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中國古代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歷史悠久，在《詩經(jīng)》中就可以見到若干女子作品。古代女性作家的抒寫有著比較濃重的人情味和現(xiàn)世性，她們關注的是與自身、現(xiàn)世相聯(lián)系的人和事、情與景;藝術(shù)表達上，風格多是婉轉(zhuǎn)蘊藉，時常伴隨著節(jié)制、壓抑的情感。本期特別關注誠邀四位專家，從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角度，帶我們領略古代女子創(chuàng)作的異彩紛呈。

西周時期的儀式樂歌《小雅·斯干》中有這樣兩章：“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保紫檐婞c?！睹妭鞴{》，中華書局，2018，下同）由此可知，男女之間的尊卑差異，在當時被認為是與生俱來的存在。即使是貴族階層，對于女子的整體要求也只有這么一句話：“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保ú贿`背命令、不議論是非，只關心酒宴飯食，不要讓父母憂懼）這是一個女子根本不享有基本權(quán)利的時代，女子需要接受的教育，唯有出嫁之前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之教，而這項教育的實施目的，也僅僅是達到“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在這樣一個被全面壓制的時代，女性在創(chuàng)造與推動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過程中所發(fā)揮的積極作用，往往會被歷史的記錄者刻意忽略或者弱化，如周室三母（尤其是公亶父之妻太姜），在《大雅·綿》詩的歌唱中，還曾與公亶父一起出現(xiàn)，“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但到史官的筆下，無論是《逸周書》還是《史記》，都不再有太姜的影子。而亂國、滅國之禍端，卻往往會被追溯到某一位女子的身上。從西周初年周武王就以“牝雞司晨，維家之索”譴責商紂王的罪過，到西周后期出現(xiàn)“哲夫成城，哲婦傾城”的警誡之語，都體現(xiàn)出對女性的警誡與不信任。于是，《小雅·正月》詩中原本是對褒姒亂政這一政治訛言進行質(zhì)疑的“燎之方揚，寧或滅之，赫赫宗周，褒姒滅之”，在周平王最終勝出的大背景下，再經(jīng)過“烽火戲諸侯”故事的鋪墊，也最終變成了后世闡釋者眼中“詩人知其必滅周也”的歷史敘述，導致西周滅亡的罪魁禍首這口黑鍋，也順理成章地背在了褒姒的身上（相關討論參馬銀琴《“褒姒滅周”故事與〈詩經(jīng)·小雅·正月〉的性質(zhì)》，《北京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

然而，只要是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發(fā)生過的人與事，或多或少總是會留下一些痕跡。即使在等級森嚴的周代禮樂社會中，女性被有意識地排斥在社會政治生活之外，但不經(jīng)意間，她們?nèi)匀灰愿鞣N各樣的方式在文化史、文學史上留下了印跡?！睹娦颉氛f：“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弊鳛橹艽Y樂制度的組成部分，“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的“采詩觀風”，讓《詩經(jīng)》作品在應制之外，也保存了不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心靈之歌，其中不乏出自女性之口的作品。其中有作者身份明確的，如許穆夫人作《載馳》;有身份相對明確的，如“衛(wèi)女思歸”的《泉水》和《竹竿》;更多的作品則出自身份地位均已無從考知的女詩人之手。作為“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的情感表達的語言成果，這些歌辭借助“采詩觀風”制度被記錄和保存下來，為后人理解她們的情感世界以及文化思想背景提供了第一手材料。這一類作品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廣泛分布于《小雅》與《國風》當中，尤其以鄭、衛(wèi)兩國風詩中最為集中。本文擬以這些詩篇為基礎，選擇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幾組作品，爭取在準確理解詩意的基礎上，探索《詩經(jīng)》時代女性詩人豐富復雜的情感世界，以期進一步揭明不同的情感表達背后不同的思想背景與文化原因。

一 《鄘風·載馳》與《邶風·泉水》

第一組詩歌之所以選擇《載馳》與《泉水》，一來因為它們是《詩經(jīng)》中作者身份相對明確的作品，其中《鄘風·載馳》出自許穆夫人之手，而《邶風·泉水》自古被認為是出嫁他國的衛(wèi)國公室女子的思鄉(xiāng)之作，其身份及身世與許穆夫人有相似之處;二來則因為這兩首作品相近的創(chuàng)作時代與背景。

先說《鄘風·載馳》：

載馳載驅(qū)，歸唁衛(wèi)侯。驅(qū)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既不我嘉，不能旋濟？視爾不臧，我思不！

陟彼阿丘，言采其虻。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赜诖蟀睿l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從詩歌的內(nèi)容來看，這首詩作于衛(wèi)戴公被擁立于漕邑時期。詩歌首章著重表達了許穆夫人聽聞衛(wèi)國大夫告難的消息之后憂心不已，想要驅(qū)車歸返衛(wèi)國漕邑以吊唁兄長衛(wèi)戴公的心意。但是，返衛(wèi)唁兄的想法因違背禮制而得不到許國君臣的支持，這讓許穆夫人憂思不已，這是作者在第二章不斷重復“不能旋反”“不能旋濟”，“我思不遠”“我思不”的主要原因。憂思不已，故有了陟丘、采虻之舉，在這個過程中，作者在反思自己想法的合理性與許國大夫責難的幼稚與輕狂之后，進一步思考誰才是在衛(wèi)國遭遇國難之后可以依托和指望的對象，并在詩歌的最后表明了采取實際行動的決心：“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許國大夫上百種的思慮籌謀，都不如我實際地走一遭。在這里，許穆夫人之“所之”中，不僅包含著“歸唁衛(wèi)侯”的因素，更重要的是“控于大邦，誰因誰極”一句所反映出來的求助于諸侯大國的意義。那么，這位許穆夫人又是誰呢？

許穆夫人是衛(wèi)宣姜與衛(wèi)宣公庶子昭伯所生之女，她出生在春秋中期衛(wèi)國公室最為混亂的時期。衛(wèi)宣公（前718年至前700年在位）曾為其太子伋娶齊女，但見到齊女美貌之后，強自娶之，這位齊女就是宣姜。宣姜為衛(wèi)宣公生下子朔、子壽之后，進讒言致使太子伋與子壽被殺。于是，在衛(wèi)宣公死后，宣姜之子朔繼位，是為衛(wèi)惠公。同時，在齊人的要求下，宣姜又嫁給了衛(wèi)宣公的庶子昭伯，即《毛詩序》所說“公子頑”，生三子二女，除齊子早夭，二子相繼為衛(wèi)君（即衛(wèi)戴公與衛(wèi)文公），二女出嫁為宋桓夫人與許穆夫人。公元前668年衛(wèi)惠公卒后，其子懿公繼位。衛(wèi)懿公好鶴荒政，導致衛(wèi)國人心離散。前660年，狄人來襲，在有限的抵抗之后，衛(wèi)懿公身死國滅，衛(wèi)國遺民七百多人南渡黃河，宋桓公迎而置之于漕，立戴公。宋桓公能夠出手相助，其中不可能沒有宋桓夫人的積極推動。就在衛(wèi)戴公接受宋桓公的救助在漕邑立足時，他的另一個妹妹許穆夫人也在聞知消息之后，開始了自己的救國行動。《鄘風·載馳》所表達出來的，就是許穆夫人當時的心聲。許穆夫人思慮的主要問題就是“控于大邦，誰因誰極”，即向大國奔走求助，誰能夠依托，誰是最后的指望？在當時的情況下，許穆夫人所能依托的，有誰呢？

按時間線索來說，衛(wèi)國遭遇狄難在魯閔公二年（前660），時值齊桓公二十六年。而從魯莊公二十七年（前667）周王“使召伯廖賜齊侯命”開始，齊桓公就已經(jīng)積極主動地承擔起了諸侯之長的職責。前663年即發(fā)生了山戎伐燕而齊桓救之之事，齊桓公不但伐山戎至于孤竹，還“命燕君復修召公之政，納貢于周，如成康之時。諸侯聞之，皆從齊”（《史記·齊太公世家》），齊桓公的霸業(yè)進入全盛時期。至前661年，在邢國遭遇狄人進犯時，齊桓公也聽從了管仲的建議出兵救邢。因此，在時隔一年衛(wèi)國再次遭遇狄人侵犯，君死軍敗之后，除了宋桓公，有能力救助衛(wèi)國的，就只有當時的諸侯霸主齊桓公了。因此，許穆夫人“控于大邦，誰因誰極”這個問題的答案，只能是齊桓公。從歷史的記載中，我們無法確認許穆夫人所說的“不如我所之”最終是否成行，《毛詩序》“許穆夫人閔衛(wèi)之亡，傷許之小，力不能救;思歸唁其兄，又義不得，故賦是詩也”這段說辭，表達出來的也是許穆夫人力不能救、義不得歸的困境。但是，《左傳·閔公二年》在記載衛(wèi)國遭遇狄人之難后補敘的與衛(wèi)國命運相關聯(lián)的重要事件時，緊跟在“許穆夫人賦《載馳》”之后的，卻是齊國的舉動：

及敗，宋桓公逆諸河，宵濟。衛(wèi)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為五千人。立戴公以廬于曹。許穆夫人賦《載馳》。齊侯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歸公乘馬，祭服五稱，牛、羊、豕、雞、狗皆三百與門材。歸夫人魚軒、重錦三十兩。（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266—267頁）

緊接在“許穆夫人賦《載馳》”之后的“齊侯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似乎透露出了許穆夫人賦《載馳》與齊侯使公子無虧戍曹兩件事之間存在的因果關系。也因為《左傳》的記載，許穆夫人之于《載馳》一詩的作者身份也得到了進一步的確認，“許穆夫人”由此成為文學史上一個閃光的名字而熠熠生輝。

再來看《邶風·泉水》：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懷于衛(wèi)，靡日不思。孌彼諸姬，聊與之謀。

出宿于泲，飲餞于禰。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問我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飲餞于言。載脂載舝，還車言邁。遄臻于衛(wèi)，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茲之永嘆。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游，以寫我憂！

《詩序》說：“《泉水》，衛(wèi)女思歸也?！睆脑姼鑳?nèi)容來看，這是一首衛(wèi)國女子遠嫁他國后思歸不得而舒泄憂思、以詩寫志的作品。全詩在敘述事由、表達感情時層次非常清晰。首章由故鄉(xiāng)最具特征的泉水與淇水寫起，直接敘寫思念衛(wèi)國，故向同嫁諸姬尋求幫助。第二章設想回歸途徑，想起當初因來嫁而遠離父母兄弟，由此可知，衛(wèi)女所思念者，就是此刻遠在故鄉(xiāng)的父母兄弟。第三章繼續(xù)想象回家之路，想到了準備車駕時發(fā)現(xiàn)回歸之路非常遙遠，同時還想到了疾速歸衛(wèi)可能對禮法帶來妨害以及由此心生憂疑。于是，在現(xiàn)實的困難面前，第四章重新回歸“思歸而不得”的現(xiàn)實，在一聲聲的嘆息中，選擇通過駕車出游的方式來宣泄心中的憂思。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在這首詩中得到了鮮明而直接的體現(xiàn)。

那么，這位思歸的“衛(wèi)女”究竟是何身份呢？詩中有云“問我諸姑，遂及伯姊”，而《春秋公羊傳·莊公十九年》有云：“媵者何？諸侯娶一國，則二國往媵之，以姪娣從。姪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諸侯壹聘九女，諸侯不再娶?！痹撆\的對象既然是“諸姑”與“伯姊”，那么她就不可能具有諸侯夫人的身份，因此只能是衛(wèi)國從嫁的媵者。這樣的身份，與作為衛(wèi)戴公親妹妹的許穆夫人是無法相提并論的。

除此之外，與《載馳》一樣，該詩也提及了“漕”這個地名，與之同時出現(xiàn)的，還是泲、禰、干、言、須等從《毛傳》開始就未能達成共識的地名?！睹珎鳌芬浴暗孛贬尅皼嫛迸c“禰”，以“所適國郊也”解“干”與“言”，而鄭玄箋《詩》云“干、言，猶泲、禰，未聞遠近同異”，亦是未知其地。而對于“須”，《毛傳》以為是衛(wèi)邑，鄭玄箋《詩》則認為是“自衛(wèi)而來所經(jīng)邑”，至后世也一直未能達成共識。實際上，在這五個地名中，“泲”同“濟”，或與濟水關聯(lián)。而“須”，在春秋時有須句國，為魯之附庸;秦時置須昌縣，后改為須城。而濟水正好流經(jīng)須句國。若詩中的“須”就是衛(wèi)女所嫁之國，“漕”則是作為衛(wèi)國的象征而出現(xiàn)的。詩中的“思須與漕”，正好代表著女詩人悠悠之思的兩個端點。而對于衛(wèi)國公室女子而言，“漕”所具有的代表衛(wèi)國公室的意義，只能發(fā)生在衛(wèi)人廬于漕時，而衛(wèi)國在接受齊桓公的幫助之后不久，于僖公二年“封衛(wèi)于楚丘”。也就是說，這首衛(wèi)女思歸的《泉水》，與《載馳》相似，其創(chuàng)作的背景也應該是衛(wèi)國遭遇狄人之難后居國于漕的兩年間。

這樣一來，同樣是出嫁他國的衛(wèi)國女子，同樣是在衛(wèi)國遭遇狄人之難后思歸而不得的抒情之作，《載馳》和《泉水》所表達出來的具有截然不同特點和趨向的思歸之情就有了有跡可循的解釋路徑?！遁d馳》的作者許穆夫人與公室關系密切，她和宋桓夫人一樣都是新立衛(wèi)君衛(wèi)戴公的親妹妹，對衛(wèi)國公室有著直接的關切，因此在衛(wèi)戴公都于漕邑時才會有“歸唁衛(wèi)侯”的沖動，才會在衛(wèi)人面臨困境時急切地思考“控于大邦，誰因誰極”等緊要的問題。而《泉水》的作者不但是一名隨嫁的媵者，而且在媵者隊伍中，也位列諸姑、伯姊之后，她的身份與地位遠不如許穆夫人尊貴，和衛(wèi)國公室的關聯(lián)也遠不如許穆夫人密切。因此，她的思歸，只是對淇水、肥泉等舊地故鄉(xiāng)的尋常思念，并非基于對衛(wèi)國公室的牽掛與擔憂。因此，她在想到回歸路途之遙遠時，還想到了疾速歸衛(wèi)可能對禮法帶來妨害的憂疑，“遄臻于衛(wèi)，不瑕有害”。于是，在現(xiàn)實的困難面前，她很自然地放棄了歸衛(wèi)的打算，“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游，以寫我憂”，選擇通過駕車出游的方式來宣泄心中的憂思。《泉水》一詩“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甚至有些“閑愁”意味的思念，迥異于《載馳》的沖動與急切。這種不同，實際上表現(xiàn)了兩位同樣是遠嫁他國，卻因身份不同、地位不同、與衛(wèi)國公室的關聯(lián)程度也不同的衛(wèi)國女子完全不同的情感世界。

二 《邶風·谷風》與《衛(wèi)風·氓》

《小雅·斯干》把“無父母詒罹”作為對女子的最高要求，因此，女子出嫁而讓父母安心的“歸安父母”也就成為對女子最大的祝福。然而，在夫權(quán)至上的時代，女子沒有任何自主權(quán)，即使出嫁在途的女子，也會因種種的不確定性而產(chǎn)生“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召南·草蟲》）的情感波動。如《草蟲》毛傳所云，“婦人雖適人，有歸宗之義”，因各種理由被遣回娘家，是懸在女子頭頂可隨時落下的一柄劍，棄婦怨吟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常見的一個題材。這樣的題材，也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當中。茲擬以《邶風·谷風》與《衛(wèi)風·氓》這兩首分屬于不同時代的棄婦詩為例，考察不同歷史階段上被棄女子不同的情感反應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文化原因。

先說《邶風·谷風》。其詩云：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不遠伊爾，薄送我畿。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昏，如兄如弟。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發(fā)我笱。我躬

不閱，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讎。既阻我德，賈用不售。昔育恐育鞠，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爾新昏，以我御窮。有洸有潰，既詒我肄。不念

昔者，伊余來塈。

這首詩首章以“習習谷風，以陰以雨”發(fā)端，以采擇葑、菲取其根莖的比喻，引出了“及爾同死”的夫妻約定，奠定了后面五章抒寫被棄之后悲苦心情的基調(diào)：大歸途中想起丈夫的喜新厭舊，無論是潔凈的自己被認為濁惡的痛苦、顧念著家卻又顧之不及的矛盾、操持家務時的辛苦勞作，還是今昔對比中丈夫的忘恩負義與薄情寡義，都讓作者痛苦不已。從首章的“黽勉同心，不宜有怒”開始，“行道遲遲，中心有違”“我躬不閱，遑恤我后”“不我能慉，反以我為讎”，到最后一章的“不念昔者，伊余來塈”，著力表現(xiàn)的都是被棄之后的痛苦、彷徨以及不能斷然割舍的復雜心理?！缎⊙拧分幸灿幸皇酌麨椤豆蕊L》的棄婦詩，但是《邶風·谷風》和《小雅·谷風》相對簡單的敘述相比，其以更為具體的細節(jié)，把被棄女子哀怨、凄惻、悲苦的心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從創(chuàng)作時代來說，《邶風·谷風》應該是西周后期宣王、幽王時代的作品（參馬銀琴《兩周詩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276頁），這也正是《斯干》一詩所提出的“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最通行的時代。與此相對應，《邶風·谷風》所表達的情感當中，有痛苦，有哀怨，有對男子忘恩負義與薄情寡義的陳述，但是，在充分表達了自己的痛苦與哀怨之后，仍然是不能割舍的留戀，到詩歌的最后，作者仍然把情感停留在了“不念昔者，伊余來塈”的懷思之上。強烈而痛苦的情感體驗讓該女子突破了“無儀（議）”的限制，她不厭其煩地述說著自己的不幸遭遇，但是，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對拋棄自己的丈夫有任何的譴責或批評。也就是說，她始終都沒有突破“無非”的要求，在順從接受被棄的命運時，仍然表現(xiàn)著繾綣與不舍。與之相比，《衛(wèi)風·氓》表現(xiàn)出了截然不同的情感選擇。

《衛(wèi)風·氓》詩云：

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偨侵纾孕﹃剃?。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詩歌從男子借口貿(mào)絲來接近并謀娶自己敘起，二人未經(jīng)媒妁之言而自主訂下婚期，經(jīng)過了憂心與喜悅交織的等待之后，在龜卜筮占均無不祥之言的前提下帶著彩禮出嫁為婦。俗話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該女子的不幸人生就從嫁入男子之家開始了。詩人的自敘充滿了反思與自省的味道，因此，在自敘婚后生活的不幸之前，首先以鳩鳥之食桑葚為喻，指出了男子與女子對待感情的不同態(tài)度，“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因此向女子發(fā)出了“無與士耽”的誡語。女子容顏的衰老就像桑葉“其黃而隕”一樣不可抗拒，出嫁之后的貧苦生活就像淇河水沾濕車旁的帷幔一樣改變著女子的容顏。盡管女子的行為沒有任何差錯，卻不斷地受到丈夫懷疑，根本原因只是在于其丈夫本來就沒有原則、心意反復。女子在多年辛苦任勞任怨只換來暴虐傷害，不幸的遭遇也得不到兄弟的理解，甚至招致嘲笑時，只能靜下心來自我感傷。想起“及爾偕老”的誓言，“偕老”之誓不由得讓詩人心生哀怨。淇水有河岸，隰田有界畔，獨獨自己失去拱持，心無所依。沒有想過未娶未嫁之前歡樂和悅時立下的懇切誓言會被違背，可誓言既然已經(jīng)被違背了，那就不想了，“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結(jié)語中，包含著自傷自悼之后的自決。

這首詩所傳達的情感，與《邶風·谷風》的優(yōu)柔寡斷完全不同。前儒在說解這首詩時，多據(jù)《毛詩》續(xù)序“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別，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棄背。或乃困而自悔，喪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風焉”的說法，因詩中“子無良媒”等語，便認為這是一首未經(jīng)媒妁之言而私訂終身最終色衰被棄的女子的自悔之詞。就詩意而言，詩歌第一章的敘述表現(xiàn)出了自由戀愛、未經(jīng)媒妁之言約定婚期的意味，但第二章的等待以及“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的卜筮與親迎，都表現(xiàn)出了親迎成婚的特征。而且，《周禮·地官·媒氏》有云：“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盵《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中華書局，2009，1580頁]既然禮制的規(guī)定中都有“奔者不禁”的條目，那么“媒妁之言”就未必是當時婚姻的必備條件。更進一步而言，春秋時期本來就進入了一個禮制松散的時代，衛(wèi)宣公可以娶其子之妻，衛(wèi)宣公死后，宣姜又能遵從齊人的安排嫁給衛(wèi)宣公庶子昭伯。這些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都說明了“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齊風·南山》）的傳統(tǒng)觀念在這一時期并不具有多么強大的約束力。而且，在交代了“無良媒”卻歡天喜地自愿出嫁的前情之后，從第三章開始的感嘆、反思，一直到最后一章的“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詩歌抒寫的重心都在兩人相處的問題上。出現(xiàn)在第三章的“于嗟女兮，無與士耽”，恰恰點明了問題之所在。為什么詩人要警誡女子“無與士耽”？從后文的敘述來說，這個問題與有無良媒無涉，卻直接關系著女子婚姻生活的走向。對于該女子而言，這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一樁婚事，是龜卜筮占都沒有顯示出任何不吉兆象的婚事，為何自己會遭遇被棄的不幸呢？緊接在“無與士耽”之后的“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說明對于這個問題，作者已經(jīng)有了清晰的答案，其答案就表現(xiàn)在“士也罔極，二三其德”上。對于一個沒有原則、心意反復的男子而言，什么樣的感情會是他放不下的呢？于是，當女子容顏老去，行事沒有任何差錯（“女也不爽”），卻始終得不到男子傾心相待（“士貳其行”），甚至被粗暴對待，也就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更讓人難受的是，自家兄弟不僅不理解女子的不幸遭遇，還肆意嘲笑。因此，在反躬自省的感傷之后，詩人清醒地認識到年少時立下的誓言已遭到未曾預料到的背叛。在這個時候，她沒有像《邶風·谷風》的詠嘆者一樣沉溺于痛苦難以自拔，而是決絕地做出選擇：“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同為棄婦詩，《衛(wèi)風·氓》與《邶風·谷風》產(chǎn)生于不同的時代，自然而然也表現(xiàn)出了因時代差異所帶來的思想觀念、文化認知等方面的不同特點。但是造成詩歌截然不同的情感表達方式的原因，還與詩人自身的性格直接相關。很有意思的是，這兩首詩歌都提到了初時的誓言，卻表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囤L·谷風》在首章就說“及爾同死”，與之同時出現(xiàn)的“德音莫違”，表現(xiàn)了作者心中暗存的期望。這種期望與詩歌最后的“不念昔者，伊余來塈”首尾呼應，成為貫穿全詩的痛苦、彷徨又不能割舍的優(yōu)柔寡斷的情感基礎。而《衛(wèi)風·氓》則在詩歌的最后才說到“及爾偕老”的誓言，同時出現(xiàn)的除了“怨”之外，還有對誓言會被違背的出乎意料與隨之而來的決然?！耙嘁蜒稍铡弊鳛槿娊Y(jié)語，不但可以理解為對被棄一事的決然態(tài)度，也可視為與過往生活的訣別。這樣的情感態(tài)度，與其早年“送子涉淇”“泣涕漣漣”“載笑載言”“以我賄遷”等行為一樣，都表現(xiàn)出了敢愛敢恨、果斷剛強、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態(tài)度。

三 《鄭風·山有扶蘇》《褰裳》與《遵大路》

《禮記·樂記》記載魏文侯與子夏論樂時說過一句話：“吾端冕而聽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自此“鄭衛(wèi)之音”作為專稱為后人所熟知?！稘h書·地理志》在敘及鄭國地理環(huán)境與風俗文化之間的關系時，曾說：“幽王敗，桓公死，其子武公與平王東遷，卒定虢、會之地，右雒左泲，食溱、洧焉。土陿而險，山居谷汲，男女亟聚會，故其俗淫。”《地理志》又言及“鄭衛(wèi)之音”：“衛(wèi)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wèi)之音?！背班嵭l(wèi)之音”的說法之外，因為孔子明確說過“鄭聲淫”，又說過“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聲”也作為“雅樂”的對立面，成為“鄭衛(wèi)之音”之外另一個指向新聲靡樂的代名詞。經(jīng)過戰(zhàn)國秦漢時代的發(fā)展演變，人們開始把“鄭衛(wèi)之音”“鄭聲”，與《詩經(jīng)·鄭風》關聯(lián)起來。等到宋代，狹義的“鄭衛(wèi)之音”“鄭聲”與《詩經(jīng)》中的鄭衛(wèi)之詩、《鄭風》之間的界限似乎進一步模糊起來。朱熹《詩經(jīng)集注》更是在“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的前提下，通過對鄭衛(wèi)兩國詩歌的比較分析，提出“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的說法，以進一步證成孔子“鄭聲淫”的判斷：

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然以詩考之，衛(wèi)詩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詩才四之一，鄭詩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詩已不翅七之五。衛(wèi)猶為男悅女之辭，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衛(wèi)人猶多刺譏懲創(chuàng)之意，而鄭人幾于蕩然無復羞愧悔悟之萌。是則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矣。故夫子論為邦，獨以鄭聲為戒而不及衛(wèi)，蓋舉重而言，固自有次第也?！对姟房梢杂^，豈不信哉?。ㄖ祆洹对娊?jīng)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6，39頁）

從朱熹的論述中可知，他得出“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的理由有二，一是《鄭風》中“淫奔”之詩的數(shù)量多于衛(wèi)詩，二是衛(wèi)詩“猶為男悅女之辭，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所謂“男悅女”，應如《衛(wèi)風·氓》“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所呈現(xiàn)出來的男方掌握著主動權(quán)的兩性關系。那么《鄭風》的“女惑男”，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特征呢？茲擬以被朱熹判為“淫女之詞”的《山有扶蘇》與《褰裳》為例，在理解詩義的基礎上，進一步追尋《鄭風》“女惑男”特征形成的文化原因。

先說《山有扶蘇》。其詩云：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扶蘇、橋松為木名，荷華（荷花）、游龍則為澤中草名。子都、子充皆為美男子的代稱?！翱袂摇迸c“狡童”，前者指行動輕狂之人，后者指狡猾多詐的少年。朱熹《詩經(jīng)集注》于詩首章下云：“淫女戲其所私者曰：‘山則有扶蘇矣，隰則有荷華矣，今乃不見子都，而見此狂人，何哉？”（《詩經(jīng)集注》，36頁）忽略朱熹對“淫女”的判斷，他對于此詩之義的解讀，無疑揭明了該詩的情感指向，這是一位女子對所遇男子的戲謔之詞。

再來看《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所謂“惠思”，即愛而思念，“褰裳”，即撩起下裳。如此，詩之義可解為：你若真的愛我想我，就會撩起下裳涉過溱水、洧水來見我了;你不想我，難道就沒有別人嗎？你這輕狂的少年也太過分了。而朱熹《詩經(jīng)集注》于首章下則云：“淫女語其所私者曰：‘子惠然而思我，則將褰裳而涉溱以從子。子不我思，則豈無他人之可從，而必于子哉？‘狂童之狂也且，亦謔之之辭。”（《詩經(jīng)集注》，39頁）無論是來見“我”還是“從子”，在情感的表達中，這首《褰裳》和《山有扶蘇》一樣，都表現(xiàn)出了兩性關系中女子掌握著一定的主動權(quán)的特點。而這樣的特點，除了這兩首詩之外，在《狡童》《萚兮》，以及具有棄婦詩特征的《遵大路》中，都有一定的體現(xiàn)?！蹲翊舐贰吩娫疲?/p>

遵大路兮，摻執(zhí)子之袪兮。無我惡兮，不寁故也。

遵大路兮，摻執(zhí)子之手兮。無我魗兮，不寁好也。

“摻執(zhí)”即執(zhí)持、抓著;“惡”與“魗”，均指厭惡、丑惡;“寁”有速棄之義;“故”與“好”，指故舊之情好。就詩義而言，這應是一位被棄女子在男子離去之時，在道邊牽其衣袖極力挽留之詞：順著那大路，抓著你的衣?;你不要厭惡我啊，不要這么快拋棄舊情。這里通過“摻執(zhí)”表現(xiàn)出來的主動性，與《邶風·谷風》《衛(wèi)風·氓》中女子被棄時逆來順受的反應表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的意味。所謂的“女惑男”，應該就是指《鄭風》中常見的這種由女子主動表達情感的方式與特點。

在此認識的基礎上重新審視朱熹對于鄭、衛(wèi)兩國詩歌特征的比較分析，可知這段文字比較準確地總結(jié)了鄭、衛(wèi)兩國詩歌的總體差異：衛(wèi)國的詩歌在相對自由的情感抒發(fā)中仍然表現(xiàn)出了比較濃厚的政教色彩，即朱熹所說的“多刺譏懲創(chuàng)之意”;而在涉及男女情思的作品中，女子多是兩性關系的被動承受者，鮮少出現(xiàn)主動選擇的情況;而鄭國的詩歌，絕大部分是男女之間的情思歌唱，出自女性的主動表達在其中占據(jù)了很大的比重;即使是被認為“美武公”的《緇衣》當中，也能讀出基于親密關系的恩愛之情，如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就認為《緇衣》的作者“可能是一個貴族婦女，也可能就是這位穿緇衣者的妻妾”（中華書局，1991，219頁）。由此而言，《鄭風》多男女情愛之詞，且情愛的表達多出自女性之口的特征是朱熹得出“女惑男”結(jié)論的主要依據(jù)。（未完待續(xù)）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