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文獻的翻譯是一種深度的文化交流，有時還是這種交流的促發(fā)因素。表面看來它是在引介知識，實際上它同時維系著外來文化的知識生產和本土文化的知識表達這兩個縱深多維的體系，其間不僅涉及個人洞見、思維方式和學術語境，也涉及更具廣泛影響的語言機制、社會心理和文化傳統(tǒng)。譯者需在兩種語言乃至兩種思維和文化間持續(xù)進行對比、匹配和轉化，故最終呈現的譯本必然是文化融合的產物。知識體系的縱深多維性決定了這種文化交流的循序漸進性：始于管窺性的初識，隨后走向全面認知，繼而轉向深入的批評、交融和揚棄。與之相應，學術翻譯也需與時俱進地進行自我調適，以克服其在交流初期具有的歷史局限性，使自身更好地順應當代文化語境和學術生態(tài)。

音樂文獻的翻譯也不例外。一方面我們應充分肯定這個學術傳統(tǒng)對于發(fā)展我國以及外國音樂研究起到的巨大推動作用，一方面也要不斷地發(fā)展和優(yōu)化這個傳統(tǒng)，為之融入新的學術認知和規(guī)范意識。近年來，音樂文獻翻譯在音樂學術研究中的滲透力和影響力仍在持續(xù)強化，然而在這項學術實踐愈發(fā)普遍之際，相關的學理探討卻相對滯后，規(guī)范意識也相對薄弱。在本文中，筆者以探討編修“諾頓音樂史叢書·通用索引”的意義、體例和原則為契機，倡導音樂文獻翻譯中的規(guī)范意識。

一、編修“諾頓音樂史叢書·通用索引”的背景、任務和意義

“諾頓音樂史叢書”系指上海音樂出版社自2012年以來陸續(xù)出版的6本音樂斷代史譯著。這套規(guī)模宏大（中譯本約三百五十萬字）的斷代史原系美國諾頓出版公司推出的第二套音樂斷代史，它“以周密詳實的史實論述、深入地道的音樂剖析、視野廣闊的文化詮釋和條分縷析的清晰體例贏得了學界的普遍贊譽”（引自楊燕迪為“諾頓音樂斷代史叢書”中譯本撰寫的總序）。

這套史書的翻譯工作由楊燕迪、沈旋、孫國忠三位資深教授領銜，譯校者團隊中匯集了老中青三代學者共12人。自2009年正式啟動以來，該項目已歷經13個年頭。目前，伴隨最后一本譯著——《文藝復興音樂》進入出版流程，全套譯著的通用索引制作完畢，這項浩大的文獻工程終于接近了尾聲。作為漢語世界第一套西方音樂斷代史叢書，這些陸續(xù)問世的譯著對中國的西方音樂研究——尤其在拓寬學者文化視野、夯實學科文獻基礎、帶動音樂學術翻譯、輔助師生教學科研等方面，發(fā)揮了顯著的積極作用。

多人合譯可以減輕每位譯者的工作量，使其有更多精力去推敲和潤色譯稿，并能圍繞翻譯任務展開更扎實的輔助性研究工作，卻會導致各卷譯文在譯名、文風、體例上不統(tǒng)一。楊燕迪、孫國忠兩位教授提議筆者為其編制一個通用索引，藉此對重要術語的譯名再做統(tǒng)合和校訂。這項工作正式啟動于2018年9月，完成于2022年10月，編修整理后的索引條目總計11401個。在編修過程中，筆者結合十余年來譯校諾頓音樂斷代史譯著和主編俄耳甫斯音樂譯叢的經驗，對這項任務的意義、體例和原則問題進行了持續(xù)探索，在此分享一些初步見解，以聽取學界同人的意見。

編修“諾頓音樂史叢書·通用索引”（以下簡稱“通用索引”）的主要任務包括：1.分析各卷索引條目在呈現方式上的差異性，探索能包容或轉化這種差異的體例框架；2.將原先分散于六卷中的全部索引條目按字母順序統(tǒng)編，集中顯示每個條目在各卷的譯名和頁碼，此間也要對所有條目、譯名和頁碼進行復查，以確保斜體單詞、粗體頁碼、特殊字母等呈現無誤；3.以適當的表達方式合并相同的條目及其在不同卷次中可能出現的不同譯名；4.對照新華社人名譯名詞典，對所有人名的譯法進行核對，酌情列出“推薦譯名”；5.對重要術語的差異性、分歧性譯名再做選擇、推敲和審訂，推薦出較為合適的譯名；6.對可能會帶給讀者疑惑的條目備注說明性文字。相比于單卷斷代史的索引來說，“通用索引”有其特殊優(yōu)勢：

其一，斷代史書廣博、周到，涉及大量超出普通讀者認知范圍的知識，普通讀者有可能迷失其中而抓不住線索。“通用索引”可以讓讀者獲得關于這套書的整體論域和細節(jié)論題的結構化印象（例如論及了哪些人物、作品、體裁、事件），在頭腦中預設一個認知框架。通過瀏覽次級條目和相關頁碼的多寡，可判斷特定論題或知識在這套書里是否重要；通過查閱條目后附列的卷次和頁碼，可在四五千頁的鴻篇論述中獲得針對特定論題的一些線索，從而迅速找出感興趣的章節(jié)。

其二，“通用索引”條目有巨大的時間跨度（從中世紀到20世紀），可在許多條目中直觀顯示通常不易被察覺的宏觀歷史線索。以“Ostinato”（固定音型）這個不起眼的技法（表2）為例，從其出現頻率和次級條目來看，它在巴洛克時期的流行程度最高，在古典時期有所衰落，到20世紀又有復興趨勢；從次級條目來看，它可被應用于多種體裁（如詠嘆調、短歌、變奏曲、托卡塔）和風格（宗教、世俗）的音樂中，也可伴隨表現性的意圖（情感論、標題音樂）；從20世紀卷中沒有分列次級條目這點來看，它在20世紀的用法可能不太具有體系性。這些“直觀印象”需要通過實際閱讀來驗證，但不失為一種暗示或指引。

其三，“通用索引”由于匯總了各卷條目，會在大條目下形成規(guī)模可觀的次級條目，可使讀者獲得體系性認知。例如在“海頓”“莫扎特”“貝多芬”之下分別有187、217、161個次級條目，集中反映了三者的生平、體裁、風格、作品、社交、影響、接受等情況，以此為導引，讀者可便捷地在對應的卷次和頁碼中找到相關內容。

其四，“通用索引”呈現的時空坐標和意義場域較之單卷斷代史大有拓展。例如在“歌劇”（見表3）的次級條目中不僅有“在英格蘭”“在法國”等涉及具體國家和城市的歌劇生活條目，也有“德國歌劇”“俄國歌劇”等指涉語言和民族特性的分支性歌劇體裁條目。它們在各卷的出現頻次反映出：法國歌劇在20世紀卷中似乎沒占多少篇幅，但在巴洛克、古典和浪漫卷中有較多論述，反映了它在這幾個時期的歷史重要性。與之相反，英國歌劇在巴洛克、20世紀兩卷中得到了較多關注，而在古典、浪漫兩卷中則未被提及，由此反映出英國歌劇在巴洛克后期衰落、直到20世紀才迎來復興的史實。俄羅斯歌劇、美國歌劇分別在19和20世紀崛起的情況在索引中也一目了然。

二、“諾頓音樂史叢書·通用索引”的文本體例

“通用索引”因有工具書特性，故采用了簡明直觀的體例。如表4所示，在最宏觀的層面上僅包括詞條原名、詞條譯名、備注、所在頁碼這四項內容，其下則分列了主條目、次級條目、現有譯名、推薦譯名以及各卷的簡稱。主次級條目的相互關系遵從原著，但“通用索引”會以新的排序呈現，總體上仍以字母為序，但會合并重復性的條目。推薦譯名和備注只在需要時填寫，條目的頁碼則根據其實際出現的情況在相應卷次下填寫。

各卷條目中代表非英語詞匯以及曲名、著作、書刊名稱的斜體字母，非英語詞匯中的特殊字母，條目首字母的大小寫方式，調號的標寫方式等，“通用索引”均予保留。頁碼數字的標寫在這套書中并不統(tǒng)一：粗體頁碼在古典、浪漫、20世紀各卷中代表譜例頁面，在中世紀卷中指代此頁有對相關術語條目的正面釋義，在文藝復興和巴洛克卷中則沒有使用粗體頁碼。斜體頁碼在文藝復興、古典、浪漫、20世紀各卷中均指插圖頁面，在巴洛克卷中同時指代插圖頁面和譜例頁面，在中世紀卷中則沒有使用斜體頁碼?！巴ㄓ盟饕睂Υ瞬捎昧嗽谠袠擞浥赃吿砑影虢菆A括號予以明確化的方式，例如：260?（釋義）、378?（譜例）、263?（插圖）、337?（譜例）。

曲名中描述調性的升降信息，書名或曲名中的阿拉伯數字，在“通用索引”中統(tǒng)一使用漢字來表達。引號、點號、撇號、括號、書名號、間隔號等標點格式在原譯中也很混亂，“通用索引”在文本上直接做了統(tǒng)一而不再另行標注。原索引出于排序考慮而將中心語前置的表述，清晰起見，“通用索引”中統(tǒng)一調整為常規(guī)語序（姓氏除外）。如字母“M”之下的“Mass，?polyphonic”原譯“彌撒，多聲部”，“通用索引”改為“多聲部彌撒”，并補充了“復調彌撒曲”這個推薦譯名，因為這里的“彌撒”是指作品而非儀式。

體例事項繁瑣至極，上文所列只是一少部分，它們從側面反映出，無論翻譯還是出版，在規(guī)范性問題上都面臨著許多考驗。

三、編修“諾頓音樂史·通用索引”的原則性導向

“諾頓音樂史叢書·通用索引”在編修中采納了五個基本原則，彼此間偶有交集，但各有側重。

其一，統(tǒng)合性原則。盡可能在六卷索引之間實現體例上的統(tǒng)一和整合。相關努力包括對全部條目的統(tǒng)排，對相同詞條的合并，對差異性頁碼標識的補充釋義，對譯文中不同體例元素的統(tǒng)一，對相同詞條的不同譯名的整合化呈現等。

其二，完備性原則。包括對中譯本遺漏的詞條進行補譯，對原索引中的某些省略性表述進行補足等。例如“Anderson，?T.?J.”被補充為“Anderson，?T（homas）.?J（efferson）.”。經文歌“Quemadmodum?desiderat?cervus”在這套書里沒有給出譯名，該曲名出自《詩篇41》首句“Quemadmodum?desiderat?cervus?ad?fontes?aquarum，?ita?desiderat?anima?mea?ad?te，?Deus.”，意為“正如麋鹿盼飲清泉，我的靈魂則向往于你，上帝”?！巴ㄓ盟饕毖a列了《正如麋鹿盼飲清泉》這個譯名。拉丁語理論著作“Epidigma?harmoniae?novae”也未被譯出，其全稱為“Epidigma?harmoniae?novae，variae，rarae，ac?curiosae?duarum?fidium?vulgarium?seu?exercitationum?musicarum?a?violino?e?viola?da?gamba”，意為《示范如何對兩首民歌或小提琴、古提琴練習曲配上新穎、別致、有趣的和聲》，“通用索引”補列了該譯名。

其三，準確性原則。個別譯者為照顧漢語習慣，對某些封號采用了不準確的翻譯。例如，將國王和皇帝宮廷附設的禮拜堂（Royal?chapel）通譯為“皇家禮拜堂”似乎不嚴謹，因為在傳統(tǒng)歐洲政體中國王不同于皇帝，“通用索引”在推薦譯名中區(qū)分了“皇廷”“王廷”“教廷”（教皇宮廷）三個譯名。“Frederick?the?Great”在個別卷次中譯為“腓特烈大帝”，但他是普魯士國王，而非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推薦譯為“腓特烈大王”。另一種情況是因順從思維慣性而忽略了個別封號的深層意義。例如，“Marquise?de?Pompadour”被譯為“蓬巴杜侯爵夫人”，實際上她是女侯爵（丈夫沒有侯爵頭銜，封號乃由法王路易十五賜予）?！昂罹舴蛉恕蓖ǔＶ负罹糁蓿浞馓杹碜曰橐?，而“女侯爵”封號乃因家族世襲或君王賜封所致，此間的差異如同“王后”之于“女王”。

“通用索引”對許多術語的翻譯也作了修訂?！癟ragédie?lyrique”以往被通譯為“抒情悲劇”，但法語中的“l(fā)yrique”并非抒情之意，而指區(qū)別于講話的歌唱方式，以使該體裁與傳統(tǒng)話劇相區(qū)別，故“歌唱悲劇”成為推薦譯名。“a?capella”常被譯作“教堂風格”或“無伴奏合唱”，兩種譯法都有依據，但在某些語境中會顯得不準確。譬如在“天主教國家內反改革的政治勢力和宗教正統(tǒng)意識的增長……led?to?a?revival?of?a?capella?singing”這句話中，作者強調的是“a?capella”作為一種特定歌唱方式（singing）——而非音樂體裁（song或music）的復興，若譯為“教堂風格”或“圣樂”會言不及義，此宜點出“無伴奏”這層意思。“cathedral”常被譯作“大教堂”，此指有主教坐鎮(zhèn)的大型教堂（“cathedra”意為“主教寶座”），因而宜作“主教座堂”。該譯名（如繁體字之于簡體字）可反映該詞承載的歷史文化信息。同理，對于常被譯作“小教堂”的“chapel”，“通用索引”推薦了“禮拜堂”這個譯名，因為“chapel”不同于“church?/?cathedral”的標志性內涵便是：“chapel”空間小，私密化程度高，設施功能有限，主要用于小型禮拜，而不宜舉行大型布道、盛大集會、隆重典禮等儀式。

其四，規(guī)范性原則。人名的譯法最難規(guī)范?！巴ㄓ盟饕眳⒖夹氯A通訊社譯名室所編姓名譯名手冊進行修訂。例如，該詞典建議在人名中的“van、de、du、le、la”等介詞后不用分隔符——正如我們習慣“梵高”和“達芬奇”而不是“梵·高”和“達·芬奇”。因而“通用索引”為——例如——“de?Heredia”（原譯“德·埃雷”）推薦了“德埃雷”。那么，是否也應將貝多芬（Ludwig?van?Beethoven）的全名譯為“路德維?！し敦惗喾摇蹦?？

其五，靈活性原則。大致有三種情況，一種是雖略欠規(guī)范但若改動便會在讀者群體中引發(fā)巨大震蕩的譯名（如“貝多芬”），另一種是雖不妥帖卻無關緊要且已約定俗成的譯名（例如英法等國的“皇家”音樂學院本應為“王家”），在這兩種情況下“通用索引”均按原譯。第三種情況是對于某些用法和意義特別靈活的術語（如常被音譯為“利托奈羅”的“ritornello”），“通用索引”補充了多個可行的譯名（“樂隊回歸部（段）/樂隊過門”）供選用。

毋庸諱言，上列原則實際上很難被貫徹，而更多只是一些“導向”。面對無窮多變的具體情況，少不得要斟酌裁量“尺度”問題。這或許是理論和實踐之間永遠不可能彌合的距離，或許也是學術性探討的一種樂趣和動力。

結?語

“諾頓音樂史叢書·通用索引”的編修先后得到了上海市“浦江人才”項目、上海音樂學院“西方音樂史”高峰學科團隊、雙一流高?！耙魳防碚撗芯俊眲?chuàng)新團隊的支持，也得到了我的許多研究生的鼎力協(xié)助。更重要的是，這項工作深深仰仗于叢書各卷譯校者的前期勞動成果，正是這個譯校團隊的共同努力，為“通用索引”的編修奠定了扎實的基礎。在此，筆者要對所有支持、協(xié)助、鼓勵這項工作的人員和機構由衷致謝！

根據最初的設想，“通用索引”編修完成后會與各卷斷代史的導讀、章節(jié)目錄、譜例與圖片目錄、參考文獻等內容合輯出版為“第七卷”，如塔拉斯金《牛津西方音樂史》第六卷——《資料匯編：大事年表、參考文獻、通用索引》（Resources：?Chronology，?Bibliography，?Master?Index）所為。此外或許也可以將這些數據匯總到在線平臺，或作為數據集來充實某些在線詞典的詞庫，以使更多讀者受益。

編修大型叢書的通用索引是一項細碎繁瑣、費力耗時且難以盡善的學術實踐，我們的編修團隊雖已付出巨大努力，仍難確保不會出現疏漏和謬誤，我們會虛心聽取反饋意見，持續(xù)修訂、不斷完善，爭取讓這漢語世界第一套西方音樂斷代史叢書在當前和未來的中國音樂學術實踐中發(fā)揮更大的價值。

[本文為上海市“浦江人才”資助項目“諾頓音樂史叢書通用索引纂編暨規(guī)范譯名考釋”（18PJC095）的階段性成果]

孫紅杰??博士，上海師范大學教授、博導，上海音樂學院兼職教授

（特約編輯??李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