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在童年和少年的記憶里,我整個冬天都不洗澡,一回都不洗,過年也不洗。冬天的水塘里結(jié)了厚厚的青冰,鄉(xiāng)下又沒有澡堂,去哪里洗澡呢?開玩笑!別說冬天了,到了秋天秋水一涼,或到了春天春水還沒有發(fā)暖,我也不洗澡。也就是說,一年四季,我三個季節(jié)都不洗澡。別說洗澡,我連手和臉都很少洗。
家里的大人比較顧臉面,冬天做早飯,母親在鍋里餾饃蒸紅薯時,會順便蒸上一瓦碗清水。早上吃早飯之前,母親把余溫尚存的水倒進一只鐵盆里,供家人洗臉。因水比較少,倒進鐵盆里只能蓋住盆底,用雙手都捧不起來。母親的辦法,是把鐵盆靠墻支棱起來,把水集中在盆的一側(cè),這樣大人們洗臉時才能把水撩起來。小孩子的臉也是臉,大人們洗過臉后,有時也會讓我們小孩子洗一洗。等祖父、父親和母親洗過臉,鐵盆里的水已變得黑乎乎的,稠嘟嘟的,而且水所剩不多,已經(jīng)發(fā)涼,我們都不愿意洗。往往是,在父母的嚴厲催促下,我們才不得不蜻蜓點水似的把臉洗一洗。我們用手指蘸著水,只擦擦額頭、鼻尖和臉蛋,別的地方一般都不涉及。我們這樣做,像是應(yīng)付父母,也像是應(yīng)付自己。應(yīng)付的結(jié)果是,久而久之,我們的耳朵后面,下巴底下,還有脖子里,都積攢了一層黑黑的灰垢,如表皮上面結(jié)了一層皴裂的鱗片。大人笑話我們,伸手想摸摸我們的“鱗片”。我們護癢,趕快跑開了。
我們在天冷的時候好幾個月不洗澡,當(dāng)然也不洗頭。這可便宜了頭發(fā)叢中的那些虱子,它們的生活不會受到任何打擾,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黑色的頭發(fā)上下出成串白色的蟣子,并孵化出它們的子子孫孫。高興起來,有的虱子會爬到我們頭發(fā)梢的梢頭,在高處把酒臨風(fēng),出盡風(fēng)頭。
好了,麥子黃了,知了叫了,夏天到了,我們終于可以洗澡了。我們甩掉了鞋子,脫光了衣服,一撲進水里就舒服得嗷嗷亂叫,好像迎來了一年一度的狂歡季。在整個夏季,如果天不下雨,我們每天都會去水塘里洗澡。往往是剛吃過午飯,我們把飯碗一推,赤腳跑過村街上被太陽曬得燙燙的地皮,就成群結(jié)隊地撲進村外的水塘里去了。我們把洗澡說成抹澡,我們的抹澡,一點兒都不追求什么講衛(wèi)生的意義,就是一味地玩水,在水里瞎撲騰,做游戲。我們互相往對方臉上潑水,比賽潛在水底扎猛子,玩“魚鷹捉魚”。我們剛下水時,吃面條吃得肚子都圓鼓鼓的,在水里撲騰上一氣,兩氣,肚皮就癟了下去。我們的手指肚先是泡胖了,接著又泡得出現(xiàn)麻坑,還是不愿意上岸。大人吃過午飯都要午睡,沒時間管我們,我們正好可以放開手腳,把清水玩成渾水。剛開始脫光衣服下水抹澡時,因捂了一秋,一冬,又一春,我們每個人都是白孩子。我們抹澡才抹了一次,身上所有的“鱗片”就消失了,露出皮膚的本色??墒?,我們連續(xù)抹澡一段時間,由于水泡、風(fēng)刮、日曬,很快就變成了黑孩子。大人用指甲在我們黝黑的胳膊上劃一下,馬上就會出現(xiàn)一道白印兒。
萬沒有想到,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洗澡,是發(fā)生在首都北京。1966年11月下旬,還不滿十五周歲的我,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到了北京。我們被安排住在北京外語學(xué)院的接待站里,負責(zé)接待和管理我們的是一個年輕的解放軍現(xiàn)役軍官。我們住下后,他沒有馬上安排我們吃飯,說必須先把個人衛(wèi)生打掃一下。我們低頭把自己身上穿的黑粗布棉襖和黑粗布棉褲看了看,不知道個人衛(wèi)生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怎樣打掃。這個軍官把我們領(lǐng)到一個地方,我們一看才明白了,打掃個人衛(wèi)生指的是讓我們洗澡。
好嘛,好幾個月沒洗澡了,到北京先洗洗澡也是好的??墒?,說是讓我們洗澡,澡堂里卻沒有水塘一樣的大池子,只有周邊的墻壁上方,安裝有一些倒掛的蓮蓬頭兒,水是從那里滋出來的,跟下大雨一樣。我脫光了衣服,看看別人怎樣擰下面水管的旋鈕,我也怎么擰。長這么大,我這是第一次在冬天洗澡,第一次在室內(nèi)的澡堂洗澡,第一次用熱水洗澡,是三個第一次吧。澡堂里水霧騰騰,我想蓮蓬頭里滋出來的水一定很熱乎。盡管我有這樣的思想預(yù)熱,可當(dāng)我把水管擰開,當(dāng)如注的水猛地澆在我身上,我還是嚇了一跳,趕緊跳開了。乖乖,這水太燙人了,這樣燙皮的水,褪雞毛還差不多,倘是連續(xù)澆在人身上,不把人皮燙掉一層才怪。旁邊一個有經(jīng)驗的、正洗澡的人告訴我,下面兩個旋鈕,一個管熱水,一個管涼水,要把兩個旋鈕兒都打開,把水溫調(diào)節(jié)一下才能洗。他指出,我只打開了冷水管,是不能洗的。怎么,一個從沒洗過熱水澡的我打開的是冷水管,而不是熱水管?我把手伸進蓮蓬頭兒里滋下來的水柱里試試,可不是咋的,上面下來的水的確是冷水,冰冷冰冷的水,而不是熱水??赡芤驗槔渌畬ζつw同樣有刺激作用,我就誤以為是熱水。這就是一個第一次進城洗熱水澡的土老帽兒所鬧的笑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關(guān)于洗澡這個話題,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不要無話搭拉話喲!沒問題,還有的說。后來我參加工作后,每天都要洗澡,不想洗也得洗,哪怕把皮搓薄也要搓,好像洗澡是每天的必修課,不修就無法見人。那么我參加的是什么工作呢?告訴您吧,是當(dāng)被稱為“地下工作者”的煤礦工人。我們在煤窩里滾上一個班,頭黑了,臉黑了,身上全黑了,連耳朵眼兒里和鼻孔里都鉆進了煤,由一個黃人像是整個變成了黑人。這樣的形象,我們不洗澡能行嗎?怎么去食堂吃飯呢?怎么上床睡覺呢?怎么在礦區(qū)走動呢?怎么以本來面目去面對礦上的那些珍稀的女工呢?所以說,出得井來,第一要務(wù),是一頭扎進澡堂里,好好把澡洗一洗。其實洗澡也是個力氣活兒,在井下干一班下來,我們累得有些精疲力盡,似乎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時我們會洗得潦草一些,煤塵洗去了,沾在眼瞼上的煤油卻沒有洗掉,洗完回到宿舍拿小鏡子一照,眼圈還是黑的,像熊貓眼,好玩兒!盡管如此,當(dāng)?shù)V工時間長了,我們洗澡就養(yǎng)成了習(xí)慣,一天不洗就不得過。特別是冰天雪地的冬天,班前我們一穿上沾滿煤泥的勞動布工作服,簡直像穿上冰甲一樣,冰得直打寒戰(zhàn)。從穿上“冰甲”的那一刻起,我們就盼著早點兒結(jié)束一班的繁重勞動,好升井洗一個熱水澡。因井下充滿兇險,我們有時難免擔(dān)心,今天夜里下井,到天明時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洗個熱水澡。當(dāng)我們從幾百米深的井下出來,把身子泡進煤礦特有的大大的熱水池子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又取得了一個階段性的人生勝利。
人活著走來走去,說不定會走到哪里。我沒有想到,我第一次洗熱水澡是在北京,后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竟有幸調(diào)到北京工作,成了一個在北京落腳的居民。我1978年春天調(diào)來北京,至今已經(jīng)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多年。做什么事情變得比較容易,成了日常生活,就沒什么可說的了。我調(diào)到北京后,先是到街道上的澡堂子里洗澡,后來在家里安裝了電熱水器,在家里就可以洗澡。再后來,熱力廠的熱水直接供應(yīng)到居室的衛(wèi)生間里,不管春夏秋冬,開關(guān)一開,洗浴用的熱水就源源不斷地流出。另外,北京的城內(nèi)和郊區(qū)還建有一些溫泉城,想在藍天白云下面泡一泡露天的溫泉,隨時都可以去。
一路走來,好在我沒有忘記過去,沒有忘記少年時代一年三季洗不上澡的經(jīng)歷。長大后我才知道,生命來自水,水與生命相伴,生命與水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像月球、火星、木星等星球,就是因為上面沒有水,才不能生長具有活潑生命的生物。從這個事實上說,水對人的生命的作用是決定性的,或者說水就是人,人就是水。我還從書上看到,一個人一輩子用水多少,決定著這個人的幸福指數(shù),用水多,幸福指數(shù)就高,用水少,幸福指數(shù)就低。這個說法也許有一定道理,但不知為何,這樣的說法卻讓我產(chǎn)生了警惕和憂慮,我擔(dān)心它會影響人們的心理,造成用水攀比,繼而造成對水的揮霍和浪費。我們還是要珍惜水,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