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秋子
五十多年里,我見過最多的樹,是楊樹,親手種過的,也是楊樹。讀小學(xué)、中學(xué)時,老師帶著我們?nèi)マr(nóng)村、牧區(qū)參加植樹勞動種植的盡是楊樹。考上大學(xué),入校不久,學(xué)校組織千余名新生去京郊山區(qū)植樹造林,返校后開全校表彰大會,指定我作為植樹勞動肯下力氣、種得又多又合乎規(guī)范要求的新生代表去大禮堂講臺上發(fā)言,那一回念了兩句事先準備的講稿就放棄不念了,說出實話,我喜歡看見樹,喜歡種樹。下面笑得好歡喜,我也笑了。下去的臺階在哪邊?一發(fā)懵找不著回去的路了。我被自己逗得又笑了,新老學(xué)生和老師們在臺下也哈哈地笑,這樣結(jié)束了比植樹勞動繁重得多的發(fā)言任務(wù)。
我離開內(nèi)蒙古去北京上大學(xué)是一九七九年。那之后我母親在院子里種下一棵抗旱耐寒的太平果樹,放暑假回來見到,新鮮得我沒著沒落地歡喜,繞著小樹轉(zhuǎn)過來折過去,一種理想突然間變成現(xiàn)實,這件事情著實不算小。那棵果樹十幾年前因為當?shù)卣疬w動工建造商品樓房,被連根鏟除,它的樹齡剛邁過二十年,二十年的一個理想終究告一段落。
從前,圍繞太平果樹,肥嘟嘟的麻雀成群結(jié)隊飛來,歇腳、駐扎,我母親照應(yīng)它們,撒米端水,麻雀在房檐下、熄火的煙道里、牢靠的樹杈間筑巢生活,盡著生兒育女。太平果樹不再,那個院子,那棵果樹,還有一窩又一窩的麻雀,每回想起來,幸福感里平添了辛酸苦楚。
我們旗的納日斯太林場,種植了黃太平果樹實驗苗圃。無霜期短促的夏末,我們旗已經(jīng)開始霜凍了,那是內(nèi)地歡天喜地賞惜金秋的季節(jié),我們旗的九月中下旬,摘下的太平果馱運到城里,被人們請回家,全旗的人都感覺到天地有了不同,感覺到日子奢侈得過于厲害,獲得的太平果子這個好東西對大家來說金貴得不得了,它在手上很重,在心里很重,在夢里也很重。給到孩子們一個兩個,小東西們立刻轉(zhuǎn)身滿世界奔跑,歡喜不已,必須跑著跳著,累到跑不動跳不動,再帶著太平果子的美好滋味結(jié)結(jié)實實、真真切切回歸家中,一切了然、欣然,若泰若富若明若安,讓太平果子成為自己看得見摸得著的喜愛,孩子們像領(lǐng)受信念一般地接受下來,把太平果子的香甜酸脆齊著它的根埋伏進身體里。這時候,竟聽到老人講,不能吃掉籽籽,籽籽進到肚里,能長起一棵樹。于是連籽籽一并吃掉的孩子們,又有了關(guān)于人和樹的幻想和不甚安寧的思維。
那是一個語言少、衣食少、夢想多的年代。
我曾經(jīng)的理想是做一個摘蘋果的工人。上大學(xué)以后,有一點點錢自己可以支配,如果想念蘋果,買一個回來??墒菑男?,想念一個蘋果,伴隨了不少攪擾人的時間,直到上大學(xué)離開家去了首都北京,并沒有實實在在掌握過幾次蘋果。倒是有過,過八月十五的時候,母親給我們每人五到六個核桃大小的太平果子。如何度過有果子的日子呢,得有一個儀式,有一個配得上果子的果絡(luò)子,盡可能持續(xù)更多的時間,讓果子待在家里,和我一起靜守。有了果子,它來到家里,該是隆重的,我舍不得吃掉。每一年的八月十五,我早早準備好兩三根扎辮子的玻璃絲,等待擁有果子這一天,編織出菱形格格的果絡(luò)子,裝進果子,把果絡(luò)子高高懸掛在房屋的頂棚那里,每天看著果子變得更紅,享受溢滿房屋的果香氣味,實在抵抗不住誘惑時取出一個吃掉。
當旗里的人們擁有更多太平果子,人們的欣喜由衷地擺滿臉孔,沖出心田,全然不能自抑?;脑系娜藗儯瑢τ讷@得的,感覺到滿足。雖然只是一些小果子,可是,它太美妙了,這么好的東西一下子來在面前,超出了準備,真的太多,多到心有不安,以致躺下睡不著,一覺醒來仍然覺著不對勁,想想世界上還有很多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竟然有一碗果子、一盆果子,真不好意思。
香甜的果子,前面那么長的歲月里哪里敢想、哪里敢要、哪里能夠得到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干地干人干風干,天蒼地茫人惶風狂,人們是如何面對嚴酷的大自然呢?除了戰(zhàn)天斗地換了人間,果子和其他,其他與果子,不拘什么,一樣也不能從天下掉下來。這就是北方,靠近邊界線的地方,草原丘陵戈壁荒漠,我們的旗,牽引我們心跳不已的神秘土地。
經(jīng)朋友介紹,我大哥和納日斯太林場名叫廣平的女子結(jié)婚了,她是早年間過來支邊,想給這里種植一些什么樹木的黑龍江省滿族工程師家的大姑娘、納日斯太林場鐵姑娘戰(zhàn)斗班的班長。于是,那棵太平果樹,經(jīng)由林木工程師親手剪修,順利成活。我暑假回家見到院子里長起一棵太平果樹,比從天而降一個夢寐以求的蘋果大得多的幸福成為現(xiàn)實,真想那個晚上生起篝火,在篝火旁坐一個通宵,端詳那棵樹、守候那棵樹,想象那棵樹一下子閃過去兩三年,花開花落以后,結(jié)出果子。
種植了果樹,在我們旗的土地里結(jié)出果子,這件事不亞于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我們家里。來北京上學(xué)后,氣溫比內(nèi)蒙古高,我再沒戴過皮帽子,沒穿過白毛羊皮大衣和高至膝蓋的棉皮靴,原來生活可以如此簡捷明快,跨越冬天可以不凍手腳,春秋兩季能夠盡興地感受天氣里面的重重含義,而我得以重新感受北方家鄉(xiāng)的不同凡響。
時日和年歲越久,越覺出北方的厚重與精深,個人的心血竟又流轉(zhuǎn)成北方家鄉(xiāng)的節(jié)奏和速度,年輕時顯老的面容,到了人很大、年歲很多的今天,不怕風吹日曬雨淋雪凝,結(jié)實得自己常常忘記年齡、忘記城市上空又出現(xiàn)的濃霧重霾。
說起來,我沒上學(xué)那會兒跟著哥哥們讀過不少本豎排版、繁體字的書,而且在心里默念繁體字的時候,竟有一些字是讀作一種古音調(diào)的,比如“個”,我讀作gui,發(fā)二聲的音。簡體的個,讀作個,繁體的個,就讀成了gui,自以為這樣才合適。至今,我心里有一些聲音,也許是一支旋律,也許是一首詩,也許是一些詞組,也許是一個畫面、一段樂音,在黑夜的路徑上,真實地響起,使我不感到緊張和害怕。
十九歲以前在老家,那里長不起楊樹以外別的樹。印象里,前三十年那會兒,街道路邊上有了幾棵松樹,我探親時見到,問父母,我們旗能長松樹了?父母說,不知道過不過得去這個冬季。我想,大概跟羊群能不能順利越冬是一個道理。
過去我們旗只有不多幾棵楊樹,今年栽,明年死,要不就是被大風刮跑。后來各機關(guān)、企事業(yè)單位根據(jù)分配下來的植樹任務(wù),動員旗周邊的農(nóng)村老鄉(xiāng)幫助完成本單位的植樹任務(wù),在冰凍三尺的硬土層挖一個樹坑一毛錢,一個成年勞動力,挖一天樹坑,也就是植一天樹,掙一塊錢左右。春天深挖凍土地去種樹,并非易事,城里機關(guān)干部了不起一天挖出兩個樹坑,十來個老鄉(xiāng)三五天工夫超額完成一家單位數(shù)百棵植樹任務(wù)。問題是,下一年,機關(guān)、企事業(yè)單位接到植樹任務(wù),開拔出去,連同雇到協(xié)助本單位員工出力的植樹能手,還是在上一年挖的樹坑原址上重新挖掘。這是楊樹。楊樹是我們旗那些年月能夠試栽成活一部分的唯一樹種。我們旗植樹造林的夢想,在旗里大小人們心里栽種下了。
長到一定歲數(shù)以后,我動手畫畫。畫得最多的是樹。一拿起筆,手上就出現(xiàn)樹。我沒來得及在紙上、布面上“種”幾棵繁茂的果樹,“種”得比較多的是冬天的樹??輼涞拿溃輼涞镊攘?,植根在心里。我遠沒有畫出來它們。七八月的樹,畫完發(fā)現(xiàn),沒畫葉子。確實,透過樹葉的樹,更吸引我。
——選自中國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