘吁吁地找到了抹布和拖把。他抱著那個孩子,開始擦地,擦本來應該是白色的墻,感覺到嬰兒的粉紅色的稀薄的血一點一點地滲透了他的襯衫。陽光透過大開的門炫目地射入,在墻上映下點點紅色的光斑。
那些裸猿肯定要受不了的。他想,如果它們會說話,土豆把這件事告訴了它們——那它們一定會受不了的。它們會像多米諾骨牌那樣挨個倒下去,然后摔個稀巴爛。想到那個景象,方冉笑出了聲。
在調查結束時,方然身后白色房間的燈滅了。方冉盯著那些白色的影子,直到再也瞧不見。方然首先站起身來,收拾著她的筆記和電腦。她走到桌子的另一頭,身體站得筆直。
“我們只是運氣好?!狈饺徽f。
“什么?”
方冉看不到她的表情,因為她正扭過身子看著門外,就好像在掩飾著哭泣或是漠不關心。
“你可能不相信,但如果處境互換,它們一樣不會同情我們?!?/p>
方然轉回頭,在熒光燈下,她的臉色蒼白如紙。
“再見?!彼f,接著走了出去。
【責任編輯:澤 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