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輝

清初傳奇《鐵冠圖》，《曲?？偰刻嵋?以下簡稱《提要》)卷三三著錄，主要寫明末李自成攻殺三關(guān)守將周遇吉，進逼北京；崇禎殺女逼后，縊死煤山；吳三桂出關(guān)迎清，李自成逃回陜西。該劇在清順治年間便已上演，然已無早期刊(抄)全本流傳，幸得清初刊本《新刻精選南北時尚昆弋雅調(diào)》(以下簡稱《昆弋雅調(diào)》)選錄了其中的《白氏盡節(jié)》一出，從中可略窺其早期面貌。

康熙間蘇州、江寧織造曹寅(1658-1712)另著旨趣較前者大為不同的《表忠記》，一名《虎口余生》，見于《提要》卷四六著錄，以表現(xiàn)邊大綬、孫傳庭、蔡懋德、周遇吉、王承恩、費宮人等忠烈事跡為主，存題“遺民外史著”的《虎口余生》舊抄本四十四出，影印收入《古本戲曲叢刊》五集。不過，曹寅《表忠記》原作有五十余出，遺民外史本當是以曹寅原著為藍本而加以改竄和編集的。曹寅新作的出現(xiàn)，大有取古本《鐵冠圖》而代之之勢。如昆山國樂保存會據(jù)殷溎深傳譜校印的《昆曲粹存初集》收昆曲《鐵冠圖》十八出，包括《詢圖》《探山》《營哄》《捉闖》《借餉》《觀圖》《對刀》《拜懇》《別母》《亂箭》《撞鐘》《分宮》《守門》《歸位》《殺監(jiān)》《刺虎》《夜樂》《刑拷》，雖沿《鐵冠圖》舊名，但大部分出目實見于《虎口余生》舊抄本，僅《詢圖》《撞鐘》《分宮》《歸位》四出不在其內(nèi)。

其實，《提要》卷三三著錄的古本《鐵冠圖》仍大體保存在高腔劇種當中。高腔劇種歷史悠久，保存了一些稀見劇目，古本《鐵冠圖》即其一。

一、高腔本《鐵冠圖》概況

多地高腔劇種均有《鐵冠圖》，據(jù)筆者所見，以《川劇傳統(tǒng)劇本匯編》第2集所收川劇高腔本最為完整。川劇高腔《鐵冠圖》除“報場”之外，共二十四場，系“根據(jù)四川省川劇院收藏駱君儒抄寫本校勘，并參考陳旦孫抄寫本及四川省川劇院收藏一一六號和三〇六號等抄本增補校正”。

北京高腔又稱弋腔，雖在民國初年就已衰落，但有不少抄本存世。其中，《俗文學(xué)叢刊》第1輯第88冊收有“百本張”抄本《鐵冠圖全串貫》，含《起闖》《金殿》《春宴》《分宮》《大戰(zhàn)》《離宮》《定計》等出，惜《分宮》和《定計》已佚，《分宮》則另有《俗文學(xué)叢刊》第1輯第53、54冊和《未刊清車王府藏曲本(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第47冊所收本；清北京蒙古車王府曲本《鐵冠圖全串貫》共有五出，第四出可補《俗文學(xué)叢刊》本所佚之《定計》。以上除《起闖》曲文見于遺民外史《虎口余生》第三出《寇釁》外，余皆不見于遺民外史本。北京高腔班兼唱昆腔(合稱昆弋)，尚有小本戲《七盤山》(首出《觀山》唱高腔，其余唱昆腔)和《寧武關(guān)》(唱昆腔)，出自《虎口余生》。

浙江的高腔劇種調(diào)腔的《鐵冠圖》同北京高腔一樣，也有兩種來源：一種唱調(diào)腔，新昌縣檔案館藏調(diào)腔抄本有《觀圖》《亂宮》《煤山》三出；一種唱昆腔，有《對刀步戰(zhàn)》《拜懇》《別母》《亂箭》等出，亦出自《虎口余生》。

安徽岳西高腔的《鐵冠圖》僅存《分別墜城》。湖南衡陽湘劇《鐵冠圖》有昆腔和高腔兩種路子。湖南辰河高腔亦有《鐵冠圖》，湖南省戲曲研究所1983年內(nèi)部編印的《湖南戲曲傳統(tǒng)劇本》辰河戲第9集存十二場?，F(xiàn)將筆者經(jīng)眼的高腔本《鐵冠圖》出目列表如下：

表1 高腔本《鐵冠圖》出目對照表

另有筆者未見的廣西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代樂善堂抄本《虎口余生》，經(jīng)學(xué)者披露，該本劇名下題“元(原)鐵冠圖”“大清成一統(tǒng)”“代(帶)滿漢話”字樣，據(jù)目錄含頭本之《起闖》《金殿》《春宴》《分宮》《大戰(zhàn)》《離宮》《定計》《煤山》《搜宮》《清宮》，二本之《刺虎》《勸降》《拿杜》《祭靈》《刑拷》《問探》《請兵》《發(fā)兵》《偏殿》《敗寇》，惜《定計》和《拿杜》不全，兩者之間的出目已佚，殘存者與《提要》著錄的原本《鐵冠圖》內(nèi)容相似；文中夾注小字，有“弋腔”字樣；《請兵》《發(fā)兵》的“清皇帝詔書、清軍中的通事官等人用的是滿文，滿文旁有漢字譯音”。據(jù)此樂善堂抄本當為北京高腔《鐵冠圖》抄本，故封面另題“元(原)鐵冠圖”，而《請兵》《發(fā)兵》等實即北京高腔《請清兵》。

二、從情節(jié)來看高腔本《鐵冠圖》系古本嫡傳

《提要》卷三三“鐵冠圖”條敘述了原本已佚的古本《鐵冠圖》的故事梗概，其小字夾注透露了古本的豐富細節(jié)，為比較提供了方便。

(一)崇禎帝廷議國事

《提要》：崇禎以流賊逼近，召見諸大臣魏藻德、范景文、朱純臣、李國楨等，措置軍餉。”注：大學(xué)士魏藻德奏鳳陽陵震響，旨令鳳督馬士英祭奠。兵部尚書范景文請推督臣，旨云已遣大學(xué)士曹春督剿。景文奏督臣駐真定府抱病，而撫臣遠避平陽，旨遂令太監(jiān)杜勛往鎮(zhèn)三關(guān)。成國公朱純臣奏借助軍餉事，旨令臣民紳士家捐貲助餉。李國楨奏流賊將近薊州，居庸、昌平皆京師門戶，堤備當急，遂命太監(jiān)杜秩亨同國楨提督九門。

按：據(jù)《提要》所敘，崇禎舉行廷議當是古本《鐵冠圖》副末開場之后的首出，川劇高腔本報場之后的首場《奏朝》即演此事?！短嵋纷⑺莆涸宓?、朱純臣、李國楨三者，川劇高腔本皆與之相合，唯川劇高腔本全劇不見范景文，而有兵部張留彥奏南京火藥局焚燒事。又《提要》注云：“劇于崇禎自敘云：‘楊嗣昌喪于荊楚，孫曠敗于陜西。’按陜西督師孫傳庭，誤為孫曠?！贝▌「咔弧蹲喑烦绲澴詳⒆鳌皩O輔庭敗于陜西，楊嗣昌喪于荊楚”，“孫輔庭”為“孫傳庭”之訛。

就戲劇結(jié)構(gòu)而言，《提要》卷三三著錄的《鐵冠圖》從崇禎廷議處置軍國大事寫起，接著就寫寧武關(guān)周遇吉夫妻死節(jié)、北京變亂、崇禎自縊等事。而《提要》卷四六著錄的曹寅《表忠記》則從米脂縣令邊大綬掘李自成祖父之墓寫起(見遺民外史本第二出《詢墓》、第四出《伐冢》)，繼寫李自成分兵牽制官軍，以便圖取關(guān)中、山西(見遺民外史本第三出《寇釁》)，再寫明廷李建泰、陳演舉薦孫傳庭督師征剿(見遺民外史本第五出《朝議》，崇禎未出場，由太監(jiān)宣旨并收集意見)，從而引出孫傳庭七盤山剿闖先勝后敗、蔡懋德守太原城破自縊、周遇吉寧武關(guān)亂箭而亡等忠烈故事，其情節(jié)和旨趣與古本《鐵冠圖》大不相同。

(二)周遇吉夫妻死節(jié)

《提要》注：杜勛督寧武軍，出戰(zhàn)被禽(擒)，回入關(guān)內(nèi)，逼遇吉出戰(zhàn)，潛引李巖、李牟兵入關(guān)。遇吉戰(zhàn)敗，回至關(guān)下，巖等令遇吉妻白氏招其夫降。白氏激遇吉死戰(zhàn)，為賊所殺，遇吉亦自刎。

按：川劇高腔本見于《談兵》《演操》《失機》《陣別》《盡忠》；辰河高腔本見于《商議》至《碰城》諸出；岳西高腔《分別墜城》相當于川劇高腔《陣別》和《盡忠》。

至于《提要》所云“杜勛”，北京高腔本同，川劇高腔、辰河高腔、岳西高腔本作“王忠”，而《昆弋雅調(diào)》本《白氏盡節(jié)》作“杜如均”，湘劇、衡陽湘劇高腔《白氏哭城》作“杜玉均”或“杜禹均”。另，《提要》注云：“劇內(nèi)李自成說白云：‘近在南陽，自號永昌?！猿少蕴栍啦嗽谖靼?，非南陽也。劉宗敏直稱汝侯，不言其名。宋獻策改其名為宋計較，未知何意?！贝▌「咔弧都榔臁防钭猿稍啤耙言谀详栙苑Q王號”，稱麾下作劉汝侯、宋計較，皆與《提要》相合。

《提要》直指古本《鐵冠圖》于周遇吉事節(jié)節(jié)皆誤，其卷四六著錄的曹寅《表忠記》(見遺民外史本第二十二至二十五出《步戰(zhàn)》《拜懇》《別母》《自刎》)改寫為周遇吉先擒殺李自成養(yǎng)子李洪基，后別母迎戰(zhàn)，在亂箭叢中自刎殉國。

(三)崇禎觀看鐵冠圖

《提要》注：鐵冠道人留下畫圖三幅，崇禎得之通濟庫中。鐵冠乃張三豐，此捏一名曰張凈，何也？白猿傳語，庫神現(xiàn)形，引崇禎視庫之說，更屬荒誕。

按：川劇高腔本事見《遣猿》《觀本》，鐵冠道人名叫張靜；調(diào)腔《觀圖》、衡陽湘劇高腔《崇禎觀圖》、辰河高腔《觀本觀圖》均寫崇禎觀看鐵冠圖事。遺民外史《虎口余生》第十九出《觀圖》及昆曲《觀圖》不涉白猿，川劇高腔《觀本》有“白猿傳語”的情節(jié)，合于《提要》所述。

(四)杜秩亨投敵獻城

《提要》注：劇言杜勛與自成言，李國楨現(xiàn)任戎政，同杜秩亨督守九門。國楨忠勇出眾，獨守實難攻打。幸秩亨分任其事，修書結(jié)為內(nèi)應(yīng)。自成攻平則門，秩亨張燈為號，賊兵遂得登城。

按：“杜勛與自成言”事見川劇高腔《盡忠》，“修書結(jié)為內(nèi)應(yīng)”事見川劇高腔《投書》，“自成攻平則門”事見川劇高腔《陷城》以及同屬北京高腔的《俗文學(xué)叢刊》本《大戰(zhàn)》和車王府曲本第二出。

(五)周奎宴客和崇禎撞鐘

《提要》注：十八日周奎宴客，請?zhí)锘视H及公侯大臣，朱純臣、李國楨、范景文及四內(nèi)閣等皆與。國楨見勢危，慷慨罵座而去，景文等嘲笑國楨，酣飲自如。又以周奎作周魁，田弘遇作田景福，皆誤。崇禎至奎家，公侯大臣皆在內(nèi)燕飲作樂，命王承恩傳諭，管門者拒絕不傳。劇又言擊鐘，無一人應(yīng)。惟國楨與杜秩亨見駕，命秩亨于城上懸燈三盞云云。

按：川劇高腔本見于《宮議》《壽宴》《夜探》，北京高腔本見于《春宴》和《分宮》，而辰河高腔《訪葵》相當于川劇高腔《宮議》和《夜探》。北京高腔《春宴》抄本注云：“此《春宴》班中多有在《分宮》之內(nèi)唱的，此系原本?！贝▌「咔弧秹垩纭氛龏A在相當于北京高腔《分宮》的《宮議》和《夜探》之間。

有關(guān)周奎宴客的描寫，川劇高腔《壽宴》赴宴者為田景福、吳思武、李國楨，北京高腔《春宴》為田景福、武嘉猷、周延儒、朱純臣、李國楨，都沒有范景文?！短嵋分赋觥胺毒拔亩页贾?，劇扮丑腳，最可痛恨”，并斥古本《鐵冠圖》張冠李戴：“劇又屢言兵部尚書范景文，景文時在內(nèi)閣，本兵張縉彥?！薄笆鼍拔恼Z云：‘杜勛失陷寧武，唐通失陷居庸?！胩摪雽??！贝▌「咔弧蹲喑穼⒎毒拔母淖鲝埩魪?當系張縉彥的訛傳)，《壽宴》則刪去了范景文。北京高腔《春宴》赴宴者有朱純臣，并突出李國楨罵座一事，而《提要》注譏古本《鐵冠圖》“內(nèi)有十三科道一句，村陋不識官制”，北京高腔本正有“今日請得五府六部、十三科道在此飲宴”之語，凡此都較川劇高腔本接近古本原貌。此外，北京高腔《金殿》以周延儒、范景文為閣臣，劇中崇禎自敘“杜勛獻地寧武，唐通喪師固關(guān)”，與《提要》所云相似。

(六)李自成破北京后諸事

《提要》注：周后先殉，崇禎旋入煤山，王承恩從縊。李巖為自成搜宮，得韓宮人，誑云公主。巖攜以獻自成，自成即使配巖，韓乘巖醉殺之，因即自盡。此因費氏而誤也。劇又言自成搭篷殮崇禎，李國楨要以三事云云。國楨請于自成，得杜勛、杜秩亨殺之。流賊見國楨激烈殉難，極相欽服。劇又言自成以借餉為名，拷打百官。

按：周后自盡、崇禎自縊和韓宮人刺賊，川劇高腔本見于《宮別》《寫詔》《刺虎》，北京高腔本見于《俗文學(xué)叢刊》本《離宮》《定計》和車王府曲本第五出；李國楨之事見于川劇高腔《祭奠》。李自成命人拷打百官之事，川劇高腔、調(diào)腔、辰河高腔本未見，唯前揭樂善堂抄本有《刑拷》一出，遺民外史《虎口余生》第三十二出《刑拷》與之基本相同。

對于古本《鐵冠圖》的韓宮人刺殺李巖事，《提要》著錄的《表忠記》已改作費貞娥刺殺一只虎李過。

(七)清兵入關(guān)和全劇收束

《提要》：其時緣總兵吳三桂出關(guān)迎清，討逐自成。自成大敗，裝載金銀財寶，逃往陜西。末后以鐵冠道人與誠意伯劉基說明畫圖三幅之故，以作收束云。

按：川劇高腔《聞報》《搬兵》《登極》《歸位》具寫吳三桂迎清和鐵冠道人論圖之事，與《提要》所述相合。北京高腔《請清兵》內(nèi)容與川劇高腔《搬兵》不同，待考。而《提要》著錄的曹寅《表忠記》在寫完王承恩斬殺杜勛等人并自縊、費貞娥刺虎和牛金星拷打百官(分別見遺民外史本第二十九出《守門》、第三十一出《刺賊》和第三十二出《刑拷》)之后，接寫邊大綬被捕、逃生和降清復(fù)官以及李自成被殺等事，繼以關(guān)帝獎忠懲奸、崇禎駕歸天界作結(jié)，與古本《鐵冠圖》迥異。

如前所述，高腔本《鐵冠圖》與《提要》著錄的古本《鐵冠圖》情節(jié)十分相近，唯在各自流傳中存在改易。同時，川劇高腔、北京高腔都對范景文做了刪減，糾正了《提要》著錄本誣忠為奸的失誤，這一差異或有早期流傳的別本可據(jù)。

三、從曲文來看高腔本《鐵冠圖》系古本嫡傳

(一)高腔本與《昆弋雅調(diào)》本《白氏盡節(jié)》相合

《昆弋雅調(diào)》風集選錄的《鐵冠圖·白氏盡節(jié)》為清初古本《鐵冠圖》的孑遺，其與川劇高腔《盡忠》、辰河高腔《碰城》和岳西高腔《分別墜城》后半段內(nèi)容相近，是高腔本《鐵冠圖》源出古本的力證?，F(xiàn)將《昆弋雅調(diào)》和川劇高腔本的【風入松】第二支對比如下：

表2 《昆弋雅調(diào)》和川劇高腔本曲文對照

(二)高腔本《鐵冠圖》的曲文系出同源

明代南戲聲腔弋陽、青陽諸腔開枝散葉，入清后演變?yōu)楦鞯氐母咔粍》N，逐步走向相對獨立發(fā)展的道路。不同高腔劇種的同一劇目若情節(jié)相近、曲文相關(guān)，則可推定該劇產(chǎn)生較早，有著共同的祖本。高腔本《鐵冠圖》正是如此，如川劇高腔《宮議》與北京高腔《分宮》前半段略同，兩者首曲【月兒高】(疑當作【月云高】)對比如下：

表3 川劇高腔《宮議》與北京高腔《分宮》曲文對照

當然高腔本《鐵冠圖》內(nèi)部也有一些出入，對此互有聯(lián)系的本子源出古本的可能性較大。如同屬北京高腔的《俗文學(xué)叢刊》本《大戰(zhàn)》與車王府曲本第二出情節(jié)和人物賓白略同，而曲牌和曲文相異。檢后者的【普天樂】和【趙皮鞋】部分曲文與川劇高腔《陷城》的【普天樂】和【錦衣香】相似，當承古本而來。

此外，調(diào)腔《觀圖》、辰河高腔《觀本觀圖》結(jié)尾較川劇高腔《觀本》多出【啄木兒】等曲牌(詳下)和崇禎、周皇后傷嘆妖孽乍興、社稷垂危的內(nèi)容。這段內(nèi)容當為古本《鐵冠圖》原本所有，且從調(diào)腔、辰河高腔本來看，《鐵冠圖》該出模仿了明傳奇《鳴鳳記》第十四出《燈前修本》。

四、昆曲《鐵冠圖》和遺民外史《虎口余生》出目新探

昆曲《鐵冠圖》來源相對復(fù)雜，遺民外史《虎口余生》的面貌也有些含混不清。嚴敦易《〈鐵冠圖〉考》和陸萼庭《讀〈曲?？偰刻嵋翟洝范荚鴮Α独デ獯娉跫匪绽デ惰F冠圖》十八出的歸屬做過梳理。嚴文認為《詢圖》《撞鐘》《觀圖》出自古本《鐵冠圖》，《分宮》和《歸位》(《煤山》)疑出曹寅《表忠記》，其余十五出出自《表忠記》或《虎口余生》。陸文則將昆曲《鐵冠圖》十八出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層，十八出中《撞鐘》《分宮》《煤山》是《鐵》劇獨有的；敘孫傳庭事的《探山》《營哄》《捉闖》，王承恩事的《守門·殺監(jiān)》則是《虎》劇獨有的。第二層，兩劇共有，但已經(jīng)過充實提高改編正誤的出目，為《借餉》《觀圖》《對刀》(《步戰(zhàn)》)《拜懇》《別母》《亂箭》《刺虎》《刑拷》。第三層，疑難出目：《詢圖》和《夜樂》?！对儓D》主曲有名，選者甚多，但兩劇《提要》均未提及。我認同《大成譜》標作《虎口余生》。

現(xiàn)結(jié)合新發(fā)現(xiàn)的源出古本《鐵冠圖》的高腔本，對相關(guān)出目的來源略作探討。

(一)昆曲《撞鐘》《分宮》《歸位》的來源

遺民外史《虎口余生》沒有《分宮》和《歸位》，《提要》卷四六“表忠記”條云：“城破，周后、袁妃皆自盡。懷宗手刃公主，走縊煤山。承恩聞之，急赴亭上，縊于旁。宮女投御河死者無算，招費氏，費以為徒死無益，獨不死。”嚴文據(jù)以推測曹寅《表忠記》有《分宮》和《歸位》，然而遺民外史本第二十九出《守門》(《昆曲粹存初集》本分成《守門》和《殺監(jiān)》)已借眾人之口道出后妃自盡、崇禎殺女諸事，其中“招費氏”事見【牧羊關(guān)】曲后說白，此其一。其二，《昆曲粹存初集》本將【梁州第七】曲割裂為兩截，分別置于《守門》出之末和《殺監(jiān)》出之首，而在中間插入《歸位》。這一不合理的做法，道出《歸位》應(yīng)非曹寅原作所有。嚴文所持《分宮》和《歸位》疑出曹本的觀點，恐不可從。

陸文認為《撞鐘》《分宮》《歸位》是古本《鐵冠圖》獨有，言下之意即這三出源出古本。按昆曲《撞鐘》與川劇高腔《宮議》《夜探》和北京高腔《分宮》相對應(yīng)；昆曲《分宮》與北京高腔《分宮》名同實異，實對應(yīng)于川劇高腔《宮別》、北京高腔《離宮》、調(diào)腔《亂宮》等；昆曲《歸位》以及《殺監(jiān)》后半段對應(yīng)于川劇高腔《寫詔》、北京高腔車王府曲本第五出等。不過，各出昆曲本和高腔本不僅曲牌、曲文甚少相同，情節(jié)也有差異。

在情節(jié)上，昆曲《撞鐘》沒有《提要》所云崇禎“命(杜)秩亨于城上懸燈三盞”的內(nèi)容，而高腔本有其事；昆曲《分宮》崇禎哭告太廟的情節(jié)為《提要》和高腔本所無。在用曲上，昆曲本要比高腔本細密，如昆曲《撞鐘》各疊用二支【黃鶯兒】【簇御林】【貓兒墜】來寫崇禎夜訪周奎和撞鐘召見諸臣之事，而高腔本簡單地疊用【鎖南枝】。陸文指出昆曲《刺虎》(遺民外史本在第三十一出，題《刺賊》)保留古本《鐵冠圖》的情節(jié)主體而替換了原本的人物(將韓宮人刺殺李巖改作費貞娥刺殺一只虎李過)，推測其中的北曲【端正好】套也是新填的，經(jīng)與源出古本的川劇高腔本對比確實如此。昆曲《撞鐘》《分宮》《歸位》三出與曹寅原作無關(guān)，改編情況則同《刺虎》類似，即其故事雖源于古本《鐵冠圖》，但情節(jié)有所改動，曲文也做了新編。

(二)昆曲《詢圖》《借餉》《觀圖》的來源

陸文據(jù)乾隆《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所收【大紅袍】又一體(見于昆曲《詢圖》，遺民外史本無《詢圖》出)標明出自《虎口余生》，指出“五十余出的曹本《虎口余生》應(yīng)有經(jīng)過改編的《觀圖》，并在前增入《詢圖》一出，那支【大紅袍】主曲正是曹寅的創(chuàng)作”，并謂“《鐵冠圖》以鐵冠道人開場和作結(jié)，根據(jù)《提要》，中間有《觀圖》一出，但鐵冠道人不出場，有‘白猿傳語，庫神現(xiàn)形，引明帝觀圖’情事，外史本和《粹存》出目都有《觀圖》，并無‘白猿傳語’事，顯系經(jīng)過修改”。但據(jù)《提要》所記，似不能說明古本《鐵冠圖》在崇禎觀圖之前鐵冠道人不出場。川劇高腔有《遣猿》出，唱北【粉蝶兒】套曲，寫鐵冠道人與劉伯溫講論鐵冠圖，并遣白猿前往皇宮，這大概是古本《鐵冠圖》的原貌?！独デ獯娉跫繁尽对儓D》與川劇高腔《遣猿》相異，但浙江金華昆腔《鐵冠圖》有主曲為【大紅袍】的《議圖》，其首曲【粉蝶兒】見于川劇高腔本，說明昆曲《詢圖》大概是據(jù)古本《鐵冠圖》新編而成的。

《觀圖》(遺民外史本在第十九出)是昆曲、高腔最為相近的出目。該出寫崇禎批閱奏章，忽有鬼神出現(xiàn)，引崇禎觀看昭示興亡的鐵冠圖，各本用曲對比如下：

《昆曲粹存初集》本《觀圖》：【點絳唇】—引子—【解三酲】(2支)—【太師引】(2支)—【尾聲】

川劇高腔《觀本》：【點絳唇】—【沽美酒】—【清江引】—引子—【解三酲】(4支)—【滴溜子】(2支)—【太師引】(3支)—【尾聲】

調(diào)腔《觀圖》：吹【點絳唇】—引子—【解三酲】(2支)—【滴溜子】—【太師引】(2支)—【啄木兒】(2支)—【三段子】—【歸朝歡】

辰河高腔《觀本觀圖》：引子—【解三酲】(2支)—【滴溜子】—【一封書】(相當于川劇高腔本第二支【滴溜子】)—【太師引】(2支)—【佚名】(2支，相當于調(diào)腔【啄木兒】)—【尾聲】

前三者【解三酲】第一支曲文對比如下：

表4 昆曲《觀圖》、川劇高腔《觀本》和調(diào)腔《觀圖》曲文對照

辰河高腔本曲文與川劇高腔本相類，不贅述。該出其余曲子情況與此曲相似，即高腔本曲文彼此相近，而昆曲本文辭典奧，應(yīng)是經(jīng)過文人一番潤色的結(jié)果，陸文有關(guān)曹寅《表忠記》(《虎口余生》)原有《觀圖》的說法可從。

至于昆曲《借餉》(遺民外史本在第十八出)，寫王承恩向勛戚大臣籌借餉銀事，陸文據(jù)《提要》認為采自古本《鐵冠圖》。然而《提要》“鐵冠圖”條僅開頭寫崇禎召見群臣，“成國公朱純臣奏借助軍餉事，旨令臣民紳士家捐貲助餉”，后文再未提及。川劇高腔第一場《奏朝》有朱純臣奏借餉事，第十場《觀本》寫到崇禎批閱朱純臣的相關(guān)奏章，前后呼應(yīng)，其間沒有朱純臣借餉的出目，則古本《鐵冠圖》未必有該出。換言之，《借餉》當是曹寅《表忠記》的新構(gòu)出目。

那么，對于陸文所言兩劇共有的第二層劇目，《借餉》當為《表忠記》獨有；《對刀》至《刺虎》如第二節(jié)所述，系《表忠記》全新改寫；《觀圖》和此前已提到的《刑拷》，誠如陸文所說，《表忠記》是在《鐵冠圖》的基礎(chǔ)上加工提高的。

(三)遺民外史本《燒宮》的來源

嚴文認為遺民外史《虎口余生》將曹寅《表忠記》刪為四十二出，又插入《鐵冠圖》的《燒宮》《觀圖》，共成四十四出；陸文則說遺民外史本《燒宮》《借餉》《觀圖》這三出采自古本《鐵冠圖》?！督桊A》《觀圖》見上文分析，遺民外史本第十七出《燒宮》寫火靈圣母燒毀北京安民廠，現(xiàn)存高腔本未見相應(yīng)出目，其是否采自古本《鐵冠圖》，尚存疑問。其實，《燒宮》的情況與《借餉》相仿，即川劇高腔《觀本》中崇禎批閱奏章所提到的朱純臣借餉失敗、南京火藥局焚毀等事，都只是對開端崇禎廷議的回應(yīng)，無須具體表演其事，因此古本《鐵冠圖》是沒有《燒宮》《借餉》這樣的專出的。而曹寅《表忠記》在吸收古本《鐵冠圖》的崇禎觀圖之事后，由于前面沒有崇禎處置各類軍國大事的出目，此時又要對崇禎批閱借餉失敗(借餉人改朱純臣為王承恩，以突顯后者)和安民廠火藥燒毀(史有其事，故改如此)的奏章預(yù)作交代，故在《觀圖》前新增了《燒宮》和《借餉》兩出。也就是說，遺民外史本大致為曹寅原作的刪節(jié)本。

古本《鐵冠圖》產(chǎn)生時間早，敘事真?zhèn)五e雜，曹寅《表忠記》(《虎口余生》)另起爐灶，人物塑造十分成功，遂使昆曲舞臺舍舊取新。而衡陽湘劇兼有高、昆兩種路子，調(diào)腔、辰河高腔和北京高腔或昆弋班則將兩個系統(tǒng)的出目融為一爐。其間劇本的種種移換和組合，堪稱明清傳奇文學(xué)史和演劇史上的一個經(jīng)典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