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除文科學部”的沖擊》
[日] 吉見俊哉 著
王京 / 史歌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2年8月
我首先想厘清的是“理科有用,文科無用”這一認識中存在的問題。
在2015年反對“廢除文科學部”的言論中,擁護文科,主張“文科無用,但無用之物也很重要”的論調頗為醒目。
以“文科雖然無用但有價值”的方式反對“文科無用,不妨棄之”的意見,是無法與“理科有用,所以有價值”這樣的邏輯對抗的。因為這樣一來,“文科”能夠主張的立場,充其量也只能是為“理科”的有用性錦上添花而已了。而正像廣田主張的那樣,對于長遠而廣泛的未來,文科才是最“有用”之物,應該利用更多機會向人們展現文科在現實中的“有用”。
希望文科的知識三年五載就能起作用也許困難,但如果是從30年、50年的中長期時間跨度來看,人文社科的知識也許遠比工程學更為有用。因此,應該放棄“人文社會學科雖然無用但很重要”式的議論方式。
為此,我們必須深思何為“有用”這一問題。
大而言之,“有用”有著兩個不同的維度。其一是完成目的型的有用性,即在目標已經明確的情況下,找到實現這一目標的最優(yōu)解。這種思維模式在理工科是主流,而文科對此并不擅長。例如,新干線就是思考怎樣組合技術才能實現東京與大阪間的最快移動這一課題并努力開發(fā)得出的結果。此外,最近在信息工程學領域,正在開發(fā)能夠更高效地處理大數據并進行語言檢索的系統。這些事例都是先有了明確的目標,隨后才產生有助于實現目標的積極成果。而文科很難取得這樣顯而易見的成果。
“有用”還有另外一個維度。比如,有時候本人正不知如何才好,友人或是老師的一句話讓自己茅塞頓開,此前覺得頗為棘手的問題一下子迎刃而解。這種情況,開始時并沒有明確的目的,是友人或是老師的一句話讓自己找到了方向,也就是發(fā)現了目的或價值尺度。這種創(chuàng)造出價值或是目的本身的有用性,我稱之為創(chuàng)造價值型的有用性。這種實踐一旦發(fā)生作用,社會將重新審視原有的價值尺度,或是創(chuàng)造出新的價值尺度。文科的“有用”,多數情況下屬于后者。
這方面,德國的社會學者馬克斯·韋伯對“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區(qū)分,已經成為經典。
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富有洞見地指出,雖然新教倫理是價值理性,但其一系列行為就結果而言,催生了具有強烈工具理性色彩的資本主義。而在價值理性喪失之后,資本主義進入了工具理性的自我循環(huán)之中。他強調在工具理性自我封閉的系統中,價值終會喪失實質,變得徒具形骸,而工具理性指導下的行為無法從內部打破這一僵局。這是一個前景黯淡的預言。韋伯希望尋找到通向價值理性或是個人魅力型領袖主導的體系等其他介入路徑,以此打破這樣空心化的系統。
如其所言,完成目的型的“有用”,是指已經有了預期目標或是確定的價值,在思考達到目的的最佳手段時的有用,它無法從內部突破既有的體系,因此在目的或價值尺度發(fā)生變化時,會迅速失去其曾有的作用。
價值尺度絕非一成不變。例如,20世紀60年代與今天,價值尺度已經迥然不同。1964年舉辦東京奧運會的時候,以所謂“更高、更快、更強”的發(fā)展型價值尺度來衡量現實是理所當然,社會也在這一尺度下提出了種種對“有用”的需求。新干線、首都高速公路,都是從當時這一價值尺度出發(fā)而追求的“未來”。從超高層大廈到東京灣開發(fā),經濟增長期的東京一路追逐著這一價值。
但進入21世紀后,我們的價值觀有了些許不同。人們開始推崇可長期使用、可回收再利用的手段,慢節(jié)奏、更愉快、花費更多時間去發(fā)揮作用的方式,受到重新肯定。這就是價值尺度發(fā)生了變化。
人們經常提到的一個例子,是索尼公司的隨身聽(Walkman)與蘋果公司的iPad、iPhone之間的差別。索尼之所以沒能成為蘋果,是因為索尼在已有的價值尺度上進行不斷強化。隨身聽將功能凝聚于欣賞立體聲這一點上,實現了其便攜性,在這個意義上是具有革新性的,但說到底它也只是一個欣賞立體聲的裝置。而iPad、iPhone則刷新了電腦以及手機的概念。何為交流,需要怎樣的技術來實現交流,蘋果公司通過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最終改變了技術這一概念本身。這就是價值尺度的變化。五年十年也許還能維持原態(tài),但假以時日,價值尺度必然發(fā)生變化。
不僅僅是索尼,在給定的價值尺度內開發(fā)出隨身聽這樣優(yōu)秀的產品,是日本,尤其是日本工科的強項。但正如iPad、iPhone的案例所示,價值轉換意味著概念框架自身發(fā)生變化,與在給定的框架內制造出優(yōu)秀產品的行為,屬于截然不同的層面。日本社會的一大特點,就是缺乏在歷史大潮中改變價值尺度、并大膽預測未來的力量。我認為,這也是日本今后也不得不屈居于“跟風”地位的主要原因。
在多元的價值尺度中,為了在每一個具體情況下適用最佳的價值尺度,就需要與各種價值尺度均保持一定距離,采取批判的態(tài)度。深陷于某一個價值尺度,將失去應對新變化時的靈活性。
在價值尺度發(fā)生戲劇性變化的現代,本應作為前提的目的轉眼便被顛覆的事例屢見不鮮。在這樣的狀況下,應該如何創(chuàng)造出新的價值尺度?在新的價值尺度出現時,又該如何去評價?思考這些問題,僅憑完成目標的知性活動是無力的,必須依靠能夠以多元視角把握價值尺度的知性活動,而這主要是文科負責處理的領域。
為了創(chuàng)造出新的價值尺度,就必須對現有的價值尺度,即那些被大家視為天經地義的東西,抱有懷疑態(tài)度,對之進行深刻反思、冷靜批評,從而發(fā)現不同價值尺度存在的可能性。如果不能對經濟增長或是新增長戰(zhàn)略這樣似乎不證自明的目的和價值提出疑問,從超越其自明性的視角出發(fā)思考問題,就無法產生新的創(chuàng)造性。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