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孫靜潔

關鍵詞：《中國孤兒》 成吉思汗 形象分析

17世紀下半葉至18世紀中葉，歐洲將“中國熱”逐步推向頂峰。以約瑟夫·普雷馬雷（Joseph Henrg Marie de Premar，1666—1736）、曾德昭（Alvaro Semedo，1585—1658）、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1614—1661）等為首的西方傳教士被中國文化深深吸引，他們記錄了在中國的所見所聞，并把中國的文學作品、社會制度、天文地理、科學技術、醫(yī)學農(nóng)業(yè)等傳播到歐洲，例如《中國悲?。ㄚw氏孤兒）》（The Orphan of Zhao， a ChineseTragedy ）、《中華帝國史》（The History of the Chinese Empire ）、《韃靼戰(zhàn)紀》（De Bello Tartarico Historia）、《中國新圖志》（New History of China）、《中國上古史》（Ancient History of China）等。其中，約瑟夫·普雷馬雷翻譯的《中國悲?。ㄚw氏孤兒）》被神父杜赫德（Du Halde，1674—1743） 收錄在1735 年出版的《中華帝國全志》（Description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Chinese-Tartary， Together with the Kingdoms of Korea and Tibet; Containing the Geographyand History （natural as well as civii ）of Those Countries ）。

《中國悲?。ㄚw氏孤兒）》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文學界的強烈關注，法國文豪伏爾泰（Voltaire，1694—1778）據(jù)此改編并創(chuàng)作了《中國孤兒》（The Orphan of China ）。該劇上演后大獲成功，接連上演了十二到十三場，并從1757 年至法國大革命爆發(fā)期間以每年三到六場的頻率占據(jù)法蘭西劇院的舞臺，激發(fā)了法國讀者和觀眾對中國文化的強烈興趣。不僅如此，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前三十年，《中國孤兒》還被歐洲多個國家翻譯出版，僅英國共出現(xiàn)《中國孤兒》的改編版本就有十二種，其中包括作家亞瑟·墨菲（Arthur Murphy）于1759 年出版的《中國孤兒》（The Orphan of China）。諸多評論家認為風行于歐洲劇壇的“孤兒熱”反映了歐洲啟蒙運動時代對東方文明和道德風貌的憧憬與期待。迄今為止，國內(nèi)外學者對《中國孤兒》開展了相關研究，其中有研究伏爾泰與中國文化（Ahn，Jong-Su，錢林森，黃意明等），也有探討《中國孤兒》與《趙氏孤兒》在人物形象、情節(jié)設置與寫作手法等方面的異同（葉坦，張懋學，方秋霞等）。然而，《中國孤兒》中的成吉思汗形象卻尚未引起足夠關注。本文通過對成吉思汗形象的多維分析，旨在探索伏爾泰在成吉思汗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如何將法國文學傳統(tǒng)、中國文化精神和歐洲啟蒙運動思想交融在一起。

一、叱咤風云的征服者

伏爾泰遵循歐洲古典主義戲劇結(jié)構(gòu)理論“三一律”（The Three Unities）的創(chuàng)作原則將《中國孤兒》的時間、地點和行動三者有機統(tǒng)一，由此《趙氏孤兒》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跨度被縮減為二十四小時，所發(fā)生的事情在同一天內(nèi)的同一地點，事件主要圍繞搜索和搭救遺孤展開，舞臺上的人物也主要是成吉思汗和臧悌夫婦三人。為了使《中國孤兒》更易為歐洲觀眾所接受，伏爾泰在《趙氏孤兒》屠岸賈的原型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嶄新的人物形象——成吉思汗，并保留了屠岸賈嗜血殘暴的個性。

《中國孤兒》中的主人公替換為成吉思汗絕非偶然。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征服了歐亞大陸的遼闊地區(qū)，構(gòu)建了人類歷史上版圖最大的大陸性帝國。伏爾泰如何看待歷史上的成吉思汗是理解作品中成吉思汗形象的重要切入點。伏爾泰在創(chuàng)作《中國孤兒》之前，根據(jù)戈比爾的《成吉思汗》和《蒙古王朝的歷史》寫了著名的《風俗論》，其中在第六十章《東方與成吉思汗》中寫道：“沒有一個偉大的征服者不是偉大的政治家，成吉思汗的一生便是證據(jù)之一”。受到啟蒙運動思想的影響，伏爾泰在政治方面反對不守法律，任意剝奪人民生命財產(chǎn)的君主專制，欣賞中國政體的寬容和法治，因此認為有必要為君主進行人類美德的啟蒙，使其成為具有良俗美德和正義公道的君主。此外，秉承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中有關戲劇動力的理論闡釋，伏爾泰在刻畫文學人物形象方面注重人物所具有的善惡復合性，因此筆下的成吉思汗并非絕對的惡人，而是一位可以被感化的君王。

二、崇拜道德的君王

隨著劇情的推進，成吉思汗的形象也逐漸發(fā)生變化，從令人畏懼的軍事征服者變成道德的崇拜者。伏爾泰曾說：“這個劇本創(chuàng)作于14世紀，就是在成吉思汗朝代。這又是一個新的證據(jù)，證明韃靼的勝利者不能改變戰(zhàn)敗民族的風俗。他們保護著在中國建立起來的一切藝術，他們接受它的一切法規(guī)。” 成吉思汗從一開始的軍事征服者變?yōu)橐晃毁t明的君主，其形象的轉(zhuǎn)變與伏爾泰推崇中國文化特別是“選賢與能”“為政為德”的儒家思想和治國之道密不可分。

伏爾泰非常崇拜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認為儒家思想在中國歷史進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儒學使中國人養(yǎng)成了善良、寬容、淳樸、重信用的品質(zhì)和以孝為先的人生準則，特別是中國的國君受到儒學的影響而睿智、仁慈并富有哲學思想?！吨袊聝骸分械某杉己贡魂般┓驄D重氣節(jié)、講情義、明大理的精神所感動，最后不僅赦免了臧悌夫婦，并決定撫養(yǎng)孤兒長大成人，此外還勸告臧悌留在宮中：“我請你在這里做論道經(jīng)邦的宰相；希望你為政高明也和你為人一樣；希望你化民成俗，講正義、闡揚理性。”（范希衡譯）成吉思汗形象也因此由一名武力征服者轉(zhuǎn)變?yōu)榇藢捄竦木酢?/p>

行使征服者權(quán)威，你們已過于酷烈。

我命令立刻收刀，不準再殺人流血：

我要戰(zhàn)敗的人們，從此能松一口氣。

（范希衡譯）

成吉思汗的內(nèi)心獨白表達了自己認識到戰(zhàn)爭所帶來的恐懼和災難，并希望做出改變讓百姓安居樂業(yè)。成吉思汗形象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了伏爾泰崇尚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伏爾泰作為啟蒙運動思想家，反對君主專制并希望普魯士君主或法國國王也能像成吉思汗一樣，在仁者愛人的哲學思想影響下變成一個治國英明、待人寬厚的國君。

三、多愁善感的情郎

《中國孤兒》中的成吉思汗不僅是一個戰(zhàn)無不勝、有勇有謀的君王，同時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情郎?！吨袊聝骸凡粌H是一部英雄劇，而且還貫穿了成吉思汗和伊達美的愛情故事。有關于愛情故事的設置，國外學者維吉爾·畢諾（Virgile Pinot，1883—1936）認為《中國孤兒》中的愛情故事和女性形象可能受到英國作家阿法拉·本（Aphra Behn，1640—1689）于1688年出版的短篇小說《奧爾諾克》（Oronoko）的劇情和人物設置的影響。劇中的伊達美美麗、聰明、勇敢，當?shù)弥约旱暮⒆佑猩ｋU，便義無反顧地將真相告訴成吉思汗；當成吉思汗提出用她自己作為交換而保全他人性命時，她選擇放棄生命而保全忠貞。作為一名母親或一名妻子，伊達美的堅強與勇敢感動了成吉思汗。因此，當成吉思汗下令殺死反抗者，他的內(nèi)心充滿各種矛盾。

免不免完全在你：我的尊嚴被冒犯，

我的命令被藐視，我的威權(quán)被侮辱，

總之，你知道，我是受欺到什么地步。

切莫說我要殺人，你偏要把他收藏，

切莫說我發(fā)命令，你偏要把我違抗，

你早就學會欺我，你早就欺人太甚：

我不是從今天起才應該報仇泄憤。

……

我為啥老是嘆氣？我怎么這樣優(yōu)柔？

什么天神附了她，句句話替她辯護？

難道是忠義之行，難道是妍美之貌，

具有一種法力，比我的威勢還高？

（范希衡譯）

集美貌與智慧于一身的伊達美人物形象濃縮了伏爾泰對人類高尚德行的一切美好想象。

伊達美人物形象的塑造體現(xiàn)了伏爾泰受法國騎士文學的影響。理性的英雄劇與愛情劇相結(jié)合無疑是受到法國傳統(tǒng)騎士文學的影響。騎士文學于12世紀發(fā)端于法國，主要描寫騎士的冒險經(jīng)歷和愛情故事。女性在騎士文學中通常被視為美與愛的象征。伏爾泰筆下的伊達美即是美的化身：“伊達美幽嫻貞靜，魔力卻在她眼里：哪怕她一言一笑，都能夠引人入勝?！保ǚ断：庾g）伏爾泰把成吉思汗描寫成一個情郎，一方面，還原了一位統(tǒng)治者作為凡人的一面，形象真實可信；另一方面，成吉思汗面對伊達美的勇敢與執(zhí)著而為之動容，也從側(cè)面表現(xiàn)了這位戰(zhàn)將具有欣賞女性之美與道德之美的能力。

劇中伊達美的形象塑造既符合大眾的戲劇欣賞習慣，又突破了大眾的欣賞期待。伊達美人物形象不同于《趙氏孤兒》中晉國公主——趙氏母親將兒子托付給心腹臣子——程嬰之后便懸梁自盡，隨亡夫而去，其體現(xiàn)了為了恢復家族榮譽和傳遞家族生命，女性對夫權(quán)的順從；然而《中國孤兒》中的伊達美誓死捍衛(wèi)孩子的生命，她無視等級制度的權(quán)威性，其抗爭與吶喊代表著伏爾泰本人對君權(quán)專制的思考。伊達美身上所具有的道德力量感化了成吉思汗，使其由此轉(zhuǎn)變?yōu)橐粋€豁達大度，賢哲般的君主，成吉思汗形象也再次得到升華。

伊達美身上具有騎士文學中女性的美與愛，并且體現(xiàn)了啟蒙運動思想下敢于反抗君主專制的智慧和勇敢，其既是美的典范，也是文明和道德的象征。伊達美形象的塑造和她與成吉思汗之間的愛情更好地烘托出成吉思汗是一位情感豐富的統(tǒng)治者。

四、結(jié)論

本文以《中國孤兒》為例，探討伏爾泰筆下的成吉思汗形象背后的文化根源和創(chuàng)作意圖。伏爾泰根據(jù)《趙氏孤兒》改編并創(chuàng)作了《中國孤兒》，在主人公成吉思汗的形象刻畫方面承襲了《詩學》中有關戲劇動力的理論闡釋和騎士文學的寫作特色，塑造了一個善惡復合、情感豐富的英雄人物形象。此外，成吉思汗形象隨著劇情的發(fā)展不斷升華，一個冷酷無情的軍事統(tǒng)治者在中國儒家思想道德的熏陶下變得開明、仁愛、有情有義，其形象的發(fā)展變化體現(xiàn)出啟蒙哲學對人性復雜在道德感召下的成功轉(zhuǎn)型。綜上所述，伏爾泰在成吉思汗的人物塑造方面將自己對中國儒家文化的理解、歐洲啟蒙運動思想和法國傳統(tǒng)文學特色巧妙地融為一體，證明了中國主題和法國文學之間存在彼此成就和相互兼容的潛能。

作者：丁燕，文學碩士，內(nèi)蒙古科技大學教授，研究方向：比較文學；孫靜潔，內(nèi)蒙古科技大學學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