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青

《D.P：逃兵追緝令》劇照

韓聯(lián)社報道稱，7月19日，韓國一名空軍女兵在位于忠清南道瑞山市的軍營中被發(fā)現(xiàn)死亡，警方正調(diào)查其確切死因。消息傳出后，韓國上下一片嘩然。

去年，韓國在短短3個月里，接連發(fā)生了2起女兵在軍中遭遇性侵后自殺身亡的事件，其中一名女兵更是選在新婚之夜自縊。時任韓國總統(tǒng)文在寅勒令徹查，其中一名當事人最終獲刑9年，韓空軍參謀總長也被迫引咎辭職。

如今時隔不到一年，在此前出事的同一軍營內(nèi)，又發(fā)生女兵非自然死亡事件，很難讓人不浮想聯(lián)翩。

在韓國，霸凌是軍隊中一種難以根除的頑疾。此前大熱的《D.P：逃兵追緝令》等影視作品，對這一話題都有關注。而性侵，也是霸凌中最為極端的一種。

服兵役的青年文在寅

韓軍盛行霸凌，與其特殊的兵役制度不無關系。青年文在寅也曾在服兵役時遭遇霸凌，而直到當上總統(tǒng)，面對這一曾經(jīng)有切膚之痛的問題，他依舊難以改變現(xiàn)狀。

韓國軍隊如此，韓國社會同樣如此。可以預見的是，在沒有更嚴格與科學制度的情況下，下級在遭遇上級霸凌后自殺的悲劇，還將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在韓國持續(xù)上演。

新婚夜自縊

2021年5月21日，韓國空軍女兵李藝琳結婚的第一天。當天夜里，當丈夫告別妻子出門上夜班時，難掩內(nèi)心的不舍。

新婚燕爾，兩人甚是甜蜜，深夜，他還收到了妻子說要給他準備愛心早餐的短信。他沉浸在熱戀的喜悅中，能娶到這樣一位妻子，他感到心滿意足。

誰曾想，他第二天回到家中，看到的卻是讓他樂極生悲的一幕：妻子在家中自縊，其手機內(nèi)留存著一條新拍的視頻。視頻中的李藝琳對著鏡頭泣不成聲，哭著說自己在軍隊中慘遭性侵，不但求助無門，還被禁止發(fā)聲。

“我原本抱著很大的希望，希望那些人可以得到懲罰?？墒撬麄兟?lián)合起來掩蓋事實，并要我撤銷對他們的控訴，現(xiàn)在我的身體已經(jīng)變臟了。至于我的死，他們所有人都是加害者?！?/p>

看著視頻中的妻子聲淚俱下，控訴著發(fā)生在莊嚴軍營里的黑暗，李藝琳的丈夫心如刀絞，后悔莫及—他痛恨自己當初輕信軍方官員的承諾，嘗試說服妻子大事化小?？粗嫒菖で?、身軀冰冷的妻子，他選擇了報警。

事情曝光后，引發(fā)了韓國各界的關注，更多線索也浮出水面。

李藝琳出生于韓國中產(chǎn)家庭，加入了韓國空軍的王牌部隊之一第20戰(zhàn)斗機聯(lián)隊。2021年3月，在上司盧準尉的威逼下，李藝琳參與了一場私人聚會。在會后開車返回軍營途經(jīng)一條僻靜小路時，李藝琳遭到了張中士的性侵。

事發(fā)第二天，李藝琳就向盧準尉報告了這件事，對方也承諾會為她主持公道，卻只是虛與委蛇。張中士在得知自己被舉報后，先是道歉，后又以自殺等說法相威脅，要李藝琳當成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見上司并無為自己出頭的打算，李藝琳將行車記錄儀里拍下的證據(jù)提交給軍事警察，但換來的卻是對方一遍遍詢問她案件細節(jié)，她也被迫回想起那讓她倍感痛苦的場景。

在有行車記錄儀這種決定性證據(jù)的情況下，性侵者卻連手機都未曾被沒收。

韓國空軍女兵李藝琳的葬禮

韓國女性學習軍事技能

即便如此，軍事警察以張中士醉酒為由，將事件壓了下來。李藝琳被迫休起了長假，還被診斷出患上了焦慮與失眠癥。

女兒自殺去世后，5月31日，李藝琳的父親在青瓦臺在線留言板發(fā)布請愿書，呼吁徹查此案。據(jù)他透露，軍方從未開展過像樣的調(diào)查，在有行車記錄儀這種決定性證據(jù)的情況下，性侵者卻連手機都未曾被沒收。這份情真意切的請愿書很快收到了40萬人的支持。

時任韓國總統(tǒng)文在寅要求嚴查，韓國國防部新聞發(fā)言人向李藝琳家屬致歉，履新8個月的空軍參謀總長李成龍，也因空軍存在調(diào)查不力和試圖漏報隱瞞等錯誤而引咎辭職。

不久后，韓國空軍法務室長因在性侵事件調(diào)查中涉嫌瀆職，被立案調(diào)查。6個月后，韓國軍事法庭認定“因性侵而遭受的精神傷害最終成為了將受害人推向死亡的主要原因”，判處張中士有期徒刑9年。

兵制改革狂飆突進

英國法諺說，“遲來的正義非正義”，引咎辭職與短短9年的刑期，換不回一條鮮活的生命，也沒能改變韓軍霸凌的惡劣傳統(tǒng)。

李藝琳用自己短暫的生命，揭開了韓軍各層級間官官相護的秘密。而這丑陋的一面，不過是韓國軍隊霸凌丑聞的冰山一角。

官員辭職，罪犯受罰，如果故事在此結束，那無疑又是一場枯燥至極的“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戲碼。諷刺的是，在空軍就李藝琳之死展開高規(guī)格調(diào)查的同時，2021年8月，又有一名女兵疑因軍內(nèi)同僚性侵犯而自殺。李藝琳之死與那些大張旗鼓的調(diào)查，似乎沒改變?nèi)魏维F(xiàn)狀。

太陽底下無新鮮事。此前2014年5月，韓國陸軍士官學校男學員在聚餐后性侵了同校的女學員;當年8月，陸軍第17師團一名少將師長以晉級為誘餌，多次猥褻一名女性士官。受此影響，韓國國防部在當年首次對所有女軍人性犯罪受害情況進行調(diào)查。

韓國國防部人權中心所長林太勛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在軍方司法部門的包庇下，軍中80%的性犯罪者沒有被起訴和進行應有處罰。此外，由于軍方未能保護好遭受性犯罪的女軍人，不少受害者也曾遭受過二次侵害。

韓國《東亞日報》援引數(shù)據(jù)顯示，有19%的韓國女兵曾遭受性騷擾，28%的女兵曾見過自己的戰(zhàn)友遭性騷擾;實施性騷擾的男性中，有27%有準將或以上軍銜。

韓國延世大學發(fā)布的調(diào)查報告，也佐證了韓國女軍人的困境：有5.7%的女軍人在一年內(nèi)遭到過性騷擾，但迫于各種壓力，她們往往只能默默忍受。

韓國女兵屢遭侵害，是韓軍急于擴大女兵比例的必然惡果。上世紀末，韓軍中女兵人數(shù)不過兩千多人，而到了2016年，人數(shù)已經(jīng)破萬。為了擴招女兵，韓國國防部還修改了《連排班長資格標準》，廢除了女性任職基層連隊的限制。

縱觀世界各國軍隊中女兵所占的比例，韓國并不處于較高的水平，但從女兵涉足的兵種范圍來看，韓國女兵已經(jīng)走在了世界前列—除了需要與敵人肉搏作戰(zhàn)的團以下部隊、執(zhí)行特殊作戰(zhàn)任務和長途偵查任務的部隊外，韓國女兵幾乎沒有服役的禁區(qū)，幾乎在所有的軍兵種中都可以看到女兵的身影。

與之相對的是，面對女兵關心的基本權利的保障、歧視與差別對待、性騷擾和性侵犯等問題，韓國國防部始終沒能交出一張令人滿意的答卷;為女兵專設的“彈性工作制”與超長育兒假等，也在進一步激化軍營中本就明顯的男女對立情緒。

更為夸張的是，即便2014年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駭人聽聞的女兵遭性侵事件，但直到2018年9月，韓國國防部才新設了由專家參加的“兩性平等委員會”和性暴力管控機構—這些機構并無太多實權，其效果也屢屢為人所詬病。

韓國女兵幾乎沒有服役的禁區(qū)，幾乎在所有的軍兵種中都可以看到女兵的身影。

韓國空軍女兵李藝琳

2021年6月7日，韓國空軍性侵案持續(xù)發(fā)酵，文在寅指示改善軍營文化

難逃霸凌與被霸凌的命運

當然，韓軍中對下級的欺凌并不僅限于女兵，同樣的問題在人數(shù)更多的男兵中表現(xiàn)更為突出。

李藝琳在遭到不公對待后，曾歸咎于自己性別的弱勢。她留下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話：“如果我不是女兵，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嗎？如果我是男人的話，會以前后輩的身份好好相處吧？”但事實卻并非如此。

2021年9月，韓國海軍新兵鄭某在家中自殺，此時距離他服兵役不過短短4個月。據(jù)他生前控訴，自己曾遭受老兵的無端霸凌，后者多次毆打并辱罵他，但艦長與軍紀指導委員會都未對加害者進行處罰。

彼時，正值講述韓軍霸凌的電視劇《D.P：逃兵追緝令》熱播，這也讓不少韓國觀眾唏噓不已。這部劇講述了男主角在服兵役期間加入追緝逃兵部門的故事，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韓國軍隊中的種種亂象。

《D.P：逃兵追緝令》劇照

男主角新入伍第一天，就迎來了老兵們的拳腳洗禮和言語羞辱。在他追回的逃兵中，也有不少是因受不了軍中的霸凌而出逃。

如此真實的劇集只能是來自真實的經(jīng)歷：電視劇由人氣漫畫改編而成，這部漫畫所描寫的內(nèi)容，也來自漫畫作者在服兵役期間的所見所聞。

在言必稱“團結”“忠誠”的韓國軍隊里，老兵“團結”起來霸凌新兵，讓新兵對其“忠誠”的現(xiàn)象并不罕見。這種霸凌傳統(tǒng)是儒學糟粕與韓國義務征兵制結合的產(chǎn)物。

儒學對如今韓國最顯而易見的影響，莫過于對上下尊卑秩序的苛求。這衍生出了韓語中復雜的各種敬語，以及特殊的前后輩文化，即后輩需要對前輩畢恭畢敬，不能輕易違拗前輩的命令，甚至在被霸凌時，都得使用敬語。

通常情況下，前后輩并非以年齡劃分，而是看進入公司/部隊的先后。按照韓國的義務征兵制，全體男性國民均有依法服兵役的義務，這也讓軍隊更加魚龍混雜。

不少因能力或出身問題從未得到過“前輩”地位的人，在“熬”成老兵后，自然會對這種來之不易的“前輩”權力愛不釋手，用更為兇狠的霸凌手段展現(xiàn)自己的權威，以霸凌那些在社會上或許遠比自己優(yōu)秀的人，享受權力在握給自己帶來的快感。

另一方面，軍隊本身就是追求高度集體主義文化的地方，任何試圖反抗霸凌者都會被視為“異類”，進而遭遇更嚴重的霸凌。令人絕望的是，如果《D.P：逃兵追緝令》所言非虛，那就意味著，在軍隊的霸凌與被霸凌間，幾乎不存在中間地帶，作為個體一旦加入其中，命運就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

對于劇中揭露的現(xiàn)象，韓國國防部發(fā)言人在接受韓聯(lián)社采訪時表示，國防部和軍方致力于改善營內(nèi)文化，努力杜絕暴力等不正常事件的發(fā)生。話雖如此，個中的效果，恐怕只有軍營中的韓國軍人才清楚了。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