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問天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宇宙恢弘無垠的格局和無限時間的尺度上，人卑微的生命如荒漠中一粒沙一樣難覓蹤影，如隱匿在億萬銀河星辰中的一枚細(xì)小球體，懸浮在廣袤黑暗中萬千引力的湍流中，隨機(jī)漂移，不知所往……

人初生于天地，雖懵懂不知所往，然必有所往。有煙火處，就是人間。煙火，是植在人間源代碼里最底層的物質(zhì)，最能呈現(xiàn)人和這顆星球共生的風(fēng)景。人間不同處，有不同的煙火;不同的煙火，有不同的味道;不同的味道，來自于不同形制地理中異態(tài)萬千的材料和千變?nèi)f化的不同制作;食物本身源自天與地的靈氣匯聚，經(jīng)過人的腸胃進(jìn)入人的血液，化作細(xì)胞的原料和能量，又凝出了人的形態(tài)和品質(zhì)。

糌粑，是這顆星球大陸高處傳承的古老食物，這種食物簡樸到了極致，以最簡捷的方式給人體輸送能量令人生存。

糌粑的味道，獨(dú)行天地，虛明無欲，心向太陽……

多吉滿10歲了，10歲的他似得天地照拂，有著比同齡孩子高大壯實(shí)得多的身體。從他的生命來到人間最偉岸高聳的陸地算起，藏北高原紫外線飽和的烈日曬了他10年，藏北高原冷冽的風(fēng)吹了他10年，藏北高原的壯麗雪山默默看了他10年，藏北高原圣潔的湖無聲地陪了他10年。他已經(jīng)能像藏北的牦牛一樣穩(wěn)健地踩在荒涼冰冷的高原泥土上，也能像藏羚羊一樣在渺無人煙、廣袤開闊的荒野里縱情奔跑，帶領(lǐng)他統(tǒng)轄的58頭牦牛和41只羊，去征服藏北腹地里的草場。

對于藏北飽和的烈日、冷冽的風(fēng)、沉默的雪山和圣潔的湖而言，10年歲月太過短暫，不過一隙，烈日無私灑下，風(fēng)冷漠路過，山上的雪不曾融化，湖的顏色沒有改變。深空星辰最新的一道光更加沒有完成它到達(dá)地球的旅行，無法被地面的人看見。但對多吉而言，10年光陰，已足夠他嘗到藏北烈日勁風(fēng)下生命的滋味，這滋味和阿媽粗糙的手制作的糌粑味道混融在一起，一點(diǎn)一滴鉆進(jìn)了他舌尖的味蕾，一絲一縷印在了他的心坎，一鑿一斧刻入了他的靈魂，讓他不知不覺間吸納了這片土地的力量，高原的力量。

在他10年生命中有記憶的每一個瞬間，平淡的可以忘卻的瞬間和不可磨滅的瞬間，都會有一小撮糌粑放進(jìn)他嘴里，有的是親人粗糙的手放進(jìn)他嘴里的，有的是他自己不停長大的手放進(jìn)嘴里的。不論是誰的手放進(jìn)他嘴里，那糌粑里都有阿媽炒青稞時滴落汗水的味道，有阿媽搓揉糌粑時那雙粗糙的手上每道皺紋對糌粑的多重刻印和手上特有溫度留下的味道。當(dāng)然，還有多吉自己留下的味道，他第一次從爬行到站立起來看這個世界時那種新奇興奮的味道，摔倒時痛的味道，還有站在荒原上對著千年沙棘林和萬年雪山，命運(yùn)緩緩展開時，初識生命，品嘗人生的味道。

糌粑里有酥油，所以糌粑的味道厚重，糌粑里加了粗制砂糖，所以糌粑里有可以點(diǎn)燃的火種，在必要的時候，燃起人原始的血，讓人受得住可以穿透厚重大衣的紫外線，頂?shù)米】梢源檀┤斯穷^的冽風(fēng)，扛得住滴水成冰的嚴(yán)寒，撐著人孤獨(dú)韌性穿行于磅礴壯麗的雪山之間，堅毅繞行于被稱為海的如碧藍(lán)翡翠的遼闊湖泊之畔，去往豐美的草場，前往陽光和煦的城，再回到翹首以盼的阿媽的身邊。

在荒涼藏北的不同雪山下，不同湖泊旁，不同草場上，不同泥濘道路前，吃下的每一口糌粑，都是不同的滋味。1歲那年，多吉的大姐遠(yuǎn)嫁他鄉(xiāng)，穿著粗布做成的嫁衣盛裝，走出家門，騎在馬背上，去了一個一樣荒涼的地方，嫁進(jìn)了一個一樣尋常的人家，在另一個地方去過和阿媽一樣平淡辛苦的生活。阿媽抱著多吉，牽著多吉的二姐，望著大女兒遠(yuǎn)去的背影，往多吉的嘴里送了一小塊糌粑。多吉嘴里含著糌粑，望著那個還沒有記清楚的背影，沒有哭。3歲那年，多吉的阿爸跟隨一個探險隊做向?qū)В诮?jīng)過一個山谷的時候，天降大雨，遇上泥石流，被沖下了山崖，人的遺骸無法找回。多吉的二姐牽著多吉的小手，姐弟二人看著傷心的阿媽，二姐往多吉的口中放了一小塊糌粑，多吉沒有哭。多吉7歲那年，勇敢的二姐離開家前往他鄉(xiāng)，她要去看和藏北荒原不同的風(fēng)景，走和阿媽、大姐不一樣的路，過和阿媽、大姐不一樣的生活。阿媽給二姐收拾了最好的衣裳，裝上最好的首飾，拿出大部分積蓄，把二姐送上了車。望著二姐上車的背影，多吉把一小塊糌粑放進(jìn)了嘴里，多吉沒有哭。生于人跡罕至之地，他不善于言語，只是常常遠(yuǎn)眺凝望，品食著糌粑粗糲的滋味，領(lǐng)悟到藏北高原每個頑強(qiáng)生命都有自己的路。

多吉有一張渾圓黝黑的臉，眼睛很大，也許因為他白天喜歡看巍峨雪山、圣潔湖水和寂寥荒原，晚上喜歡看漫天繁星，久而久之，這些天地造化的靈氣匯入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散發(fā)出深邃明澈的光。多吉不僅身體高而壯實(shí)，還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從3歲起跟隨二姐外出放牧，他清晰知道天上星星的方位，清楚記得地上雪山的位置、湖泊的位置、草場的位置，知道不同的季節(jié)風(fēng)從哪里吹來，知道山的這一邊陽光明媚時，山的另外一邊常?？赡鼙┯耆缱?，還知道熊和狼在什么地方出沒。二姐走后，7歲的多吉開始勇敢地獨(dú)自外出放牧，外出放牧?xí)r會帶著一頭也叫多吉的藏獒，腰間除了裝糌粑的唐古，還別著一把家族流傳下來的陳舊藏刀。時間一天天過去，在糌粑酥油的無私滋養(yǎng)下，他長到了10歲，長得比阿媽還要高，從后面看，已儼然一個大人。隨著獨(dú)自外出放牧的經(jīng)驗越來越多，多吉對自己的力量越來越自信，放牧走得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深入荒涼之地，但不論走多遠(yuǎn)，他總能找到回家的路，安全帶回吃飽的牛羊。

多吉慢慢走得越來越遠(yuǎn)，高原上的天氣變幻莫測，放牧的生活也常常伴隨意外。終于有一次，勇敢的多吉帶著他的藏獒和牛羊走得太遠(yuǎn)，不知不覺間進(jìn)了一個山谷，順著山谷越走越遠(yuǎn)。走至山谷中段時，忽然間，蔚藍(lán)的晴空中云來了，風(fēng)來了，山谷的地形擋住了云自由飄蕩的路徑，云撞在了山上，疾馳而來的風(fēng)也被擋住了去路，不過數(shù)分鐘時間，頭頂?shù)脑埔呀?jīng)變成了烏云，天色接近黑夜，山谷里的風(fēng)越來越大。過了幾分鐘，烏云間電光乍起，大風(fēng)變成了狂風(fēng)，狂風(fēng)卷著云里落下的雨點(diǎn)像漫天劍矢一樣狠狠地射向地面，刺向勇敢的多吉、他的忠實(shí)藏獒和他的58頭牛、41只羊。

天雷落在狹長的山谷里，雷聲在山谷兩側(cè)不停反射回響，一道雷聲變成一串雷聲。牛羊在雷聲、雨聲中變得驚恐不安，在山谷斜坡上慌亂奔跑起來，勇敢的多吉帶著藏獒朝牛羊潰散的陣型邊緣沖去，努力保持牛羊在不斷降低的能見度中處于目力所及的視野。藏獒給多吉幫了大忙，它能比多吉更快地沖到在驚恐中跑得太遠(yuǎn)的牛羊那里，把它們驅(qū)趕回中間，讓58頭牛和41只羊保持著亂而不散的完整建制。此時的牛羊如同被這忽然而至的雷雨加了慣性的箭，已無法被驅(qū)趕原路返回，勇敢的多吉只能跟在沿著山谷往前移動的牛羊陣型邊，確保沒有牛羊走失，等待一切平靜下來再想辦法。山谷里沒有避雨的地方，勇敢的多吉帶著藏獒一直驅(qū)趕牛羊沿著山谷向前行進(jìn)。走了大半天的樣子，前面出現(xiàn)了山谷的出口，開闊的荒野呈現(xiàn)在視野中，荒野的上空沒有厚厚的烏云，越靠近谷口的地方雨越小，在雨和泥里掙扎了很久的多吉，仿佛看到逃離災(zāi)難的希望，略略加快了速度，期待把牛羊帶到雨住的地方，再用牛糞燃一堆火，休整一下。在逼近谷口的地方，雨已經(jīng)小了很多，多吉站在山谷斜坡上一塊可以俯視關(guān)照全部牛羊的地方，從唐古里抓了一塊糌粑出來，拿出隨身攜帶的舊木碗，朝天舉過肩，去接小半碗雨水，雷聲依舊不斷，仿佛能鉆進(jìn)木碗陳舊的縫隙，激得木碗輕輕震動，烏云中不時像銀蛇一樣游弋出沒的閃電光芒映在木碗上，不時給木碗鍍上一層亮色。多吉就這樣在雷雨中，就著落入木碗中的雨水，把糌粑送進(jìn)嘴里。

糌粑本就是簡制之食，把炒熟的青稞面粉、酥油、砂糖或鹽、奶渣簡單揉捏在一起即可食用，多吉想起在家的帳篷里坐在火邊食用剛剛?cè)嗪玫臏嘏聂佤危椭钟筒?，仿佛熱量從他的舌尖注入，擴(kuò)展至全身。而實(shí)際上，此刻多吉如在行軍戰(zhàn)斗中，送入口中的糌粑透著寒氣，舊木碗中所盛的更是未曾落地的無根之水，亦充滿涼意。但他必須進(jìn)食補(bǔ)充熱量，彌補(bǔ)剛才在山谷中，他一會兒跑到牛羊陣型左翼，一會兒又沖到右翼，努力保住牛和羊時高強(qiáng)度消耗的能量。

每一次阿媽做出的糌粑味道都是不同的，因為炒青稞時火候不一樣，加入酥油、奶渣、鹽或糖的配比和用料不同，揉捏的時候力道不同，手上的皺紋和溫度更不同，但立在雨中食用的時候，絕品不出這些微妙的差別，只能覺出山谷中風(fēng)雨雷電的味道。

多吉站在逼近谷口的斜坡上，立在勢頭漸小的雨中，用幾分鐘的時間，就著雨水吃了一些糌粑，他盯著自己統(tǒng)領(lǐng)的牛和羊，此刻，他只是盡量恢復(fù)體力，激發(fā)身體的熱量，還無法感受出，這座山谷已悄悄地在他的糌粑里注入了一種新的味道，大半日之后，他就會回味出，那是幸運(yùn)的味道，生命的味道，活著的味道。

簡單進(jìn)食完畢，多吉從所帶的風(fēng)干牦牛肉中取出一點(diǎn)兒，給了一路陪伴他的忠實(shí)伙伴。然后驅(qū)趕著牛羊向山谷口走去，期望在沒有雨云的地方休整一下，待雨云徹底過去再尋路返回。

在快要出谷的時候，雨明顯小了，風(fēng)也小了很多。藏獒卻突然對著前面谷口北坡上發(fā)出敵意的咆哮。多吉朝北坡望去，在雨云下昏暗的光線中猛然發(fā)現(xiàn)一個黑點(diǎn)在緩緩向坡下移動。多吉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心不由往下一沉，仿佛感覺到了一種危險，這是他長期在荒原中生活，山與湖、草傳遞給他的直覺。

他不由地開始緊張起來，腎上腺素在他的身體內(nèi)開始激發(fā)。他還沒有時間收攏自己帶出來的牛和羊，身后的山谷里雨還沒有停，還能看見閃電在遠(yuǎn)處的雨云里起伏隱現(xiàn)。如果自己轉(zhuǎn)身逃走，那個黑點(diǎn)加速追下來，且不說自己帶出來的牛羊可能再也找不回來，自己陷在山谷未散的暴雨和泥濘里，也會有被追上的危險，甚至有被山上滾落的泥石埋葬的兇險。天生荒原牧人的果敢，讓他決定先盡量把牛羊收攏一些，找個相對有利的位置站定，仔細(xì)看清那黑點(diǎn)什么來路。

多吉沒有逃，把牛羊稍微收攏，站在一塊巖石上仔細(xì)觀察那個移動的黑點(diǎn)。藏獒再次向那個點(diǎn)的方向發(fā)出敵意的咆哮。那個點(diǎn)繼續(xù)向著多吉所在的方向緩緩移動。漸漸地，隨著距離和光線的變化，在多吉的視野里，辨認(rèn)出那個黑點(diǎn)深灰色的身條，多吉的心再往下一沉——狼。自己注視了對方很久，想必對方也一直注視著自己，要出谷就勢必和對方相遇。多吉下意識地摸了一下他腰間帶的那把陳舊藏刀，不知不覺用力握緊，感受著藏刀刀柄上經(jīng)年歲月里留下的細(xì)紋，也不知道這些細(xì)紋里有沒有自己的先祖在藏北荒原里和野獸對峙的記憶。但今天，10歲的多吉，通過自己的手用力地往這些細(xì)紋里灌注了這種記憶。藏獒再一次向北坡發(fā)出敵意的咆哮，北坡的山脊上，又有兩個點(diǎn)越過山脊，以較快的速度靠近先前那個點(diǎn)去與它匯合。多吉的心又往下沉，但他并沒有多么意外，當(dāng)他確定第一個黑點(diǎn)是一頭狼的時候，他就在等待更壞的情況，因為狼很少單獨(dú)行動。

多吉手摸腰間不知有多少歲月和歷史的藏刀刀柄，在漸細(xì)的雨中，站在迫近谷口的一塊巖石上，背對谷中尚未退去的烏云雷雨，凝視著谷口北坡那三個向谷口咽喉起伏滑行的點(diǎn)，右手離開藏刀刀柄去撫摸了一下藏獒的背，安撫了一下自己忠誠的伙伴，在腎上腺素瘋狂分泌的數(shù)十秒內(nèi)，冷靜沉默地等待。

多吉已在荒野生存中歷練過了心性，高原給了他冷靜和果決的品質(zhì)。他想要照看和保護(hù)好自己的牛和羊，但如果在這片刻間，北坡山脊上再躍出幾個點(diǎn)，他將果斷地帶著藏獒轉(zhuǎn)身沖進(jìn)山谷的風(fēng)雨雷電中，迅速逃離被死神籠罩的區(qū)域。在沒有人煙的寂寥荒原里，即便身背鋼槍，一旦被饑腸轆轆的狼群包圍，也會陷入九死一生的巨大險境。狼群會把獵物圍在中央，等待獵物彈盡糧絕，體力耗盡，即便你有槍彈，能擊殺幾只沖在最前面的狼，最終也無法阻擋狼群古老有效的圍殲，它們會從四面八方一浪一浪沖過來，直到將被鎖定的獵物撲倒在地，撕為碎片。

多吉手扶古舊的藏刀，冷漠地凝視著，冷靜地等待著，終于，在他掐算的時間里，沒有新的黑點(diǎn)越過山脊加入之前的三個點(diǎn)。古舊藏刀的刀柄在不斷跌落的氣溫中溢出了寒意，這股冰寒之意仿佛刺中了多吉的心臟和神經(jīng)，激發(fā)了他的求生之意、勇武之心，他決定憑借手中冰寒的古舊藏刀和兇悍的藏獒，與那三個愈發(fā)靠近的黑點(diǎn)一搏。

那三只狼鬼魅般地按照既定的速度朝他所在的地方靠近，也沒有停下來呼嚎招引更多狼群的動作，但這并不能排除周圍有更多狼群存在的可能。既然決心已定，為了消除拖延可能帶來的變數(shù)和更大危險，多吉輕輕拍了拍藏獒雄壯的背，似下了前進(jìn)的行軍指令，藏獒便緊緊守在多吉身側(cè)不遠(yuǎn)處和多吉一起朝著那三只狼的方向走去。

多吉手撫腰間古舊藏刀，在忠心悍勇的藏獒陪伴下，一邊觀察地形，盤算在什么位置上和三狼遭遇，一邊朝著雙方將遭遇的戰(zhàn)場區(qū)域穩(wěn)穩(wěn)走著。氣溫還在持續(xù)降落，垂落的細(xì)雨在不知不覺中變換成了飄落的雪花，原本細(xì)雨滴落在地上的嗒嗒聲，也慢慢變成了雪花輕輕降落在地面上的噗窣聲，山谷內(nèi)巖石和坡地上漸漸積起純凈的銀白色，將這寂靜的生存競爭的戰(zhàn)場裝點(diǎn)得分外肅穆。

多吉的內(nèi)心十分平靜，他雖然因為即將投入一場戰(zhàn)斗而感到緊張，卻沒有因為靠近危險而感到恐懼，也沒有因為在放牧途中不巧遇到生死對手而怨憤。藏北的寒冷、荒涼、寂寥和殘酷，這些年來往他的身體里不停灌注的只有直面艱辛生存和隨處危險的粗獷決然，而絲毫沒有嗟嘆命運(yùn)的矯揉之情;荒涼和殘酷是大自然擺在人類面前冷峻的刪除鍵，會把對生存無用的一切情緒淘汰得干干凈凈，在用雙腳丈量荒蕪的所在時，粗獷勇毅是有用的，矯揉顧盼是無用的，哪怕一個格外年輕的生命，存于此天地一日，也經(jīng)過自然的殘酷選擇和無情塑造。藏地，是這顆星球上上古洪荒的遺跡，藏北，則是這片遺跡的極荒之所。多吉撫著他的刀，帶著他的獒，面無表情，靜靜地往前走著。不知多少萬年以前，他腳下冰冷荒涼的陸地曾經(jīng)是浩瀚海洋，如今無邊的海洋在此退去不見，腳下的陸地被時間的造化和地球的能量高高舉起，成了人間離云最近的高處。

多吉生在此，長在此，吃糌粑，喝雪水，敬畏天地，無多言語，不慕繁華，心甚澄明了然，行走在這片上古遺跡和極荒之地，生存競爭本是尋常事，今與三狼遭遇，不過是無限洪荒巨流上飄過之一細(xì)葉，最后任誰留下來都在天道之內(nèi)。只是，阿媽仍在家中翹首盼他，大姐二姐回來時不能看不見他，就連身在九天的父親也不會允許他隕在此處，所以他決定要讓自己留下來，于是，他凝視前面肅穆的戰(zhàn)場，心中無懼;他手握藏刀往前邁步，心中凜然;他上下牙齒用力咬在了一起，溢出狠絕之氣，慈悲心中，殺伐之心起……

三狼呈倒三角陣型，從北坡上沿陡峭的坡面順勢而下，時而靈活詭異地繞開一些巨大的巖石，動作干凈敏捷而充滿殺機(jī)。多吉帶著他的獒自南坡而下，動作果決而沉毅，多吉一面往前走，一面輕輕調(diào)整呼吸和步伐的節(jié)奏。在他心中，現(xiàn)在已是處于戰(zhàn)斗之中，他需把每一絲體力的消耗都計算在內(nèi)，要最大限度地保存體力，用在最終的殊死決斗上，輸贏的天平，生死的界限，或只在一線間。多吉如同牦牛一般穩(wěn)健地往前走著，仿佛每一次邁步都會把腳掌深深地植到白雪之下的泥土里面，從中汲取高原大地里流動的能量。

多吉觀察著對手的行動，略調(diào)整步伐的節(jié)奏，以此試探三狼，北坡上的三狼顯然也在運(yùn)動中觀察著多吉的動作。多吉稍快一些時，三狼也快一些，多吉慢一些時，三狼也慢一些，多吉略作停頓時，三狼竟也略停頓。多吉試圖在南坡上站在一個對自己有利的位置，待三狼行至谷底時，自己獲得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然而，三狼顯然擁有戰(zhàn)場對決的靈智，它們在北坡上停在與多吉大致相當(dāng)?shù)母叨壬?，目露狡黠兇光，與多吉相互對望。此刻的任何拖延對多吉都是不利的，氣溫在慢慢跌落，寒冷會不知不覺偷走多吉的體力;光線在慢慢變暗，在黑暗中狼的視力比人好得多;三狼如果突然呼嚎招引狼群，那將是更加致命的危險。多吉勇敢地大步朝谷底走去，悍勇的藏獒緊緊跟在主人身側(cè)，三狼也開始朝著多吉身前谷底的位置前行，雙方都決定在谷底見分曉……

終于，繞過亂石和凹凸的地形，在谷底狹窄的一小塊平地上，雙方在距離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下來。多吉勇目圓睜，直視三狼，只見三只體格健碩的狼保持著前二后一的倒三角獵殺陣型，后面那只狼看上去更加殺氣凜凜，兇悍殘忍，似是這三狼的頭領(lǐng)。三狼的六瞳都死死地盯著多吉和他身邊的獒，在更加黑暗的谷底發(fā)出令人恐怖的瑩瑩綠光。三狼一齊咧開長長的嘴，露出嗜血的森然尖牙，尖牙間的可怕縫隙里不時往外涌出殺意的白氣。倘若是未親眼見過荒原血腥獵殺的人居于此間，極易心神失守，無法站定，淪為三狼的盤中之食。多吉見此情景，面無表情，右手緩緩抽出藏刀，左手虎口輕扶藏刀刀身，將刀橫于胸前，和他的獒一線排開，迎向三狼的殺陣。

幾個呼吸間，谷底更幽暗了，三狼可怖的綠瞳散發(fā)著奪人心魄的兇芒。天地萬物都顯得分外寂靜，仿佛時間在跌落的氣溫中也在一點(diǎn)點(diǎn)凝固，只是還能聽見雪花落在地上時的細(xì)微聲音，還能看見雪花落在三狼健碩身軀的威武皮毛上，還能看見三狼尖牙的縫隙里蒸騰冒出的滾滾白氣……

這是一顆資源匱乏的星球，在這顆星球上，生存從來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虑?。這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寂寥高原，在這片廣袤高原上，浩瀚蒼穹下每一個生命，不只是一個獨(dú)立的存在，連一頭牦牛，一頭藏羚羊，一頭藏野驢，一株灌木，一棵草，甚至連一頭兇殘危險的狼的生命都是強(qiáng)大、稀有和值得珍視的。殘酷的環(huán)境，可以磨損和摧毀生命，吸食擊散靈魂的元?dú)?也可以磨煉和壯大生命，為靈魂注入雄渾蒼勁的精元;不能摧毀磨滅的，就會壯大……

一片雪花悠然飄下，仿佛有靈識的精靈一般，以遼闊高原為臺，以壯美山巒為幕，以寒冷冽風(fēng)為階，時而轉(zhuǎn)身，時而輕躍，搖曳婀娜，柔情百媚，恣意綻放，仿佛斯之所在，即天地之心，斯之所現(xiàn)，即光陰永恒，斯之所舞，即大道奧義……自云端而始，無聲三千舞畢，雪片終于悠揚(yáng)輕落在多吉胸前藏刀黑色的鋒刃之上，被多吉雙手傳于鋒刃的微弱熱量融進(jìn)古舊刀芒，消逝不見。

雪花隱入多吉手中刀芒，結(jié)束了她一瞬萬載之舞。

剎那間，三狼綠瞳中兇光大放，似在彼此咆哮聲的約定之下，略一躬身，便像同一把弓上同時射出的三支灰箭，齊刷刷朝著多吉和他的獒所立之處激射而去，洶洶之勢，似要轉(zhuǎn)瞬間把多吉和他的獒化作荒野上的白骨。乍起的兇險之勢像一道無形電光擊中多吉的身體，瞬間讓多吉的勇武意志攀升至極點(diǎn)，殺意的迸發(fā)把多吉的勇目撐得更大，似要把眼角撕裂出血一般，眼中沉毅被狠絕淹沒。但他依然冷靜，沒有沖鋒，沒有退卻，只是果斷把右腿后撤半步，略向右側(cè)身，右手和刀柄也略回撤，為出刀擊殺來敵蓄力。在他依舊等待出刀剎那之時，他的伙伴沒有等待，他身側(cè)忠心悍勇的獒朝著三角陣型最近的一角激射而出，一息之間，藏獒與那角的狼相遇，伴隨一聲雄渾咆哮，藏獒騰空躍起，血盆大口張開，朝著那狼的頸背直撲而下，欲將那狼頸背咬下一大塊骨肉，讓它瞬息失去戰(zhàn)斗力。那狼卻也老辣靈敏，兇悍異常，見身軀比自己更加雄壯的獒殺氣騰騰朝自己躍起撲來，竟然悍不畏死，非但不退不閃，反而隨著一聲兇戾咆哮，狼首一昂，獠牙開啟，瞬間調(diào)整身體的沖刺角度，朝著已然騰空而起的藏獒的頸腹部區(qū)域彈跳射去，要在空中與獒對決蠻勇。獒見此狀倒也不驚，只是在空中略調(diào)整身姿傾斜，左前爪微收，在那狼朝自己頸腹射來的中途截殺，只聽見“啪”一聲悶響，獒的左前爪如熊掌拍瓜一般拍在向自己頸部射來的狼頭上，那狼竟然未及發(fā)出慘叫便被獒的渾身巨力一拍之下，斜線砸落地面，經(jīng)歷五六個翻滾又在地面滑行數(shù)丈遠(yuǎn)才停下來，只見那狼掙扎著要站起來，右目已無法睜開，眼角流出血來，四爪剛剛勉強(qiáng)支撐起身體，卻忽然前爪一軟，竟然撲在地上，一時無法站起，仍然睜開的左目噴出怨毒的仇恨火焰，森然白牙的縫隙間更加劇烈地噴吐出憤怒的白氣。此時，處在西角方位的那只狼見此變故，毫不遲疑，瞬息間一個折線轉(zhuǎn)身朝著藏獒從空中落下的位置沖殺而來，藏獒見此情形，只得丟下東角那只失去戰(zhàn)斗力的狼，暫時不去結(jié)果它，一聲咆哮轉(zhuǎn)身對著朝自己沖過來的那狼迎擊而去……

多吉迅速望了一眼被藏獒丟下的那只狼，見它還撲在原地憤怒地喘著氣，卻不能立即支撐身體站起來，便保持著蓄力的姿勢站在原地未動。一個呼吸間，西角那只狼沿一條東靠北斜線迅疾從多吉眼前劃過，與獒已經(jīng)纏斗在了一起，雙方發(fā)出令人心膽俱裂的兇猛吠聲。多吉的視線快速完成對整個戰(zhàn)場的掃視，把注意力暫時鎖定在了北角也就是三角陣型中最后那只向自己沖過來的狼身上。那狼也似乎從對峙一開始就徹底盯死了自己，直視自己的綠瞳兇芒中充滿要將自己血肉吸食一干的陰森決然，前面二狼與獒悍不畏死的血腥激斗絲毫未能影響其向他疾射而來的軌跡，這道由北向南的軌跡如同貼地飛行的箭矢，瞬間穿透了西角那狼向東北劃過的斜線，冰冷凌冽，意志堅決，直奔多吉的血肉而來。對方隔自己尚有數(shù)十步遠(yuǎn)，多吉似乎能莫名感到對方森然嗜血的尖牙咬破自己的羊皮袖，刺進(jìn)自己血肉的痛楚，這虛幻的痛楚讓自己的意識和感官變得更加敏銳，勇武意志升至最極點(diǎn)，而自己手中之刀亦仿佛發(fā)出將要劃破對方毛皮的冷毅嗡鳴……

那狼冷漠決絕，似乘風(fēng)之箭，朝著多吉激射而來，只一息之間，便已抵至離多吉僅七八步距離的地方。多吉面無表情，右腿略弓，右手持刀用力再壓低兩三寸，完成最后的蓄力，準(zhǔn)備待那狼離自己再近四五步，便發(fā)力出刀，朝狼頭的位置砍去，想要一擊廢掉它，讓它不死也殘。誰知那狼只往前兩三步便突然躍身朝多吉面門射來，似要一口咬住多吉的脖頸。這狼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突然向自己彈跳，要一口咬死自己，多吉瞬間背脊發(fā)涼，汗毛直豎。千鈞一發(fā)之際，多吉忙往左半步閃避，身體緊急一傾，同時出刀去砍那狼。卻見那狼異常狡詐敏捷，身體在空中迅疾扭了一下，狼頭避開了刀芒，刀尖劃破空氣，在那狼右側(cè)后腿連接屁股的位置與狼的毛皮血肉接觸，刀尖的勁力刺入了狼的血肉，刀身發(fā)出輕輕嗡鳴，躲開刀身的狼頭卻也在同時往左偏轉(zhuǎn)，朝多吉伸出的右臂咬來，狼牙刺穿了多吉的羊皮袖，在多吉的刀尖刺入狼皮的同時扎進(jìn)了多吉右前臂的血肉，多吉斬出的這一刀用了全力，整個身體隨慣性往前沖出。右臂被狼牙刺破讓多吉于驚怒中大喝一聲，為向前沖的身體再加了三分力道，右臂也猛往前一甩，若不是刀尖刺中了那狼，讓它無法咬死自己的右臂，恐怕那狼這一口會咬住自己不放?；蛟S是因為被刺中的痛感起了作用，狼牙沒有深深扎入多吉的右臂，而是刺入之后又松開，隨著“嘶啦”一聲，多吉右臂的羊皮袖被狼牙扯掉大半。多吉為了甩掉狼頭，順勢讓身體朝左倒去，左臂瞬間撐住地面，以左臂撐地為圓心，雙腿用力撐住身體在地面畫出一個半圓，迅速將身體轉(zhuǎn)到后方。那狼亦在從空中墜下弧線的須臾間將狼首和獠牙再對準(zhǔn)多吉，狼目綠瞳中充滿怨憤兇暴的殺氣，于四爪落地之時，距離左臂撐地，左膝觸地，右手握刀的多吉不過四五步遠(yuǎn)，狼血從那狼被刀尖刺中處的皮毛中滲出，滴落在地面，染紅了剛剛降落在地面上的雪花，仿佛傳說中生長于黃泉之地美麗的彼岸花在此刻剛剛破土綻放。多吉碎裂的右袖也被他的血染成紅色，血液順著右臂流到刀柄和刀身上面，碎開的右袖的紅色斑駁在寒風(fēng)中隨風(fēng)飄起，似一道殷紅戰(zhàn)旗在空中血性飛舞……

另一邊，多吉的獒與另一只狼一番慘烈交鋒，體型上更加雄壯的獒占據(jù)了優(yōu)勢，但激戰(zhàn)之下，它的左腹被狼爪拉出數(shù)道尺多長的血痕，右胸也被狼牙咬破，傷口處缺失了一塊血肉，血液從獒的皮毛深處緩緩滲出，露出的獒牙上沾染著紅色，應(yīng)是與那狼撕咬時留下的血跡。再看與它對峙的狼，形貌更加慘烈，已身負(fù)重傷，左耳被咬碎大半，不時往外冒血，狼血順著狼額流下，分成兩三股淌過在灰暗光線下泛著瑩瑩綠光的狼的左目，再沿著狼頰滑落滴到地面的雪上，狼胸和狼身上還有四五處不淺的傷，其中血洞不時汩汩往外流著血水，染紅了大片皮毛。此狼失血甚多，身軀已現(xiàn)欲墜之態(tài)，卻仍一副死戰(zhàn)不退的絕然姿態(tài)，不露絲毫懼意，狼目死死盯著前方的獒，兇狠怨憤，獠牙微開，胸腔發(fā)出再次沖殺前的低沉吠音……

此時，東角那只傷臥在地的狼，經(jīng)過數(shù)十秒喘息，目睹了同行二狼分別與一人一獒的激戰(zhàn)，掙扎著站了起來，右目眼角流出血水，仍然無法睜開。它忽然長嚎一聲，似是知會自己的同伴，便迅猛朝著與自己互為犄角、與獒苦戰(zhàn)的那狼奔射而去支援，欲合二狼之力一齊將獒咬死。與獒對峙那狼右耳微動，似聽見同伴的知會，忽然比先前更加兇狠憤怒，略一躬身，只兩三個呼吸間，俟自己的同伴抵達(dá)，便一起沖向獒。一息間，一獒二狼就戰(zhàn)作一團(tuán)，三獸吼叫嚎吠之聲混在一處，令人聞之戰(zhàn)栗。

南角處，多吉勇目圓睜，死死盯著眼前之狼，緊握藏刀，手臂上被狼牙咬破的血肉處仍在不時往外流出鮮血，傷口附近的皮膚在刺痛中仍能感到血液依然是溫?zé)岬模喉樦氨哿魈实绞滞蠛褪直车牡胤?，便能感到血液已?jīng)變得冰冷了，流到刀柄和刀脊上的血液很快失去活力凝固在刀身上，如同新鑄造在藏刀上的紅色銹紋，紀(jì)錄著這高原上的生命在寂寞無聲的時間洋流里，孤獨(dú)傲然挺立于稀薄空氣和寒冷風(fēng)雪中不被書卷記載的頑強(qiáng)真實(shí)歷史。

多吉生存的意志在熊熊燃燒，這火焰的光所達(dá)之處是他的活路，他在山谷中就著清水服下的糌粑正在他的身體里劇烈燃燒，向他的身體輸送戰(zhàn)斗的能量和勝利的希望。多吉知道，他要趁著自己的力量和速度處于峰值時終結(jié)這場戰(zhàn)斗。多吉猛然右腳蹬地，彈起身體，迅疾朝著面前的狼沖去，右手藏刀抬起對著狼頭劈空斬去。那狼雖然右后腿股處受傷，在生死關(guān)頭依舊敏捷異常，往藏刀所劈處右側(cè)一閃，躲過這致命一擊。多吉手起刀落劈空，往前一個趔趄撲倒在地，在雪地上向前滑出數(shù)步遠(yuǎn)，那狼不給多吉起身機(jī)會，狼頭一轉(zhuǎn)，狼身一擺，隨后激射跳起，狼嘴大張，朝著仍趴在地上的多吉兇猛撲殺過來。多吉大驚，大喝一聲，趕忙扭轉(zhuǎn)身體，把藏刀對準(zhǔn)自己身前，多吉左臂欲去擋那狼，狼嘴的獠牙已不可避免奔著自己面門而來，多吉再大喊一聲，以藏刀刀尖迎著狼射來的方向朝空中刺去……

鉗形張開的狼牙在距離多吉脖頸二三寸的地方停了下來，多吉的左臂阻在狼頸處，他的藏刀在剎那低沉的嗡鳴中刺入了狼的胸腹間。那狼的獠牙間仍在吐著殺意未絕的白氣，一股腥臭之氣沖到了多吉的面門上。狼的綠瞳還放著瑩光，死死盯著多吉的脖子，仿佛還要不顧藏刀已刺入胸腹的疼痛，再往前越過那最后的兩三寸距離，去咬斷多吉的脖頸。很快地，狼目中生命的光開始消散，但狼瞳中依然充滿嗜血兇狠，直到狼牙間不再涌出腥臭的白氣，狼目中不再有光，也終究沒有露出瀕死的懼意，仿佛它不恐懼這終局，被藏刀穿胸而死，好過在高原上老邁饑寒而亡。在空氣稀薄的苦寒荒原上縱是慘淡活著或活過的，便無弱者，只有梟雄……

多吉知道自己剛剛沿著生死的邊沿輕輕劃過，幸運(yùn)地落在了生的一邊，但戰(zhàn)斗還沒有結(jié)束，他勇猛的獒和兩只兇悍的狼還在激斗。多吉把已經(jīng)斷氣的狼從身上推開，抽出藏刀，以刀觸地支撐自己快要耗盡體能的身體，站立起來，想要朝著另一邊的戰(zhàn)場跑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跑不動，只能一邊大口呼吸，一邊盡快走過去。多吉走過二十余丈的距離到達(dá)時，只見一只右耳被咬碎的狼已癱倒在雪地上，它脊椎處被咬開一大塊血肉，顯然已活不成，無力地發(fā)出陣陣痛苦哀嚎，似乎要等血慢慢流干才會死去。多吉走過去，蹲下身子，以左掌蓋住狼眼，右手持藏刀插入狼的心臟所在，口中低語：“安息！”

四五丈外，獒與最后一只狼仍在激烈纏斗，只見身形雄壯的獒已將狼拍咬于地，一面發(fā)出深沉吼叫，一面去撕咬那狼。狼被徹底壓制，在雪地上一面掙扎，一面發(fā)出可怖的慘烈叫聲，兩三個來回間，那狼的掙扎聲便弱了下去。多吉迅疾起身過去，見那狼在獒爪的抓拍和獒牙撕咬下，已完全失去了反抗之力，行將奄奄一息。多吉發(fā)出一聲口令，獒停止了撕咬，跑回到多吉身邊。多吉先是躬下身檢查了一下獒身上的傷，發(fā)現(xiàn)有數(shù)個傷口，確定這幾處傷不深無大礙后，抓起地上干凈的雪，替獒清理傷口，獒不時因為清理傷口的疼痛發(fā)出幾聲低吟，但一直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如挺立風(fēng)中刮骨療傷的勇士。

替獒清理完傷口，確定它無事后，多吉向躺在雪地上痛苦嗚鳴的狼走去。只見此狼渾身多處受傷，橫躺在雪地上急促喘著氣，已無法站起來，最重的一處傷血肉外翻。多吉左手拿過藏刀，割下碎裂長袖上一條完整的袖皮。隨后他俯下身，左手按住狼頸，不讓它驚恐之下掙扎而起，右手將袖皮纏過狼身上最深的傷口，壓緊扎好，讓最深的傷口合攏，又抓起一把干凈的白雪往上輕輕摩擦了幾個來回，重傷處雖仍在滲血，但已有止住之勢。此狼似因疼痛而不住低聲哀鳴，亦欲掙扎而起，多吉似了解其疼痛和驚恐，輕撫其身體以作安慰。

多吉站起身，再從碎開的右袖上割下一塊袖皮，把右臂被狼牙咬破的傷口包扎緊，轉(zhuǎn)身朝自己的獒發(fā)出指令，人獒便共同離去。

多吉帶著獒和牲畜，盡速走出谷口，他用盡最后的體能往谷外盡量走得遠(yuǎn)一些，遠(yuǎn)離野狼出沒的山谷。他朝著視野開闊、天空清朗的地方走，不知不覺來到一片大湖邊，湖的遠(yuǎn)處屹立著一座雪山，山間環(huán)有云氣，如同面紗遮住雪山的真容，在山巔上空的湛藍(lán)天幕映襯下，格外美麗而神秘。

剛剛經(jīng)過一場殊死戰(zhàn)斗，多吉覺得體力有些透支，看著身旁亦顯得十分疲憊的忠實(shí)伙伴，先是拿出一些生肉干犒勞自己的獒，看著同伴補(bǔ)充了些能量，再從唐古里緩緩拿出一點(diǎn)糌粑，就著冷冽的清水送入口中。劫后余生，仿佛身體里的能量都燃成了灰燼，極速抽干后的疲憊，讓人的感官驟然有些遲鈍。多吉用身體最后的一點(diǎn)韌勁慢慢咀嚼著，覺得冰冷的糌粑在口中變得溫?zé)幔僖夯旌虾舐尫懦鲆环N粗糲厚重的砂甜，這劑砂甜在口舌中往復(fù)盤旋，不知來回幾許，漸漸溢出一種難言的味道。這無名之味令人渾身一松，竟在心海神識中升起一種幸存的孤獨(dú)。多吉把口中的糌粑吞入腹中，站在湖水邊，心中空曠無言，雪山永不褪去的洗練白色映入湖面，湖與山呼應(yīng)為一，映入多吉透亮的黑瞳，凜冽的冷風(fēng)掠過湖面吹拂他黝黑的面頰，稀薄冰冷的空氣進(jìn)入他的胸腔，腹中的糌粑已開始釋放熱量，融入雪景湖色的他竟感到一絲輕快舒暢，如甘泉流過全身，通達(dá)無礙，虛空清明。多吉凝神遙望著在蒼穹垂接于地之處，傲然優(yōu)雅地舒展雄峻身軀的綿延雪山，這些雪山屹立于此大概已數(shù)百萬年甚至更久，人間以百年為一世，雪山俯視人間已逾萬世，一片自雪山飄來的雪瓣無意間落在多吉的眼膜上，被多吉身體的熱量融為一滴淚，順?biāo)哪橆a垂滑而下，他感到自己的靈魂仿佛被雪山慈悲撫過，身體的疲累傷痛被那滴淚帶走，精神與雪山圣湖長空無形同存，多吉感到一種存在的滿足，覺得自己能看見天穹下如此美景，皆是造化恩澤，自己渺小的生命僥幸獲存于天道洪流，不過是長存天地不經(jīng)意間仁慈地瞥了自己一眼，一道無形之門開啟，把自己點(diǎn)入萬世卷軸之中……

多吉再望一眼這雪山大湖，心有留戀，帶著他的牲畜，帶著他的獒與刀，轉(zhuǎn)身離去。他往口中放入一小塊糌粑，以一如往昔的平靜往前走去，路過遙遠(yuǎn)的星空，路過無欲的雪山，路過圣潔的湖，路過孤寂的風(fēng)，路過湛藍(lán)天幕上的太陽，這些都是他于人生中不停重復(fù)的，一步一印，一刻一滴，隨著時光之輪運(yùn)轉(zhuǎn)，遙遠(yuǎn)星光的玄奇深邃，沉入他的眼，開啟了他的智慧;空靜雪山的無欲虛明，融入了他的血液，沉淀了他的氣質(zhì);圣潔的湖干凈柔和，流淌入他的心室，滋潤了他的慈悲;孤寂的風(fēng)冷毅剛勁，浸入他的皮肉骨質(zhì)，熔煉了他的勇武;湛藍(lán)晴空下的無盡陽光，刺入他的億萬細(xì)胞核，賦予他無惑無私。

多吉在這顆星球地表最高的陸地，在人跡罕至的荒原上行走，在無垠蒼穹和絢爛星空下，融入廣袤天地，雖還不曾見過這人間他處世俗間的千般色彩，但他已見了這顆星球上大多數(shù)居繁華、處喧囂之人所未見。磅礴壯麗，遼闊孤寂，生命無常，死生尋常，自然偉力，皆化入他胸中雄渾。他心中虛明，被造化萬象充實(shí);他不懼孤獨(dú)，不問從何來向何去，只本能地覺得腳下往前邁出的每一步都自然順應(yīng)著由古而今、從無到有;他在雪山下駐足，在圣湖邊流連，在荒野上聽風(fēng)觀雨，身處其間見萬物，行止隨心皆自由，飲清水，就簡食，不錯過每處風(fēng)景。在高原上生存，如攀萬仞雪崖，時刻可能被風(fēng)雪掩埋，但每處絕壁，總有頑強(qiáng)的小草，每個崖頂，亦有希望的凡花。

年輕的多吉雖只一身簡樸行囊，不論回家或去向何處，一碗清水，一把糌粑，無需他物，此刻已足……仿佛已具天地全息，與萬類共凌云。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