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際昕

2022年7月，一則“安徽阜陽連環(huán)畫夫婦為語文教材畫插圖”的視頻走紅網絡。視頻中，兩位畫家時而凝眸思索，時而勾勾畫畫，并欣然表示：“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支持教育事業(yè)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就算不要稿費也會畫。”網友紛紛點贊、留言：“這才是課本該有的樣子?！?/p>

這對夫妻便是全國著名的連環(huán)畫畫家何保全和于泉瀅。

最愛“較真”，藝術路上的好搭檔

盛夏時節(jié)，位于安徽省阜陽市潁州開發(fā)區(qū)的一座獨門小院，鋪天蓋地的紅色凌霄花爬滿整面墻，與滿眼蒼翠的綠相互映襯，既熱烈又寧靜。推開房門，古樸典雅的氣息撲面而來，放置在客廳中間的大畫架格外引人注目。這里就是何保全夫婦的家。

每天上午，是兩人雷打不動的創(chuàng)作時間。但不一會兒，激烈的討論便開始了：

“這個年齡的小孩應該不會穿這么大的袖子吧？”

“宋代衣裳都是大袖?！?/p>

“但我印象中，小孩的袖子要小得多。”

“等等，我去查查史料！”

攜手作畫38年，“較真”早已成為夫妻間的默契。但這一點，于泉瀅還是從丈夫身上學到的?！爱嬤B環(huán)畫要仔細觀察生活，用心積累素材，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边@是何保全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一次，夫妻倆合作為《連環(huán)畫報》創(chuàng)作《眼鏡的故事》。畫中，一位顫巍巍的老者推著一輛破舊自行車。何保全畫完鉛筆稿，于泉瀅接手畫墨線稿。當她完成后喜滋滋地把自己的畫稿交給何保全時，他掃了幾眼，撲哧一聲樂了：“你這輛自行車中看不中用，騎不了?！闭f完，拿起筆在自行車上細致地補畫了四五個零件。

于泉瀅很不服氣，跑到大院里舉著畫稿與老式自行車一一對照，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居然一模一樣！那一刻，欽佩之情油然而生?！皣乐敗倍忠矎拇藢戇M她的骨子里。

畫連環(huán)畫除了要做生活的有心人，還需要在下筆前研究文字稿，吃透故事內容、人物性格、生活背景等，才能更貼切傳神地塑造形象。

2016年，人教社主編邀請他們夫妻給小學語文課本中的部分課文繪圖?！敖逃聵I(yè)關乎國家興衰，能為教材繪制插圖我們義不容辭！”兩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畫前準備必不可少?！督鹕聂~鉤》是一篇小學語文六年級課文，講述紅軍長征中的故事。長征是黨史中的重大事件，只有真實刻畫出戰(zhàn)士們當時所經受的艱難困苦，才能突出他們堅韌不拔、不怕犧牲的精神，從而起到教育后人的作用。

何保全日思夜想，從構思到完成整整花了半個月時間。但第一稿拿在手中，他左看右看總覺得不滿意。于泉瀅又拿出文字稿讀了幾遍：“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何保全恍然大悟：“戰(zhàn)士們長期饑餓、勞累，怎么可能有這么紅潤的臉色？”后來，兩人三易其稿，終于將真實的紅軍戰(zhàn)士形象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

直到現(xiàn)在，夫妻倆還對配套教輔課本中《小英雄雨來》的創(chuàng)作記憶猶新?！缎∮⑿塾陙怼肥菐状硕炷茉?shù)膼蹏适拢v述了雨來聰明勇敢應對日本人的英雄事跡。動筆之前，何保全和于泉瀅多次研讀文字稿并進行精心設計。

雨來是個農村孩子，憨厚樸實，但這段傳奇經歷又決定了聰明機智同樣是他的性格特質。對小雨來的性格，兩人探討后達成了共識。

場景活動也需再三斟酌。其中一張初稿畫的是山坡上，雨來在哨所中向遠處瞭望，偵察敵人的一舉一動。于泉瀅不滿意：“這個場景太普通了，很多故事里都見過?！?/p>

一連否定幾個方案后，兩人決定換成雨來爬到樹上偵察敵兵的場景，“這樣既合常理，又符合孩子的特點，還能勾起小學生的好奇心和閱讀興趣”。

在插圖繪制中，通常通過環(huán)境、肢體語言和面部神態(tài)來表達人物的性格，這是關鍵也是難點。和小伙伴在一起的歡快活潑，和媽媽說話時的調皮嬉笑，面對敵人時的橫眉冷對、英勇不屈……那段日子，何保全和于泉瀅每天沉浸在小雨來的世界中，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如同電影般在眼前展現(xiàn)。

插圖繪制進展順利，兩人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大問題：他們每天精雕細琢于人物的神態(tài)，竟忽略了年齡感，讓13歲的雨來看上去有十四五歲！

重畫還是繼續(xù)？望著桌上已經完成一半的畫稿，何保全沒有半分遲疑：“要么不畫，要畫就畫到最好！這是給孩子們看的，完美應是最大的追求?！?/p>

功夫不負有心人。2019年9月，部編版小學語文課本正式投入使用，任保全和于泉瀅繪制的40多幅課文及配套教輔讀本插圖備受好評。網友盛贊，“這樣的插圖才有靈魂、生動”，這讓夫妻倆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但在創(chuàng)作中，夫妻倆也有“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今年合作《包公出仕圖》時，兩人爭執(zhí)不下：公堂上的鳴冤鼓到底在左面還是右面？公堂中的回廊要畫進墻里嗎？他們不僅上網搜索，還一同去圖書館查閱資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細節(jié)，在何保全和于泉瀅的眼中卻是至關重要的大事情，即便勾壞一根線條也要重新來過，“我們要對自己的作品負責”。

不僅如此，他們還不斷突破創(chuàng)新，借鑒其他畫法的表現(xiàn)方式，“在白描基礎上加以淡墨潤染、點染，讓連環(huán)畫的表現(xiàn)形式更為豐富，增加藝術感染力”。

就這樣，一幅幅連環(huán)畫在夫妻倆日復一日的“較真”中誕生了。他們創(chuàng)作出《黃克誠大將》《紅樓夢》《聊齋志異》《西游記》《水滸傳》《工運領袖》等多部優(yōu)秀連環(huán)畫，并成為《連環(huán)畫報》《讀者》等多家刊物的簽約連環(huán)畫畫家。

閑暇時，何保全和于泉瀅喜歡翻看家中大大小小的連環(huán)畫冊，每一幅都是滿滿的回憶，那些過往的歲月也一幕幕浮現(xiàn)心頭……

雙向奔赴，陪你走出人生低谷

1983年，8月的陽光炙烤著大地。為了報考美術院校，于泉瀅參加了臨泉縣文化館美術培訓班。何保全是培訓班的代課教師，既是文化館職工，又是當?shù)赜忻倪B環(huán)畫畫家。

一身衣服破破爛爛，腳趾從破洞的球鞋中露出來……不修邊幅的何保全讓于泉瀅有些意外。一天檢查作業(yè)時，何保全一張張翻閱學生作品，臉色越來越差：“這種水平怎么考大學？你們畫出來的東西都對不起自己的汗水！”翻到《柳下跖怒斥孔丘》這幅畫時，他眼前一亮：“這張是誰畫的？”

“是我。”于泉瀅忐忑不安地站起來?！爱嫷貌诲e，功底很扎實?！边@份贊賞令她欣喜萬分，從此愈發(fā)勤奮。

一個月培訓結束后，于泉瀅返回學校備考，但定期和同學們結伴去何保全家里請他幫忙指點。一次次接觸中，她才知道時年39歲的何保全已離婚3年，一個人帶著3個孩子堅持創(chuàng)作，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于泉瀅仰慕何保全的才華，也心疼他的窘迫。每次去他家拜訪時，總會給孩子們買零食吃，以至于孩子們一見她就“姐姐”“姐姐”叫個不停，拉著手不肯讓她離開。何保全也漸漸被這個好學又善良的姑娘打動了。

愛情就像春天的種子，在兩人的心底悄然萌發(fā)。于母得知后堅決反對，甚至要與女兒斷絕關系。但倔強的于泉瀅鐵了心：“我愿意為我愛的人付出所有！”

1984年1月，皚皚白雪漫天飛舞。何保全和于泉瀅結婚了，沒有隆重的婚禮，只有一盤花生米、一盤炒雞蛋擺放在破箱子上。沒有親人的祝福，只有兩人的深情對視。何保全眼中含淚激動地說：“從今天開始，我又有了安穩(wěn)的家！”于泉瀅也默默告訴自己：一定要活出幸福的模樣！

一貧如洗的家境、繁重的家務瞬間像一座大山，壓在20歲的于泉瀅肩上，但她總是笑著面對。他們的房子很破，一下雨就倒灌進家里。于泉瀅索性挖了一個水槽，一碗一碗往外舀雨水，邊舀邊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逗得何保全和孩子們哈哈大笑，一家人加入舀水大軍，比賽誰舀得快。

每天晚上，將家務做完、孩子安頓好，于泉瀅才有時間拿起畫筆創(chuàng)作，經常畫到凌晨兩三點。在何保全的精心指導下，她的畫功進步飛快。

艱難的日子里，愛是一塊糖，甜了兩個人的心。有一次，何保全肚子疼，隨口說了句：“真想吃小橘餅?！碑敃r窗外大雨如注，即便撐著傘也會打濕衣服，于泉瀅卻毫不猶豫地跑了出去。她跑了縣城的很多家商店，終于買到何保全想吃的小橘餅。當她回到家時，被淋得像個落湯雞，鞋子里灌滿水和沙。何保全紅了眼眶，一把將她摟進懷里：“我就是隨口說一句……”

1990年，由何保全和于泉瀅共同創(chuàng)作的連環(huán)畫作品《黃克誠大將》正式出版，這是于泉瀅婚后第一本參與創(chuàng)作的作品。回想起那一個個挑燈奮戰(zhàn)的夜晚，她忍不住喜極而泣。

但經濟的巨大壓力依舊讓人喘不過氣來。當時恰逢國內連環(huán)畫出版行業(yè)進入低谷，沒有稿費，何保全每月100多元的工資捉襟見肘。

“你安心創(chuàng)作，養(yǎng)家糊口的事交給我！”原本在家做全職主婦的于泉瀅咬咬牙，貸款買了一輛貨車，自己聯(lián)系貨源渠道跑運輸?！斑@個行當不好干?！焙伪Ｈ珦钠拮映钥啵罱K還是拗不過她。

烈日酷暑，皮膚曬得一層層脫皮;寒冬凜冽，嗓子渴得冒煙，就掰斷房檐垂下來的冰柱塞進嘴里;有貨時，馬不停蹄地清點，一天顧不上吃飯;受委屈時，就悄悄哭一場……這些難處，她從來不說，但何保全感受得到。他在家把孩子們照顧得妥妥當當，每天不管多晚，總要等她回來才休息。原本不會做飯的他學會了下面條、炒土豆絲，只為讓累了一天的妻子進門能吃口熱乎飯。

于泉瀅整整一年半的奔波，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還改建一個四合院做婚房，熱熱鬧鬧地為大兒子舉辦了婚禮。喜樂聲響起時，何保全緊緊拉著于泉瀅的手，感激地說：“你是我們家的大功臣！”她環(huán)顧四周，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幸福的笑容。

這些年，3個孩子對于泉瀅的稱呼早已從“阿姨”變成了“媽媽”， 無論什么事都喜歡找她商量，那份尊重與發(fā)自內心的愛讓她覺得自己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執(zhí)子之手，畫一世素色情緣

由于常年伏案創(chuàng)作，何保全和于泉瀅都患有嚴重職業(yè)病。但一有插圖約稿，病痛馬上被他們拋到九霄云外。2018年，何保全因腰椎滑脫到北京治病，等待做手術期間，卻收到出版社約稿《我的父親劉少奇》系列連環(huán)畫冊之《工運領袖》。

“能畫偉人，是我的驕傲啊?！焙伪Ｈ活欋t(yī)生和妻子的再三勸阻，執(zhí)意接下約稿。于泉瀅心急如焚，“每走七八步就要休息，他的病實在不能等了”。但她又理解丈夫的心情，陪他前往劉少奇領導工運的安源實地采風，獲取大量素材。

手術后3天，何保全便迫不及待地投入緊張創(chuàng)作中。那是兩人記憶中最艱難的一次采風和創(chuàng)作，“很狼狽很辛苦，但成就感十足”。

這些年，孩子們陸續(xù)長大，擁有自己的小家庭。日子漸漸變得平靜而簡單。吃飯、睡覺、畫畫，幾乎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如果沒人打擾，一個月不出門也是常事。有朋友對這種半隱居生活方式很不理解，問于泉瀅：“你不覺得枯燥嗎？”她總是笑著回答：“與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做自己喜歡的事，每天都有進步，這難道不是一種享受嗎？”

這也說出了何保全的心聲，“一屋、兩人、三餐、繪畫，此生足矣”。

何保全不是個善于表達的人，但他的愛都寫在樸實的行動里。最近幾年，于泉瀅的身體不太好，犯過幾次心絞痛。何保全跑到藥店，買回好幾瓶速效救心丸。在家里左轉右轉，把它放入離床最近的展柜，“如果有特殊情況，一下就拿到了”。怕老伴在外面出狀況，他又在車上最顯眼的地方放了一瓶，“這下就萬無一失了”。后來，隨便在他們家找找，就能找出一瓶速效救心丸來，因為他的這顆心永遠放不下。

去年情人節(jié)，何保全也想新潮一把，送給老伴一束玫瑰花。但他在外面轉了一圈，卻買回來兩根長長的甘蔗?！斑@么冷的天，有位老人還在賣甘蔗，我就買了兩根，讓他能早點兒回家。甘蔗比花實在，還能吃呢。老伴，情人節(jié)快樂！”

于泉瀅又好笑又感動，咬了一口甘蔗，甜滋滋的，一直甜到了心窩里。就像他們的婚姻，看起來平淡，卻有著外人體會不到的溫暖和甘甜。

2022年11月，安徽省包公文化園開館。展館內陳列著何保全和于泉瀅剛創(chuàng)作完成的包公生平經歷系列畫作。大家觀看著栩栩如生的連環(huán)畫，不時發(fā)出贊嘆。不遠處，何保全和于泉瀅手牽著手在園中漫步，不時相視一笑，多少言語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